刚一上了马车,周敏就哭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往下掉:
“不论我做成什么样,母亲总是不满意的。若我是个男儿,就算是个混蛋,她也会高兴。可天生我就是个女孩子,我有什么办法。”
周敏哭得伤心欲绝,宋时与只能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着。直到周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周敏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宋时与,眼里满是愧疚和委屈:“对不起老师,我又没忍住发疯了。”
宋时与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你能哭出来,这是好的。总好过郁结在身体里。把自己气病了,才是不值当。”
这话出来,周敏又想哭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我真的好难受。”
宋时与说道:“你当然该觉得难受。若不难受,便是麻木了。那更可怕。”
“但你要记着,别人辱你谤你嘲讽你,你要永远记着自己是谁。若总是想要像别人证明自己有用,那久而久之就成了别人的傀儡。你只要对自己有用就好。这儿,才最重要。”
宋时与莹白的指尖点在周敏的胸口,周敏便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注入了自己的身体。
“我明白了。”
宋时与笑了道:“你家里已有一个混蛋儿子了,可不能再出一个。”
周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才不会与他一样。”
“好了,快擦擦眼泪。”宋时与掀开车帘,对下面跟着的女使说道:“告诉车夫,先不去清风楼了。找个胭脂铺子,我和姑娘逛逛去。”
雄州榷场是河北路四大榷场中最为兴盛的一个。这里既买得到大宋的盐、茶、丝绸,又有契丹的皮革和战马,甚至南洋的香料、爪哇的犀角,珍品豪奢,应有尽有。但是榷场里的货物都是官营,商贾进出都要凭借衙门发放的公引。寻常百姓是不得入内的。
但要是往西边去,从粟子街以南,就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这里巷道纵横交织,食肆酒楼鳞次栉比,路边挤挤攘攘的商铺里摆着五湖四海的稀奇玩意。找对了门路,连榷场里的官货都能弄到手。雄州人将这里称为西市,而在那些契丹和高丽商人的口中,这里则被称之为“私市”,就是采买私货的胜地。
雄州最大的胭脂香粉铺子就在西市路口。掌柜娘子早就认出了周家的马车,宋时与和周敏刚一下车,人已然迎了上来。
“问大姑娘安。大姑娘缺什么使唤人来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周敏说道:“走到这里,就想来转转。你这儿有什么新鲜的好东西,拿出来给我老师瞧瞧。”
掌柜娘子的眼睛何其敏锐,立时便道:“这位便是东京来的宋娘子?正好,我这儿刚到了一样玉脂香膏,是从汴京带回来的,只有两盒,我都没往外摆。这下可是遇见懂行的了。”
说着已将人让进了屋。
打帘而入,便有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这香味是各路香粉混在一起的味道,恍然让人以为走进了春天。朱漆货架上摆满了各色的货品,白的铅粉,红的胭脂,装在精致的漆木盒子里。拿在手中,不过手掌大小,惹人喜欢。
掌柜娘子取了她口中的玉脂香膏来给宋时与看。这香膏是透明的乳白色,用指腹取出一点在手背上滑开,质感轻薄细腻,又有茉莉花的幽香。掌柜娘子献宝一般说道:“听说汴京城的高门贵女们都在用这个,咱们见识浅薄,也不知是真是假,还请宋娘子帮忙看看。”
“掌柜娘子客气了。这膏质细腻,香味不俗,是好东西。”汴京时兴的玩意每个月都要换一垡,原也无所谓真假。宋时与将香膏递给周敏,说道,“姑娘看看喜欢吗?”
周敏便接过来,在手中把玩。
掌柜娘子立刻道:“还新到了一些铅粉和胭脂,姑娘去试试妆?”
妆娘引着周敏往后堂去了。宋时与继续在货架之间流连。店里的炭火烧得旺,不多时她的额上便覆了一层薄汗。掌柜娘子殷勤地为宋时与脱下外氅:“小心一会儿出去着了凉。”
正说着,忽然门帘一挑,带进一阵寒风。又有客来了。掌柜娘子笑脸相迎:“邓姑娘,可有日子没见您了。”
邓芸今日本没打算来这个胭脂铺子。只是因为瞧见周家的马车停在门前,就想着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来人既不是周大娘子,也不是周敏,而是宋时与。
邓芸直愣愣地看着宋时与。宋时与面带笑容,冲她点了点头。
邓芸和邓菀这一对双生子虽然长得极像,但宋时与却能轻易看出两人的差别。邓菀像是一丛旺盛的凌霄花,终日里高高地扬头向天。邓芸则像是夜里的昙花,得意不过一时三刻,剩下的时间都紧闭着花苞,在黑暗中窥伺着。
这两个姐妹都是邓玉坤手里的筹码。一个嫁进了白家,另一个则要攀上周家。打得一手好算盘。
邓芸在宋时与面前浑身不自在。她本想扭头就走,但如此又好像怕了一样,只能硬着头皮在掌柜娘子的招呼下选起了胭脂。宋时与也挑了几盒香粉。掌柜娘子唤来妆娘,带两人分别去试妆。
妆娘挽着双蟠髻,髻上扎的红绸随着流水般的步态而摇曳。后堂内的空间倒比前面的铺面还要大一些,用层层垂纱隔出数个小隔间。隔间内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虽然小,但是明镜、妆奁、黛砚等一应物什都齐备着。两位妆娘分别引着宋时与和邓芸进了紧挨着的两个隔间。
邓芸方在桌前坐定,就听一纱之隔传来宋时与的声音:“我自己来就好,你且去吧。”隔壁的妆娘便退了出去。邓芸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妆娘离开。
房间里一时安静极了,只有器皿开合时发出的琐碎声响。邓芸揉了一点胭脂化在手背上,就听隔壁宋时与说道:“怎么没见小菀和你一起。”
邓芸冷笑:“你干的好事。”邓菀这一次夫妻不睦的缘由就是宋时与的出现。别人不知情,邓芸却知道得很清楚。
“你也是真够蠢的,竟然光天化日跑到白家。”邓芸笑了起来。她以为宋时与能有多大的能耐,闹了半天也是个蠢招频出的。不过这倒让邓芸松了口气。她之前一直以为宋时与要和自己抢夺周京。如今看来,宋时与竟然还是惦记着白予舟的。
“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一出好戏。”宋时与说道。
“你什么意思?”
“你也有日子没看见邓菀这样出丑了吧?你挺喜欢的,不是么?”
邓芸没有说话。隔着纱帘,谁也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那夜邓菀披头散发地跑回邓家,同父母哭诉的时候,邓芸觉得无比的快意。她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努力记住父母对邓菀的每一句责骂——往后憋闷时,她可是要拿出来细细回味的。白三喜来邓家接人的时候,邓芸心里倒有些怅然。她真希望白予舟能硬气一回休了邓菀。到那时候,她就再不会低邓菀一头了。
胭脂加了桂花油,抹在手背上,像是一抹殷红的血。邓芸觉得自己应该提点提点宋时与,于是说道:“白予舟顾念旧情,你想通过他进白家的门,是个办法。可得手之前,总要先避着正室的耳目啊。”
“那请教邓姑娘,该怎么掩人耳目地……‘得手’呢?”
“男人么,总要先给些好处,让他食髓知味,他才能听你摆布。何谓得手,总用不着我教你吧?到不拘于什么地方,客栈、寺庙,但凡不是在家里,哪里不能成事?我们做女人的,只要把那不值钱的脸面放在一边,想要拿捏男人不过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邓芸嗤笑一声,“亏你也活了这么大年纪,这都不懂。也难怪,你在宫里混了十年,也没当上个娘娘什么的,可见你也真是不争气。”
邓芸觉得自己已经提点得很到位了。宋时与这样一个贫贱之人,肯定做不了白家的正室。但要是她有本事怀上了孩子,也能进白家做个妾,定能让邓菀难受。就算她没本事,只要她和白予舟勾搭上,也够邓菀恶心的。邓芸觉得自己这一手真是极高明,她只管看热闹就好。
“多谢提点。”宋时与道,“礼尚往来,我也给你提个醒。你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邓芸愣住:“你说什么呢……我哪里有婚事。”
宋时与笑了:“怎么这时候倒谨慎起来了。你想要嫁进周家的事半个雄州都知道,不必瞒我。我只是给你提个醒,邓菀在白家闹这一场,她是威风了,但也落了个逼走婆母的名声。这可是犯了周大娘子的忌讳。你的婚事,只怕是不能如愿了。”
邓芸的心猛地一悬,她竟没想到这一层!怪不得这几日母亲同周家的走动都少了……邓芸心里生出恨意,这个邓菀,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害她!
“是周大娘子同你说的?”邓芸问。
邓芸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宋时与的回音。她试着唤了一声,仍然一点回应也没有。邓芸心下奇怪,她起身,猛地掀开中间遮挡的纱帘——纱帘后的房间里竟然空无一人。宋时与刚才真的出现过吗?邓芸只觉得脊背生凉,那个宋时与,真的是个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