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两家结亲,必从三礼,采纳、纳币、迎亲。其中纳币又分为下定礼、下聘礼、下财礼三个关节。纳币之礼下定,双方姻亲即成。
林家的下聘宴是雄州城人人瞩目的盛事。一大早,林府的下人们便执着扫帚将门前的积雪清扫干净,露出方砖漫地。门前的两棵柏树上也缠了红绸。门廊下悬挂着两个红灯笼,透着喜气。时辰一到,车马喧嚣,宾客盈门,好一派热闹景象。
一顶蓝布小轿经过林府门前。宋时与掀开窗帘往外望去,就见香车宝马,云鬓华服,往来如织。她如惊鸿一瞥而过,不起眼的小轿消失在十丈软红之中。
却说周家的下聘队伍披红挂彩,一路浩浩荡荡穿街过市。周京骑马走在前面,周大娘子坐轿跟在后面,前有锣鼓开道,后面跟着十几车的聘礼。周大娘子仍嫌排场不够,看着时候还早,特意让队伍绕着雄州城走了一圈,才往林府来。
队伍走到距离林府两条街的巷子口,却突然被一群林府的下人拦住的去路。领头的是林家管事,他拦在周京马前,上前拱手道:“我家家主特命小人在此恭候。”
周京笑道:“岳丈何必如此客气,前头就到了。”
那长随却是面色肃然:“家主说了,聘礼不着急送,还请大娘子和公子先过府去聊个清楚为好。”
周大娘子疑惑地掀开轿帘,直觉告诉她,怕是有大事了。
装着聘礼的车队被留在了巷子里。周大娘子与周京一道,跟着林家长随从侧门进了林府,一路避人耳目往后院去。隐约的丝竹越过院墙而来,宾客们的喧哗热闹却仿佛隔着一个玻璃罩子。周大娘子越走心里越慌,林家如此反常地不让聘礼入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一进后堂屋,就见林大娘子坐在主位,客座上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帏帽一直遮到脚踝,但是看身形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周大娘子只觉得疑惑,上前见礼:“大娘子。”
“周大娘子,坐吧。公子也坐。”
那个戴着长帏帽的女子起身,向着周大娘子的方向行了一礼:“大娘子,是我,邓芸。”
“邓大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啊?”
周京心头猛跳,两只手在身侧攥紧。即便隔着层层的垂纱,他也能感觉到邓芸阴毒的目光正在看着自己。
“当然是有话要同大娘子和公子当面说清楚。”邓芸道。
“不急。”林大娘子转向身边人,问道,“邓大娘子来了么?”
“已差人去请了。”
周大娘子的心思在飞速旋转。她侧目看向周京,就见他身体绷直,似乎很是紧张。邓家这个女儿,周大娘子一直不大喜欢,所以处处防着。该不会周京一时糊涂上了她的套吧?
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邓大娘子快步走了进来。她一进屋,竟是谁也不理,直直地冲向邓芸:“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待着么,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快走,跟我回家!”
“不,娘,我不走!女儿受了这样大的冤屈,女儿要一个公道!”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邓大娘子双眼垂泪,“别人家大势大,你不闹还好。闹了,咱们家还如何在雄州立足啊?”
林大娘子:“看来邓大姑娘今日来我这里,大娘子您是不知情了?”
“我不知道啊。我岂能让她来……”邓大娘子说着,颇有顾虑地看了周家母子一眼。
“母亲!”邓芸从椅子上滑坐到地上,眼泪婆娑,“女儿实在是憋屈。女儿一人被毁也就罢了,难道眼睁睁看林姑娘往火坑里跳?女儿不忍心啊,母亲你就原谅女儿吧!”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一时间哭声缠绵,整个院子都听得到。这声音在周家母子听来,却好像阵阵鼓点敲在心头。
林大娘子面沉似水:“邓大娘子,你女儿今日能来找我,我已承了这份情。事已至此,你家不必有什么顾虑。当着周家的面,咱们将事情说清楚。”
“是啊。邓姑娘究竟与我家有何瓜葛,不如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周大娘子道。
邓大娘子噗通一声跪下:“大娘子,您家家主是通判大人,想来必会为我们百姓伸冤做主的。我女儿邓芸被周京奸污,我家有天大的冤屈啊!”
“我没有!”周京暴怒而起,“你红口白牙一张嘴,就能随便污蔑人吗?”
邓大娘子厉声喝道:“奸出妇人口。我女儿舍下名节来告发你,岂容你狡辩!”
邓芸一把将帏帽扯下,露出遍布淤青的脸:“周京,你这个满口谎言的无耻小人!你怕我毁了你和林家的婚事,就威胁我,还将我打成这副样子。我怀了你的孩子!”
周京额角青筋暴起,然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邓家这几句话压在头上,他根本没法解释。
周大娘子站起身,来到邓家母女面前:“邓家的,你说我儿子奸污了你的女儿,可有证据?”
邓芸抢道:“我女儿腹中的孩子就是证据!”
周大娘子嗤笑:“你女儿是和离妇,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定是谁的。”
“周大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往我女儿身上泼脏水好撇清你儿子?我知道你周家势力大又有钱,但林家是清流门第,你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掩盖你家的污糟事吗?”
邓大娘子抓住了要害。林家是绝不会让女儿和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成亲的。
周大娘子冷声道:“你不必在这里扮弱小装可怜。你说我儿子奸污,便要证明他确然做了。横竖不能人去证明他没做过什么吧?”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
邓大娘子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她将纸张摊开,展示在众人面前。
“周家在旧衣巷有个宅院。本月月初,积云寺法会上,周京对我女儿见色起意,以周家姑娘的名义将她诓骗至旧衣巷小院中。此后,周京又以势压人,多次胁迫我女儿到那宅院中行奸污之事。看宅子的胡婆子已经让我绑了,这是她的证词,已然签字画押。”邓大娘子高声道。
邓大娘子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的包裹,将包裹打开,露出一条青绿色的汗巾,上面绣着一个‘周’字:“这条汗巾是周京奸污我女儿之后遗落在当场的,也可以当做物证。周大娘子看看认不认得?”
证词传到周大娘子面前,她侧过头不想去看。其实从刚才周京的反应来看,自己儿子定然是不清白。如今人证物证都捏在对方手上,这事儿恐怕不能善了。
周大娘子看向上座的林大娘子。林家清流门第,肯定容不下这样的丑闻。这一身腥臭洗不清,那亲事也就黄了。
周大娘子心里恨。邓家这样筹谋算计,她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去也得咽。得先将局面控制住,再图其他。
周大娘子对林大娘子说道:“今日本该是个高兴的日子,没成想竟让这桩荒唐事给搅合了。外面还有许多宾客,不如大娘子先去安置。待我们和邓家将事情理论清楚,到那时咱们两家,再从长计议。”
林大娘子点点头,心道周大娘子是个明白人。此事原本就和林家没什么关系,不过这门亲事是肯定结不成了。就此散场,也算体面。
“是啊,都是为了儿女,把话说明白也就好了。”林大娘子起身,“我前头还有一堆宾客,你们请便吧。”
周大娘子含笑道:“那就请邓家娘子随我回府上吧,我们好好叙一叙。”
“不成!”邓大娘子说道,“大娘子,雄州人人都知道今天周家要来你家下聘礼,这事儿要是论不明白,我们母女再有个好歹,你就不怕落个偏帮姻亲,公报私仇的罪名吗?”
林大娘子本已经站起来了,被这话说得愣生生僵住:“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本就是你们两家的事,何故拉我下水?”
“不是要拉您下水,是请您主持个公道!”邓大娘子道,“周家财大势大,我们要是进了他家的门,哪里还能说得清楚?到时候少不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咱们要说就在这里说,论出个结果来。否则咱们就上公堂。”
周大娘子冷笑一声:“邓大娘子未免危言耸听了。我家不过一牙行,有什么权势?咱两家原是一样,士农工商,咱们都是末流的那个商字。那些虚头巴脑的招数就都省省吧。你要什么,直说便是。”
只要邓大娘子说个条件出来,不论是金银财货,还是名分地位,总归是有所图的。有所图,那她们母女的目的就不纯。周大娘子只等着她们自己送上把柄来。
邓大娘子侧目:“这么说,周大娘子是认下了?”
“我认什么?”
“自然是你儿子奸污我女儿的罪状!”
周大娘子冷笑一声:“邓大娘子,你也是做母亲的,如何不替你女儿想一想?去年,就是在咱们雄州,有妇人告公爹奸污,就因为那妇人没有守节自缢,便被官府判为通奸,打了六十棍丧了命。咱们这事儿真闹到官府,就算你告赢了,你女儿也活不成。”
“我女儿她怀着你家的骨肉!真要是一尸两命,你以为你儿子还有所谓的前程么?”邓大娘子厉声道,“我邓家虽然低贱,但也有一搏之力。大不了散尽家财,也要讨个公道!”
“好,公道。”周大娘子转身坐定。“你且说说怎样才算是公道。你到底要什么?”
邓大娘子侧目一笑,还是不上钩:“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周京认了他的罪,通判夫人给我们做个见证,当面写下切结书,还我女儿的清白。这事儿就算了了。”
“不可能!”周大娘子厉声道,“你当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想拿捏我们周家一辈子!你好歹毒啊你!”
“如今你是养出来的禽兽奸污了我女儿,究竟是谁歹毒!”
一时间僵在了这里。周大娘子只觉得胸口一团郁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年少守寡,独自支撑门庭,什么风浪都见过。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邓家母女拿捏了。
周大娘子转了个身,脸色瞬间由嗔转悲,叹了口气,对周京道:“儿啊,说到底还是娘错了。你早跟我说过邓家姑娘喜欢你,我却嫌弃她和离之身,不肯让你娶她,这才酿成了今日的祸患。”
周大娘子的算盘打得明白。左右林家的亲事是黄了,但邓家也别想得了好。
周大娘子又来到邓芸面前,低身将她扶起:“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得知道爱惜自己。”
众人都有些懵了。邓芸也是眼神懵懂,只能任由周大娘子将自己扶起来。
周大娘子抚摸着邓芸的手:“其实我本来就挺喜欢你的。你和我儿若真有情,我也不会棒打鸳鸯。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周大娘子笑容和蔼可亲,仿佛只要邓芸一点头,她便要允诺两人的婚事了。
邓芸心思开始摇摆。她们的计策是早就定好的,一定要逼周京写下切结书。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婚事就在眼前了,仅仅一步之遥,她得为自己考虑。
周大娘子仍是和煦地笑着,双眼紧紧盯着邓芸的眼睛。只要她承认,那就是两人都有情,奸污便无从谈起,只能算是私通。私通之女德行有亏,让她做个妾已是恩典。等时日一长,这事儿淡去了,再慢慢计较。
“邓芸!”邓大娘子喝了一声。邓芸却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她以后是要嫁进周家的,周大娘子才是她的婆婆。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眼看邓芸的嘴唇动了动,一旁的周京却突然叫道:“你个乌鸦还想占了我的凤凰巢?母亲,她肚子里怀的是野种,不能让她进咱家的门啊!”
周大娘子眼前一黑,心道一声“蠢货”。
邓芸的听见这话,终于清醒过来。今日已经闹到了这个局面,难保周家日后不报复。讨好是不可能的了,必须得捏住他们的把柄,自己才能站稳脚跟。
“大娘子若真的心疼我,就给我个公道吧!”
“我看你们两家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行还是报官吧。”林大娘子说道。
周大娘子顿时慌了:“不能报官!”
“报官!我们人证物证俱在,我们怕什么!”邓大娘子吼道。
周大娘子声音嘶哑:“报了官可就是撕破脸两败俱伤,到时候你要什么也得不到!”
邓大娘子咬着牙:“那你就写了切结书来,咱们再论其他!”
邓芸的啜泣声传来,周大娘子只觉得心如乱麻。好狠啊,邓家这是在用女儿的命,赌她儿子的前程。
就看谁更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