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家的马车上,宋时与正靠着车窗,细密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刚才邓芸的话引起了她的深思。语言是最诡谲的武器,发言者摇唇鼓舌试图操控人心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自己心底的秘密。邓芸想要利用宋时与来挟制邓菀,这是闺阁中常见的手段。但她言语中流露出的视男女偷情如寻常的态度,倒值得深究。
宋时与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年宋家新来了一个马夫,年轻力壮,长得也标致些,父亲外出都由他伺候,因此穿着也比其他下人更体面。后院的丫头们总少不了拿他调笑。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都在传那马夫和邓芸私通。为此宋时与的母亲还彻查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下人们的谣传。邓芸因为行事不够谨慎遭到惩戒,而那个马夫,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假如这件事不是谣传呢?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那两姐妹中,邓芸从来都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若男女情事能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被爱慕,甚至让她错觉自己赢了邓菀,那她就肯定会一犯再犯。
若真是这样,那邓家就不是铁板一块。宋时与心头跳起了一簇火苗,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这么多年的宫闱生活,早已经让她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姑娘,娘子,清风楼到了。”
时至掌灯,大街上仍旧热闹。道路两边染着贴金红纱栀子灯,顺着大道一溜儿排开,橘红的光影映在雪地上,伙同两边店铺喧哗璀璨的灯烛,仿佛给整个城市镀上一层鎏金的幻影,直教漫天星辰都失了颜色。
此时长街正中的清风楼里正是宾客云集。酒楼共三层,一层是散座,二层回廊环绕围成天井,四周设雅座,专招待有头有脸的客人。宋时与和周敏一进大门,酒博士便殷勤地上前,招呼着她们往楼上座。二楼早就留出了上好的房间。周家的女眷,自然是不敢怠慢。
宋时与一路走一路看,发现这个酒楼装潢气派都不输汴京的樊楼。早就听说清风楼是雄州城酒肆之甲,更是雄州商会的盘桓之地,今日一看果然当得起这样的盛名。沿着楼梯上了二层,宋时与却发现通往三楼的楼梯旁边竖了一块“客官止步”的牌子,便问酒博士是何缘故。
酒博士笑道:“小店三楼是客房。整层都已经被包下,所以不营业。”
问之,是谁包下的?答曰,唐怀风。
这个名字,寻常百姓或许不熟悉,但大宋商户们却都是如雷贯耳。
唐家世代经商。当初太宗皇帝打契丹的时候,唐家老太爷捐出银钱万贯充作军饷,太宗赐了个奉直郎。从此以后唐家就成了皇商,是唯一可以进入榷场的私人商户。此后几代人经营得力,财源不断。唐怀风更是操盘的能手,将钱庄“聚源坊”开遍了五湖四海,传言大半个东京都是他的产业。
“我这小舅舅最是古怪。别人赚了钱都是买房置地。他倒好,竟然将祖宅都卖了,走到哪里都住客栈。不娶妻生子,不豢养家奴,身边只跟着一个账房先生。我娘骂他,他就说省的咽气时麻烦。不过他对我最是好,每次见面都给我好多钱,我也最是喜欢他。”周敏笑道。
说起来,宋时与和此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三年前朝廷对西南用兵,向民间筹集军饷,唐怀风因为捐钱最多获准入宫。他当时捐了十万贯,然而在官家看来,这些钱对于唐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唐家世受皇恩,该到出力的时候却有所保留,这让官家很不高兴。于是酬谢的盛宴变成了一碗馊饭。官家和圣人甚至没有出席,只派出了一个女官宣读圣命。这个女官就是宋时与。
那一封圣命是宋时与亲手撰写,明褒暗贬,字字锥心。读完了圣命,她又奉命“看着”他将面前的馊饭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在皇命面前,亦如蝼蚁一般。唐怀风跪伏于地,宋时与垂眸睥睨。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见他的面容,但涨红的双耳和紧绷的脊背,无不展示着他的隐忍和屈辱。
相识的过程并不愉快,如今还是不打交道为好。
二层的阁舍很是雅致清幽,房间不以编号命名,反而采用花草的雅称。酒博士引着两人来到尽头的“芝兰坊”入座,很快就有美貌的婢女捧上六样瓜果,全都用纯银的碟子装着。隆冬时分,碟子里的瓜果却很新鲜,令人称奇。
婢女退去后,紧接着走进来一个美貌的妇人,她年纪大概三十上下,衣着不俗,头上的发髻用罗布包裹起来,看上去十分干练。
“给大姑娘和宋娘子请安。”
“这位是清风楼的老板,邹四娘。”周敏对宋时与说道。
宋时与微笑:“邹老板好大的产业,真是让我开眼了。”
“哎呀,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哪里能入您的眼。宋娘子您是见过世面的,还请您多提点才是。”邹四娘的反应极快,一说话先带着三分笑意,让人听着舒服,“今日给姑娘和娘子准备了几样小炒,是汴京时兴的烹制方式。两位尝尝鲜。”
说话间,几盘清炒小菜就端上了桌。一并端上来的还有辣脚子等一些佐席的小菜。主菜是腊月里才能吃到的水晶脍,晶莹剔透的肉冻用食盐、米醋、芥末和花椒油精心调制,入口即化。
“姑娘今日来,可要知会唐会首一声?”
周敏摆了摆手:“我们就是来尝尝鲜,不用打扰我小舅舅。就……账记在他头上就行。”
邹四娘笑着应下,退了出去。
两人正吃着,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喧哗,间或有人高呼的声音。周敏便使唤女使出去看看,不一会儿,女使回来禀报:“姑娘,是商会的几位管事。听说是白家老爷去霸州的路上被流寇劫了,好险捡回一条命来。大伙儿要让衙门出兵去剿匪,现在商会里一群人正等着咱们小舅爷主持局面呢。”
“流寇?咱们河北路一向安定。哪儿来的流寇呢?”周敏道。
宋时与说:“这年关岁尾的,路上不太平。那群人现在在哪儿?”
女使答道:“就在二楼中厅。开窗就能看见。”
宋时与便将小窗推开一个缝隙,和周敏一起往外看去。果然见到中厅处聚了三五人,都是雄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大商人。坐在当中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那个是白三喜。邹四娘忙着给几人端茶,不时还往楼上瞧两眼。
几人吵吵嚷嚷的,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听见零零碎碎的什么“官府””“剿匪”之类的词,看上去很是群情激奋。周敏小声道:“这白家老爷也是奇怪,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回家收拾收拾,就这么狼狈地跑到这里来了?”
宋时与勾唇:“大凡展露自己可怜的,都是想凭借着这份可怜得到点什么。今天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忽听有一人高声道:“唐会首。”就见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两个人来。
当先一人约摸三十岁上下,脸部线条硬朗,双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他的两条眉毛长而上挑,给人一种极精明的感觉,配上他散漫的神情,看上去深不可测。
他穿一袭素色长袍,手捏一柄折扇——这是汴京文人们时兴的打扮。乍一看只嫌朴素,可仔细看去,他的衣袍上有素白的缂丝祥云纹,折扇扇骨是莹润的羊脂玉。寻常人瞧不出他的身份,只有同样惯于豪奢的人,才能看出他富贵至极。
周敏兴奋地说道:“那就是我小舅舅。”
唐怀风身后的人看上去年纪要大一些,蓄着长须,鼻梁上架着一幅叆叇。一看就是个账房。
两人一出现,喧闹声便停止了。原本或坐或立的商人们纷纷行礼,口称“会首。”
唐怀风来到白三喜面前,低身关切地查看伤情,见人无事,才问道:“是在何处遭遇的流寇?”
白三喜身边的伙计说道:“在凌风口。四十来个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我们人伤了大半,货也全丢了。”
伙计的话伴随着白三喜偶尔的几声呻吟,何其凄惨。唐怀风却立时便听出了问题。
“为何不走官道?”
伙计答:“官道在修路,不让通行。”
此时,唐怀风身边的账房说道:“不对吧。修路的路段是从下马驿到凫南,距离凌风口还有几十里的路。你们为什么不从下马驿上官道?”
伙计面色潮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
一旁的车马行魏掌柜开口道:“会首,他们是在哪儿遭劫的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咱们商会的人被劫了,这官府得给个说法吧?”
“你想要什么说法?”唐怀风问。
车马行掌柜的魏东临是个直性子,冲冲地说道:“是剿匪还是招安,这损失怎么算,这些都得有个说法。官府只知道差遣我们,该到他们管事的时候,不能就躲了吧?”
这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周围商人们的应和。
邓玉坤在商人中年纪最长,浓密的须发已经白了大半。他一双眼睛四下逡巡,觉得时机到了,便上前一步,说道:“会首,大伙因为这《盐法》的事心里头都不痛快。如今白老板遭了劫,官府总该给点安抚,我们才好继续为朝廷效力啊。“
唐怀风笑了,果然是因为《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