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怀风的马车刚到周府门前,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后院。小厮引着他穿过正堂屋,就见后院游廊底下,周大娘子已经捧着手炉等在那儿了。
“瞧瞧,这不是咱们唐会首么。可真是稀客啊。”周大娘子冷声道。
唐怀风陪着笑脸上前见礼:“长姐莫怪。我其实早就想来,可实在是脱不开身,耽误了。弟弟错了。”
下过雪的天气干冷干冷的。周大娘子不说话,唐怀风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陪着笑脸搓着手。周大娘子面色仍然是冷的,却将暖炉塞在了唐怀风怀中:“进来说话。”
“哎。”唐怀风利落地应了,跟在周大娘子身后进了屋。
房间里的炭火烧得旺,凝在眉梢的寒气迅速笑容。这边婆子拿了烫过的手巾来给唐怀风擦手,另一边女使又捧了新鲜的茶水果子。唐怀风捏了一块冰晶糕放进嘴里,笑道:“还是姐姐这里的东西好吃。”
周大娘子立时心疼起来,叹了口气:“你也该娶一房媳妇了,也好有人照顾你。”
“不急。”
“怎么不急?你都快三十了,那曹家哥三十都当爷爷了!你不结婚不生子,咱们唐家的家业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唐怀风漫不经心地说道:“后继无人就后继无人吧。咱们唐家富了太久了,也该让别人家富一富了。”
每每说起婚姻之事,他都是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周大娘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伤心。唐家是御前挂了号的皇商,富与贵不能同享。父亲不让你去考科举,也是为了家族繁盛着想。”
唐怀风喝着茶,只是一味地点头。
周大娘子继续道:“你虽没能按照你的心意考功名,可你现在的日子也不差啊。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唐家的财富也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你断了那些念想,做一个逍遥人,不好吗?”
唐怀风点头:“长姐说得是。这……怎么逍遥,要不长姐教教我?”
周大娘子气得拿起手边的软枕就丢了过去,被唐怀风笑着接住。
正此时,周敏来了。
“小舅舅!”周敏上前见礼。
唐怀风笑着应道:“敏丫头。”
唐怀风让她来身边坐,又说道:“这衣服还是去年的冬装吧?小舅舅带了好料子来,给你做新衣服。还有狐裘,你和你母亲一人一件。”
“还是小舅舅疼我。”
“舅舅当然疼你了,挣的钱将来都给你添嫁妆。”唐怀风笑嘻嘻地看了周大娘子一眼。
“又说浑话,你气死我得了。”周大娘子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干脆问周敏道,“宋娘子呢,怎么没来?”
周敏道:“老师说今日是咱家家宴,她不便在场,就不来了。”
周大娘子点了点头。相处的时日一久,她对宋时与就愈加敬重。宋时与不论何时都是进退有度,从不会自恃功劳凌驾于主家之上。这真是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体面。
唐怀风听闻宋时与不来,竟有一丝黯然。随即他又觉得可笑,何必为不相干的人费神思呢。
此时窗外女使通报:“大公子回来了。”周大娘子脸上现出喜色,一家人可算是聚齐了,便吩咐人传晚膳。
这一场家宴直到天黑才结束。周敏多吃了几盏酒,回来时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傻笑,被女使婆子们换了衣服,按在床上睡去了。宋时与安置好她,转身去厨房要了几碗残羹,放在竹篮子里。自己挑了一盏风灯,穿过角门,来到周府后的巷道中。
巷子里有四五个乞丐,栖身在干涸的排水沟里。见宋时与来,便好似从地府里爬出来一般,聚集在宋时与身边。宋时与将食物分给他们。浓郁的黑暗中,她手中的风灯就是唯一的一点光亮。
几步之遥就是宽阔的长街。周家侧门挂着两盏灯笼,暖融融的光照着眼前煞白的雪地。周京送唐怀风来到门前,等马车的功夫,便同唐怀风聊起了牙行的事。
“清风楼的邹四娘要把酒楼转卖了,这几日找了牙人去估价。我想着小舅舅经常住在她那里,想必是知道的?”周京问。
唐怀风点了点头:“嗯,听说了。”
“不如我将那酒楼盘下来,舅舅以为如何?”
唐怀风挑唇:“怎么,牙行的钱还不够你挣的?”
周京笑道:“舅舅见笑了。我是觉得,这实在是一笔好买卖。邹四娘要钱要得急,价格能压不少。清风楼底子不错。收过来就能赚钱。就算不自己经营,转手再卖也能套利。咱牙行有这个便利,送到手边的钱,不赚白不赚不是?”
唐怀风道:“邹四娘卖多少钱?”
“两千贯。”
“还真是不贵。”唐怀风道。
“可说是呢。压一压,一千八也能拿下。”
唐怀风冷笑一声:“你可知她为何卖得这么便宜?”
“我听了些消息,不知对不对。”
“说说。”
长街寂静,四下无人,周京便也没了顾忌:“听说是邹四娘想要建马队,惹得商会里那几个大户很不高兴。他们将市面上的马匹都买断了,就这短短几日,马市的价格翻了几倍。邹四娘手里的现钱都耗尽了,这才要卖酒楼。”
“唔,消息挺灵通的。”唐怀风道,“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联合起来绞杀邹四娘么?”
周京道:“无非是商路就这么多,多一个马队,他们就少赚一分钱。”
唐怀风道:“大宋疆域这么大,再多十个商队也不耽误他们赚钱。”
“那是为何?”
唐怀风侧目:“看来你的消息也没那么灵通。”
“还请小舅舅指点。”
唐怀风双手拢在袖子里,明月在天,洒下一地清辉。
“商人们不喜《盐法》,便借着此次西北入中之事向朝廷施压。邹四娘当众承诺组建马队完成入中任务,这其实就是打了一众大商人的脸。所以,他们定不能让她成行。”
“竟然是这样。”周京后背发里凉,“也就是说,我如果买下了清风楼,就是帮了邹四娘,就是跟雄州的其他大商人为敌了。”
“不错,”唐怀风道,“我猜想这是他们的连环计。先是抬高车马价格,耗尽邹四娘的手中的现钱,然后压低估价,逼迫她贱卖酒楼。然后再次抬高物价……到那时候,邹四娘既组不成马队,也丢了酒楼。真是敲骨吸髓啊。”
周京拱手道:“多谢小舅舅提点,这趟浑水我还是不趟了。”
唐怀风点点头:“你是牙行,名声最要紧。做好你自己的事,别给你母亲惹麻烦。”
说话间,唐怀风的马车已经到了。周京上前打帘,送唐怀风坐进车内,又隔着车窗问道:“小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唐怀风将车帘挑开。
“转运使一直在为这次入中的事向您施压。邹四娘走西北其实是解了您的燃眉之急。您为何不帮她一把?”
唐怀风一笑:“我为何要帮她?她是生意人,应当为自己的不自量力付出代价。再说了,燃眉之急是朝廷的,不是我的。”
车帘飘然而下。随着一声鞭响,马车缓缓而去。
清风楼。
大堂内的灯烛已经快要燃尽了。椅子全都被四脚朝天低放在桌子上,方砖地面上泛着水光。杂役们干完了活都已经离去,唯有邹四娘还站在柜台后面,手中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值夜的茶博士打着哈欠走来:“我说老板,您就算把账本翻烂了,也榨不出多余的钱来了。”
“去去去,别说话。烦着呢。”
邹四娘脸上一片愁云惨雾。她已被逼到了悬崖边,马队如果组不成,她就会错失这辈子极有可能是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她受够了在那群大商人面前做小伏低,忍受下流的言语和放肆的玩笑;她受够了被人指手画脚,也厌恶极了低身敬酒的姿态,展示自己的服从而让他们开怀。她想要坐到桌前去,想要拥有和他们掰手腕的力量。她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足以改变她的地位。
烛光又黯了黯。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酒楼。白日里喧哗热闹,只觉得窄小,现在看来却是极空旷的。邹四娘想起五年前她刚接手酒楼的时候,那时她刚成亲三个月丈夫就坠马而死。所有人都劝她改嫁,她却打定了主意要自立门庭。寡妇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是自在。她耗尽心血将这间酒楼做成雄州第一,现在却要贱卖它,这感觉就像卖掉了自己的孩子。
她知道是白三喜在背后使坏——他早就觊觎这份产业,之前缠着她好几次都没谈拢。邹四娘想起他出的价格,一千五百贯,何其歹毒啊。归根到底还是怪她自己冒进,毫无准备地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境。
要不还是不卖了,马队也不要了。只要留着这间酒楼,日子总还能过得不错。
可是她怎么甘心。
邹四娘又打起了算盘,她要算算按现在的价格,一千五百贯能买多少车马。
忽然门口传来茶博士的呵斥声:“走走走,这都什么时候了,要饭都不勤快,活该饿死你。”
邹四娘抬起头,就见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平日里厨房但凡有不能过夜的食物,都会一锅煮了施舍给附近的乞丐。今日却已经过了放粥的时候。这小乞丐想来定是没有赶上,饿着肚子来碰运气的。
“你去后面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给他些就是了。这天寒地冻的,肚子里没食扛不下去。”邹四娘吩咐道。
茶博士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往后面去了。
邹四娘说完就继续低头算账。那小乞丐却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悄没声地走到柜台旁边,吓了邹四娘一跳。
“你这小叫花子,不知道规矩吗?去门外等着。”
小乞丐脸上灰扑扑的,一双眼睛却是澄亮:“邹娘子,我不是来要饭的。”
“你要干嘛?”邹四娘警惕地问。
小乞丐吸了吸鼻子:“有人要买你的酒楼,给你三千贯,问你卖不卖。”
邹四娘愣住了:“谁啊?”
小乞丐说:“你把二楼最左边的房间留好。明天午时二刻,那人自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