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子心生忐忑,觉得事态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方先生是家主请回的饱学之士,宋时与背后又有周家,总不好闹得太难看:“不如还是先请先生去上课吧,我们来日方长……”
方敬儒却根本没打算草草结束,今日这事必须要论出个礼法纲常。学堂里的公子和两位姑娘也都顾不上读书了,全挤在窗口看热闹。周敏的眼睛贼亮,她可太期待接下来的好戏了。
宋时与却笑了:“原来天下安危全系在我一人身上。受教了。”
方敬儒本以为她会辩驳一番,没想到只等来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又听宋时与道:“方才听林大娘子所言,让学生们在苦寒之中读书以磨练心志是先生您的意思,可是在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方敬儒仰起头:“正是。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要出人头地就要能吃苦。不过么,此乃男儿意志,妇人不必遵循。”
“不妥吧……”宋时与说。
“有何不妥?”
宋时与道:“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天下。越王勾践为了复仇将煮熟的稻米当作种子进贡给吴国,饿死十万黎民,是为不仁;事成之后戕害功臣,是为不义。以这种不仁不义之人为榜样,将来若是传到官家的耳朵里,只怕于几位公子的科举无益啊。”
这话打到了林大娘子的痛处:“真会如此?”
宋时与点了点头:“先前有人不过因为用典不当就被免去了资格。大娘子可以去打听打听,这科举的忌讳可多了。”
这事儿林大娘子倒真是听长房中举的子侄说起过,顿时便信了七八分。这要是犯了官家的忌讳可怎么得了,前程不是全毁了?于是道:“先生,要不还是别学勾践了。”
方敬儒气闷:“我是让孩子们学他卧薪尝胆的精神,又不是学为人。”
宋时与道:“若没有文仲的十年经营和范蠡的美人计,越国是不可能复国成功的。须知要成大事,要紧的是周密的计划和恒久的执行。相比之下,卧薪尝胆不过装腔作势罢了。真要论起来,间者西施的功劳都比他这个国君要大得多。”
方敬儒面色发红,他手指着宋时与,厉声道:“荒谬!勾践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是千古伟丈夫!你小小女子在这里摇唇鼓舌颠倒黑白,你荒谬至极!”
宋时与却不与他争论,而是转向林大娘子,低身行了一礼:“大娘子莫怪。我本无意与方先生争执,只因我在宫中多年,知道一些忌讳。小公子科举不易,我不愿看他走弯路,故而出言提醒。大娘子若觉得不当,那我就不说了。”
“不不不,还请宋娘子指教。”林大娘子急忙道。
宋时与道:“既如此,我就知无不言了。昔日官家与圣人评点史书时曾说,越王勾践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春秋礼乐自他而崩,小人也;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却也居功自傲,窃国者诸侯,亦小人也。可见能忍大辱之人,必有大图谋,为乱世之象。当今盛世,取才当取直,勾践韩信之流就算有才学也不堪用。”
林大娘子连连点头:“是是是,两个典故我记住了,必会告诫族内子侄,将来科考时可千万不敢乱写。”
宋时与继续说:“咱们官家洞达天下,将他的治国之道举一反三,用于治家,其实也颇有道理。一个人并不是吃得苦越多,就越能成功的。苦难只会暂时压抑人的欲望,在将来无限放大。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穷人乍富便花天酒地,最终家财散尽回归贫贱。年少时的亏欠,将来是要千百倍补足的。寻常百姓家境不好,让孩子严冬苦读是不得已。贵府家境殷实,又何必在公子的身上种下这样的心魔呢?”
林大娘子呆立在当场。方敬儒张大了嘴,竟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了。周大娘子觉得很有道理,她就知道自己做的没错。哪有上赶着给孩子找罪受的,疯了不是?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的不错。”
众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家主林兆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竟是唐怀风。
林兆玺走上前,向着宋时与行了一礼:“敢问娘子昔日在宫廷是何职位?”
宋时与答:“六局主位皆有轮值。离宫前任尚书内省文学馆教席,掌文诰,御前答事。”
林兆玺听闻此言,神情立时端肃起来:“原来是内尚书,失敬失敬。今晚府上设宴,还请不吝赏光。”
宋时与恭谨行礼:“多谢通判美意。我现供职于周府,不敢离姑娘左右。”
“敏姑娘正好也要住下,就一起……”林大娘子说着,上前挽住了周大娘子的手。
周大娘子默默推开林大娘子的手,笑道:“还是不住了。敏丫头刚才有些伤风,别再过了病气给府上的姑娘们。我们这就回去了。”
周敏很是时候地打了个喷嚏。
林兆玺便也明白了,于是道:“我还说正好唐会首也在,都是一家人……也罢,那改日再去府上拜访。”
周家三人便与林家行礼拜别。
宋时与经过唐怀风身边,带起一阵凉风。唐怀风闻到她鬓边的一丝冷凝香。他转身看她的背影,没注意周大娘子已经到了跟前。
“什么时候回家?”
唐怀风面带三分笑意:“长姐,明日就回。”
‘哦,对了。”宋时与突然转身,她的目光正望向唐怀风的方向。唐怀风便觉心口一窒,全身的血似乎都忘了流动。难道她认出他了?她定是认出他了!
就听宋时与说道:“方先生,刚才听您的谈吐颇有才学,不知可考了功名没有?”
方敬儒怔怔答道:“过了乡试,未过会试。”
宋时与道:“我与翰林院那几位先生相识,你若需要点拨,可以来周府找我。”
方敬儒只觉得喉头干涩,嗫喏半晌:“多、多谢……”
林家两位主人一直送她们上了马车。车子一开动,周大娘子就忍不住拍着大腿笑道:“爽快,爽快!林家什么读书人家啊,请的先生的水平也太差了吧。”
崔妈妈笑道:“还是大娘子您慧眼如炬。瞧刚才咱们宋娘子一说话,连林通判都肃然起敬呢。”
周大娘子点了点头:“宋娘子要是能一直跟在我敏儿身边就好了。有她在,我敏儿在那皇宫里定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两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宋时与已经离了宫,就再难回去了。
崔妈妈说道:“大娘子宽心。我瞧着咱们姑娘已然很有长进了,以后定不会吃亏。说不准还能给您挣份诰命回来。”
周大娘子露出笑容,满脸希冀:“但愿吧。我的能力也只能送她飞上枝头,能不能变凤凰,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周大娘子的车马在前,宋时与和周敏同车在后。两架车缓缓穿过热闹的长街。
“言有不合,反而求之,其应必出。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了。多谢老师教导。”
宋时与笑道:“你这丫头驱虎吞狼的本事可算学到家了,都算计到我头上了。”
周敏笑道:“那腐儒哪里能和老师相提并论,我是驱虎吞兔子,不对,吞老鼠。”
“我却没那样的好胃口。”
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方先生今日所为并不奇怪。他那个年纪屡试不中,难免心存怨气。我从高处来,如今的身份又低于他,他不过是拿我泄愤罢了。他被世道折磨却无力反抗,只能挥刀向更弱者,也是可悲。”宋时与靠在角落,以手撑头,声音清淡,“内廷中,人人皆是如此。你将来若受了委屈,不要去记恨某一个人。待你身居高位,一切欺你辱你的人就会转过头来亲你捧你。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心无旁骛,不断向上。”
周敏听得犹为认真:“是,我记住了。”
长街上叫卖声不断。周敏望向窗外,忽然叫道:“哎,那个好像是邓家的女使?”
宋时与向窗外看去,只看到一个女使的背影。她跟在一顶蓝布小轿旁,轿子一转,进了一个巷子。
“那轿子像是车马行租赁的那种。邓家没车吗,干嘛租轿子呀?”
“许是你看错了。”宋时与道,“那巷子是什么地方?”
“那是旧衣巷,原来住的大多是驻军的家眷。现在都被外地来的商贩买走了。”周敏道,“我家在那儿也有一处房子呢。”
轿子由四个轿夫抬着,颤颤巍巍走过青石板路面,停在一座黑漆木门的宅院前。女使芙蕖打帘,扶出一个戴着长帏帽的姑娘,垂纱从头遮到脚,似乎不想让人认出身份。
此时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来一个乞丐将女子扑倒。女子尖叫一声,帏帽被扯掉,露出她的脸——原来是邓芸。
“姑娘!”芙蕖急忙去扶邓芸,那个乞丐还扯着邓芸的裙角哀求着讨钱。芙蕖急急对轿夫道,“你们几个是死人吗?不知来帮帮忙?”
车马行的轿夫本就是那一份钱干一份活,听见芙蕖叫嚷,这才拿起轿杠将那乞丐赶走了。芙蕖捡回了帏帽给邓芸戴上。邓芸面朝墙角,对芙蕖使了个眼色,芙蕖立刻明白过来。
“你们几个,这是姑娘给的赏钱,回去了可不要乱说话。”
轿夫们领了赏钱无有不应的,谢过后便抬着轿子离开了。
“姑娘,放心吧,没人了。”
邓芸点了点头,对这个芙蕖的喜爱又多了几分。她身边伺候的人一直都做不长久,当初出嫁时打死了几个,和离后又发卖了一批。到如今,也就这个芙蕖跟了她半年,还算称心。
芙蕖上前叩响门扉,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面相凶恶的婆子出来应门。见是邓芸,什么也没说,便将人让了进去。临关门前,还不忘两边看看,确认无人。
这个巷子里住得都是商户,白日都在外面奔波,安静得很。不一会儿,又有一人缓步而来。竟然是周京。
直到黑漆大门在再一次紧紧地关上,乞丐才从墙角的阴影里爬出来,灰突突的脸看不清容貌。渐渐西斜的太阳在院墙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便像一只游走于阴沟中的鼠,消失在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