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佩风裳
当日下午,宫中传来消息。王皇后因堂妹去世,哀痛成疾,被移送至太极宫养病。宫中事务由赵太妃与郭淑妃代为处理。
“自高宗与武后移居大明宫之后啊,太极宫便一直闲置,只有几位年老太妃居住。如今王皇后被送至太极宫独居,据说呢,是王若之死不祥,所以王皇后才被皇帝送去离居,相当于是迁居冷宫了。”
夔王府的那位卢云中卢小公公依然对于宫闱秘事充满了兴趣。在王府宦官一起用晚膳时,兴致勃勃地点评着天下风云。
“世上哪有皇后幽居别宫的事情啊!”
“哎你别说,汉武帝和陈阿娇不就是现成的先例么?”
“依我看啊,王家这回,真的是糟糕了!”
黄梓瑕漫无情绪地收拾了碗筷,站起身送去厨房。
“哎哎,崇古,那天你不是跟着王爷去王家前去祭拜那位王若姑娘了吗?你快点说一说,据说当天皇后哭得鬓发凌乱,面无人色,是真的吗?”
黄梓瑕“啊”了一声,慢慢地说:“是啊,王皇后很伤心。”
“听说你在灵堂上还替女尸戴手镯了?哎哟…你还真是令我们敬佩啊!”
“嗯。”她对众人敬畏的眼神视而不见,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王家的下人有没有说其他的?京城传说是怎么说的?”
“没啥啊,这不还是你揭发的案件吗?王家姑娘身边的那两个丫头和庞勋残部勾结,然后害死了王家姑娘——哎,不是传说此案是你破的吗?你赶紧给我们讲讲详细的情况啊!”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端着碗赶紧回头就走。笑话,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编圆一个闲云冉云杀害王若的故事?
她把碗筷送到厨房,刚刚出来,就被门房叫去了。
如今刚刚跟着王皇后移居太极宫的大宦官长庆来了。
虽然沦落到了太极宫,长庆眉间似有隐忧,不过那种宫中数一数二大宦官的气派还是一点不少,微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杨公公,皇后殿下召见你,说有人想要与你一叙。”
“哦,好的,公公稍等。”黄梓瑕不敢怠慢,赶紧跑回自己房中换好衣服,就在走到半路时,她驻足想了想,终于还是拐了个弯,先去了跟李舒白说一声。
夏日渐热,李舒白如今经常在临湖的枕流榭中。
黄梓瑕过去时,他正一个人望着面前的小湖。初夏的湖面,高高低低的荷叶舒展在水波之上,在刚刚亮起的宫灯光芒之下,荷叶上仿佛蒙着一层晶莹的银光,仿佛积了一层薄雪或淡烟,朦胧幽远。
她站在对面,遥遥望着他,还在想是不是要过去特意说一声,却发现他已经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于是她隔着小湖向着他行礼,准备离开,却发现他微抬右手,作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黄梓瑕迟疑了一下,但想想毕竟还要靠他发薪俸的,于是赶紧跑过去。
“天将晚了,要去哪儿?”
“皇后派长庆召见我,说是有人要见我。”
“哦。”他平淡地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她离开。但就在她刚刚一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忽然觉得膝盖后方被人一脚踹中,右脚一麻一歪,整个人顿时控制不住重心,扑通一声,倒栽葱般扎进了荷塘中。
幸好荷塘并不深,黄梓瑕又熟悉水性,她挣扎着爬起来,站在荷叶堆中仰头看着上面的李舒白,郁闷地问:“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负手站在岸上,不言不语地瞧着她。
黄梓瑕悻悻地捋了一把满是泥水的脸,踩着荷塘边的太湖石爬上岸来,一边拧着自己往下淌水的的衣袖,一边说:“王爷您是什么意思?这下我得先去沐浴更衣才能进宫了,又得耽搁多久…”
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李舒白的衣服下摆又是一动。她立即往旁边跳了一步,准备避开他这一脚,谁知李舒白这一脚却是横扫过来的,她这一跳根本就避不开,顿时又被踢进了荷塘中。
满湖动荡,被她坠落的身体激起的水花倾泻在周围的荷叶上,荷叶顶着水珠在她身边摇摇晃晃,宫灯光芒下,只见满湖都是散乱的水光,映得黄梓瑕眼前一片光彩离合。
在这波动的光线中,她看见站在岸上的李舒白,唇边淡淡一丝笑意,晚风微微掠起他一身天水碧的轻罗衣,那种清雅高华的气质,简直令人神往。
但黄梓瑕只觉得此人险恶至极。她站在破损的荷叶和浑浊的水中,连头上和脸上粘着的水草菱荇都忘了摘下来,直接几步跋涉到岸边,也不爬上去,只仰头瞪着他问:“为什么?”
李舒白弯下腰看着她,仿佛她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他觉得十分愉快,他的眼角甚至难得有了一丝笑意:“什么为什么?”
“一再把我踢下水,很好玩吗?”
“好玩。”李舒白居然毫无愧色地点了一下头,“难得多日以来的谜团今日一朝得解,自然想找点事情开心一下。”
黄梓瑕真觉得自己要气炸了:“王爷的开心,就是看着我两次落水出糗?”
李舒白收敛了笑容,说:“当然不是。”
他勾勾手指,示意她爬上来。黄梓瑕气呼呼地攀着太湖石,再一次爬到岸上,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甚至连身子都没站稳,耳边风声一响,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一瞬间颠倒旋转,整个人身体陡然一冰,耳边传来扑通的入水声和水花飞溅的哗啦声,还有自己下意识的低呼声——她知道,自己又落水了。
“最好是三次才圆满。”
黄梓瑕气急败坏,勉强抓着荷叶站起身,一边胡乱抬起淌着泥水的袖子抹着脸上淤泥,只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不说,向着荷塘另一边跋涉而去。
她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的趔趄着,艰难地走到岸边,然后顺着台阶爬了上去。
初夏天气尚且微凉,她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应该快点去洗个热水澡,不然必定会得风寒。
眼角的余光瞥见李舒白沿着荷塘一路向她走来,但她此时心中一片恼怒愤懑,只当是没看到,转身加快脚步就要离开。
耳边听得李舒白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闲云与冉云已经死了。”
她脚步顿时停住了,呆了一呆,才猛地转头看他。
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后,平静如常。
“所以,像你这样的小宦官,就算今晚消失在太极宫,也不过是一抹微尘,吹口气就过去了。”
黄梓瑕僵立在荷塘前,水风徐来,她觉得身上寒意漫侵。但她没有回头看他,她只垂着头,看着荷塘中高高低低的翠盖,一动不动。
“景毓。”李舒白提高了声音,唤了一声。
景毓从月门外进来,看见黄梓瑕一身泥水滴答流淌,不由诧异地瞥了一眼:“王爷。”
“去告诉长庆,杨崇古失足落水,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收拾好仪容后已经太晚,不便打扰皇后了。”
景毓应了,立即快步走出去。
黄梓瑕咬了咬下唇,问:“那明日呢?”
“明日?你失足落水,不会得风寒么?难道还能进宫去传染给王皇后?”李舒白淡淡说道,“等你痊愈应该已经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了,到时皇上皇后也会知道你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估计心就淡了。”
黄梓瑕嗫嚅许久,讪讪地说:“多谢王爷。”
说完之后,她的心中又是一阵凄凉——什么世道啊,踢自己下水三次的混蛋,自己还得好好谢他。
李舒白回头看她,见她浑身淌水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唤了一声:“你…”
她抬眼看他,等着他的吩咐。
但他停了片刻,又只转头看着池中荷叶,抬手示意她下去。
黄梓瑕如释重负,赶紧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顶着一身泥水,她到厨房提了两大桶热水,把自己全身洗干净,又胡乱把刚洗的头发擦个半干,就倒在了床上。
这段时间为了这个案子,她东奔西走牵肠挂肚,确实异常疲惫。所以刚躺下一碰到枕头,她就开始陷入昏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房门轻响,传来轻微的扣门声音。
数月颠沛养成的警觉让她迅速睁开眼,半坐了起来扫视室内,发现昏暗一片,夜已深了。
她披衣起床,开门一看,只见李舒白站在门口,左手执着一盏小灯,右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小灯的光是一种微暖的橘黄,照在他平时如同玉雕一般线条完美却让人心声沁凉的面容上,没来由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意味。
见她怔愣发呆,他也不加理会,只将手中的食盒往几上一放,说:“也好,不需要我叫你了。”
虽然惊觉,但那只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黄梓瑕的意识尚不清醒,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将自己睡得凌乱纠结的头发抓了一把,看了看外面昏黑的天色,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二刻。”他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盏黑褐色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姜汤,喝了。”
她用勉强清醒一点的眼神,皱眉看他许久,终于抓住了自己意识中不对劲的地方:“夔王爷,三更半夜,你亲自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送姜汤?”
“当然不是。”他说着,回身往外走出,又顺手带上了门,“穿好衣服,有客人到访。”
能让夔王爷深更半夜亲自去叫黄梓瑕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
灯下美人,艳若桃李。
一个穿着寻常宫女服饰的少女,站在他们面前。只可惜桃李花朵被哀苦与悲戚侵蚀着,已经显出憔悴枯损。她抬头望着他们,鬓边插着的那支叶脉凝露簪,在灯光下暗暗生辉。
王若——或者说,小施。
黄梓瑕一时倒愣住了。而小施默然屈身,向她们行跪拜礼,她柔软的裙裾无声无息拂过地面,静默如无风自落的花朵。
“小施谢过当年夔王爷救命之恩。”
李舒白略一点头,并不说话。
小施一直跪着,只以一双沉静而悲戚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仿佛涌动着万千思绪,却是一点都无法说出口。
许久许久,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一直呆在太极宫中…那里已被废弃,几乎无外人行经,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直到,今天王皇后过来跟我说,若不是我,雪色或许不会死。”
小施静静地说着,垂头跪在地上,静默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黄梓瑕缓缓说道:“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雪色的死…你不算凶手。”
小施那张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点缀,浮着一层冰凉的苍白。她用一双毫无生气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声说:“可我觉得皇后殿下说得对,要是没有我的话,雪色就不会死了…”
黄梓瑕说道:“然而若没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小施却并没有释然,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伏在了地上。她把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声音哽咽模糊:“若没有雪色,我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们一起在乱军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扬州,一起到了蒲州…兰黛姑姑对我们视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样跟她学琴,学舞。虽然都学得不怎么样,但这三年,我们日子过得很好,如果…如果没有冯娘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话,我们直到现在,依然是那么好…”
李舒白冷眼旁观,并不说话。
“皇后今日怒斥我,说我因贪慕虚荣,妄自顶替雪色,以至于如今酿成大错…可其实,其实我与雪色并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连冯娘来接我们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小施捂着脸,颤声说道,眼泪在她的指缝间扑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制,“当时兰黛姑姑与姑父一起前往张掖去了…雪色听门房说是她母亲托人过来接她进京许婚的,便跟我商量说,她如今没有想要嫁人的心思。何况,当年是她母亲贪慕荣华丢下了他们父女,而父亲也因此忧愤成疾,三十出头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愿见她母亲!但我又劝她,我们如今在兰黛姑姑这边,虽然她也着急帮我们,但以我们的出身,寻觅佳偶绝非易事。若她的母亲真能为她寻觅一个好归宿,也不是坏事…
“雪色却抓着我的手,说,不如这样,反正我母亲五岁就抛下了我,冯娘也只在扬州见过我们十三四岁时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眼,谁知道我如今的模样呢?你就说自己是我,跟着冯娘进京。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个好人家也是幸运。然后…然后…
“然后她从自己的身边,取出当年夔王爷让我们带走的那个银锭子,分了一半给我,说,以此为证,希望你能在京城里,帮我打听一下那个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处。三年了,他为什么没有拿着簪子来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扬州,云韶苑的人也会告诉他兰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当时很想告诉她,她那支叶脉簪,转头就被对方丢掉了。我悄悄帮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时再交还给她。可我知道这样一说,雪色一定会十分难堪,所以又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索性带到京城,还给她的母亲吧。”
小施说到这里,怔怔发了许久的呆,才咬了咬下唇,说:“然而,我来到王家,一眼看见王皇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雪色,恐怕已经铸成大错了。我们不知道她的母亲如今已经是九重天上的人,我们还以为…还以为她只不过是嫁给了一个富商或者小官吏而已…然而,然而我不敢开口!在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这桩关系重大的宫闱秘事之后,我若再说自己只是冒充的,岂不异于求死?我给王皇后送上了叶脉簪,她对我的身份已经没有疑问,于是对我说,夔王正要择妃,王家族中目前没有出色的姑娘,让我可以以第四房姑娘的身份前往遴选。那时我还十分欣喜,心想,若是成了王妃,荣华富贵固然不错,一定也能借助王府的力量找到我们的恩人、雪色的心上人。然而,然而当我被引往后殿,看见站在我面前的夔王爷时…”
她嘴唇剧烈颤抖,喉口窒住,久久无法说话。良久,她才捂住自己的脸,呜咽道:“我知道,天意弄人,一切都完了。”
她声音十分艰难才挤出喉口,在这样的静夜中,听来十分凄厉。夜风陡然骤烈,宫灯的光急剧晃动,在她的脸上一层层晕开,让她的面容显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来,令人心惊。
“我不能说出我背负的秘密,我夜夜噩梦,梦见夺走了雪色心上人的我不得好死…可我又无法自制地怀着罪恶感在心里幻想自己一朝飞上枝头,成为人人称羡的夔王妃…”她趴在地上,指甲掐在青砖地上,折断了,却似乎毫无感觉,“我也曾想过,嫁给夔王之后,我不让雪色和夔王见面就是,然后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黄梓瑕望向李舒白的侧面,见他只是望着廊下在风中旋转的宫灯,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不由得在心里想,这样的煎熬痛苦与眷恋,却白白浪费在一个完全对你没有感觉的男人身上,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正如此时园中远远近近的灯,就算再辉煌再灿烂,又有谁会知道它,曾覆照在哪一朵深夜开放的美丽花朵之上呢?
“我那几日寝食难安,终于在梦呓中泄露了秘密,我不知道冯娘是否真的觉察,但她一定是起疑了。而我知道,一旦此事泄露,我这条命…必然就此断送在长安。而这个时候,王皇后私下让人问我,冯娘看来是否可靠。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果然,是王皇后遣人下了毒,杀死了冯忆娘,又丢弃在了幽州流民之中,伪装成疫病死亡。
“然后,王皇后帮你毒死了冯忆娘,又处理掉了尸体?”
小施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说不出话,只能勉强点一点头。
黄梓瑕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上前拉起哭伏于地的小施,低声说:“你起来吧,皇后殿下留你一条命,已经是你大幸了。”
李舒白终于开口问:“她让你以后如何自处?”
小施将旁边的包裹打开,用颤抖的手捧出一个小小的坛子。她将那个坛子拥在怀中,轻轻地抚摸了许久,才抬头仰望着他们说道:“这是雪色的骨灰,我要把她带回柳州去,将她葬在她父亲的身边。从今以后,我至死都会守在她的墓前,日日照拂,永不分离。”
黄梓瑕站在她的身前,看见她脸颊旁松脱的鬓发,在此时窗外漏进来的夜风中微微轻颤,如无根的萍草,前路回不去也没有后路可寻。
李舒白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两块银锭,放在她的面前,说:“拿回去吧。”
小施看着那两块差不多大小的银锭,低低地说:“雪色常常对我说,要是有一天,能再见到您的话,在您拿出那支叶脉凝露簪的时候,她就拿出这块银锭,这也算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在雍淳殿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再也没办法和您在一起了,就连雪色也…估计永远没有办法了。所以我把它留在了那里,想着,若是您真的还记得我们,看见了,或许还能在您的心中,依稀留下一点印迹…”
黄梓瑕叹了一口气,拿起另外半块,说:“而这半块,是来到外教坊的那个女子,就是雪色的证据。也许她就在那一间屋子中仓促遇袭,离我赶过去的时候,不过片刻,却偏偏错过了。”
“这一切,都是命。”小施握着那块银锭,喃喃地说,“我的命,她的命,在十二年前,早已注定的命。”
因为一个女人篡改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从那时开始偏离的人生轨迹,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送走了小施,黄梓瑕看着宫车在宵禁后无人的静夜中走向长安城外,走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她回身走到府门口,却发现跟随着小施过来的永济和长庆站在门口,向她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杨公公,皇后说了,无论多晚,无论你如何情况,无论你是否落水得了风寒,都要召见你。”
来了,这是要下手的预兆了。
王皇后明知道本案的关键人小施过来求见,她一定会见的,所以,后着埋在这里呢!
她苦着一张脸,下意识地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点一下头,示意她跟着走。
她微微睁大了双眼,无语地看着他,用眼神对着他示意——王皇后要让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只回她一个“安静,镇定”的眼神,让黄梓瑕简直是无语无奈。人生不幸,世态炎凉,刚刚帮他解决了王妃这桩棘手的案件,怎么现在就过河拆桥,这人居然要眼睁睁看着王皇后对自己下手?
永济和长庆还在盯着她。她只能硬着头皮,放开小施,往外走去。
就在越过李舒白身边的一刹那,她听到李舒白压低的声音,说:“真身。”
啊?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他,他却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有口中吐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真身。什么意思?
黄梓瑕跟着一行人出了王府,与永济长庆一起坐在宫车中前往太极宫,一路冥思苦想。
宵禁的长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回响在宽广的道路上,几乎也回响在黄梓瑕的胸中。
她翻来覆去想着这两个字的意思,可是想来想去,都觉得李舒白可能只是让她自暴自弃,死了算了——这混蛋,关键时刻,真的完全不打算救自己吗?
正在她几乎要抓着车壁哭出来时,永济拉长声音,说:“杨公公,已经到太极宫了,下车吧。”
她头皮发麻,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跟着他下了车。
早已空落了百年的太极宫冷清无比,和外间芸芸众口传说的冷宫一般无二。
长夜之中,远远看去后宫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在立政殿前点了数盏宫灯,照亮了朱红的门墙廊柱。
黄梓瑕跟在永济和长庆身后,一步步走进立政殿。
青砖地上钻出茸茸的青草,最长的,甚至已经没了脚踝,脚踩上去时,因为柔软而有一种不稳定的飘忽感。殿门口的石灯笼已经在风雨中变得光滑斑驳,灯光照出来,让人可以清楚看见上面青绿的苔痕。
檐上垂下的石莲,柱子上剥落的朱漆,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是一处许久未曾精心打理的宫宇。哪怕再宏伟华丽,依然是少人行经的,被遗忘的地方。
王皇后身边的人都是能干的,下午皇后刚刚迁入太极宫,如今立政殿内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陈设舒适妥帖。
已经是凌晨了,王皇后却还未歇息,她在殿后的榻上坐着,或许是在等她。宫女们送上了熬好的雪酪粥,配着四样精致小菜。王皇后慢慢吃着,不动声色,优雅缓慢,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有个从王府召过来的小宦官站在下面,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
等到用完宵夜,撤去了几案,王皇后漱了口,喝着一盏顾渚紫笋,终于缓缓开口问:“杨公公,你是否觉得,这太极宫中长夜漫漫,似乎过于冷清?”
黄梓瑕只能硬着头皮说:“若心存热闹,便到处是闹市。若内心冷清,或许到处都是冷寂之所。”
王皇后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声音柔和低宛:“杨公公,我如今移居太极宫,全是拜你所赐;我现下心绪寂寥,也全是你一手促成。不知我该如何回馈公公,才能不负公公赠我的这许多恩惠呢?”
黄梓瑕听得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烧灼着,后背的汗迅速地渗了出来。她在心里拼命地思考着“真身”的意思,一边说道:“皇后今日移居新宫,就算为了吉祥如意的彩头,应该也会善待奴婢,给予宽容…”
“宽容?”王皇后唇角微微一扬,眼中却是冰凉的光,“你之前在王家胡言乱语时,可曾想过对本宫宽容?”
而你呢?在除掉一个又一个自己过往的旧人、亲人和爱人时,那种冷血狠毒中,又何曾想过今日?黄梓瑕心里这样想着,却无法出口,只能低头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额头的一滴汗水落在脚边的青砖地上,久久无法渗进去,留着一个显目的青色痕迹。
王皇后又环顾四周,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何况,这宫闱中,何来吉祥如意?当年长孙皇后便是死在这立政殿中,这宫里,就算再华美绚丽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没有死过人?”
黄梓瑕盯着脚下又缓缓湮开的一滴汗珠,勉强说:“长孙皇后是一代贤后,得太宗皇帝一世敬爱,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获圣眷。”
“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杨公公。你若当初有现在的一半机灵,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决定的是你的一条命!”
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响起,如同雷霆震怒,让她忽然惊觉。真身,真身,该死的李舒白,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
她在一瞬间神至心灵,明白过来,立时跪倒在地,向着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个头,说:“求皇后殿下听我一句话,只一句,说完之后,我今日便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
王皇后冷笑着,缓缓问:“什么?”
她顾左右而不言。
王皇后缓缓抬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后才冷冷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黄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头,说:“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时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给我一个什么罪名?”
“需要罪名么?”王皇后冷冷地看着她,轻蔑如俯视一只蝼蚁,“你知道本宫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
“自然是死罪。”黄梓瑕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话想要告诉皇后殿下,或许您听了之后,会觉得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说。”
黄梓瑕听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这一句,但愿李舒白告诉她的,这能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奴婢还记得,三年前我十四岁,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见,那时您对我说,若我有女儿,或许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爱。”
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时的灯光下变幻不定.静默许久,然后才缓缓问:“你…是三年前那个…”
她俯下身,长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黄梓瑕,叩见皇后殿下。”
王皇后冷冷地问:“你明知我恶你而要你死,又为何对我自示己短?”
“皇后殿下的秘密,已经得了皇上宽宥,我相信,皇上与皇后感情深笃,回复鹣鲽之情指日可待。而奴婢这个秘密,却是真正关系奴婢生死的大事。奴婢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到皇后殿下手中,以后皇后殿下若担心我会对您不利,只需要轻轻放出一句话,奴婢便有万死之刑,根本不需您亲自动手。”
王皇后沉默不语,端详着她凝重的面容许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微弱的灯火。她的侧面弧线优美,如一朵白色牡丹在暗夜中静静开放的姿态。
黄梓瑕望着她的侧面,心中揣度着她翻面的几率。后背的汗还没有干,冰冷沁进她的肌肤,让她不由自主满身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依然是那种雍容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彻:“你是不是以为,把自己的命送到我手上,我就会因觉得你有可用之处,就将之前你冒犯我的事,全部扫去?”
“黄梓瑕不敢!”她仰望着王皇后,恳切地说道,“但我想,皇后殿下定然知道当年太宗皇帝与魏征旧事,武后与上官婉儿之谊。世事变幻,国仇家恨尚且可以变迁,只要我能为您所用,前尘往事又有何关系?”
王皇后缓步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她,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她的头上,肩上,腰上滑下,许久许久,这个一直强横的女人,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说:“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握在手中。若你今后不能供我驱驰,我再收不迟。”
“多谢皇后殿下开恩!”黄梓瑕俯头,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经刺进全身所有的毛孔。但她也不敢擦拭,只能一动不动地低头应道。
王皇后没有理会她,又在她面前站了许久,才低低地说:“黄梓瑕,黄梓瑕…你也算是对我有功了。”
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睛看着她。
“若没有你,或许我一世也不知道雪色的死,更不知道她竟是…死在我的手中。”她咬紧牙关,终于艰难地挤出那几个字,然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若不是你揭露,也许我直到死后,在地下遇见她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如此罪孽深重…到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用什么面目去见她…”
黄梓瑕默然无语,在心里想,然而你又要拿什么面目,去地下见一直敬你如天、爱你如母的锦奴,去见为了报你当年恩而不辞千里奔波、护送故人女儿上京的冯念娘?
“罢了…又算得了什么。”王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过一个锦垫靠在窗下,仰头望着窗外耿耿星汉,宫灯光芒已尽,倒悬的银河横亘于太极宫之上,点点星辰如最微小的尘埃,倾泻于天。
黄梓瑕听得她的声音,仿佛从心肺中一字一字挤出来,坚定而冷硬地说道:“既然我能从歌舞伎院中登上大明宫最高处,便能有从冷宫中再度回到大明宫的一日!这大唐,这世上,能击垮我的人,还没出生!”
黄梓瑕跪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而这个强硬的女人,在半残的宫灯之中,在凄清寂静的古宫之中,卧看着窗外的星河,在这一瞬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将一些即将滑落的东西,抹杀在自己的掌中。
宫漏点点滴滴,长夜再长也终将过去,耿耿星河欲曙天。
黄梓瑕默然向她磕了个头,想要起身退出时,却忽然听到王皇后低喑的声音,缓缓传来:“黄梓瑕,你这一生中,曾遇到过让自己觉得不如死掉的绝境吗?”
黄梓瑕应道:“是的…在我的父母家人全部死去,我被指认为凶手,四海缉捕时。但我没有想死,我就算死,也不要带着一个毒害全家的罪名去死!”
“而我却真的曾有过…想要死掉的那一刻。”她静静地卧在锦榻之上,密织辉煌彩绣的七重纱衣覆盖着她的身躯,她淹没在丝与锦的簇拥中,柔软如瀑的黑发宛转垂顺地蜿蜒在她周身。她素净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与憔悴。
“你…见过雪色吗?她和我长得,是否真的相像?”
黄梓瑕摇头,说:“可惜,我与她前后脚在外教坊擦肩而过,却并未见过她。”
“嗯…我也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再看见自己女儿长成的模样了。”她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我最后看见雪色的时候,她刚刚过了五岁生日。那时我二十三岁,原本一直对我说,不介意我歌舞伎出身的敬修——程敬修,是我那时候的丈夫,他说,在这种地方长大,对女儿毕竟不好,要我跟他离开。”
黄梓瑕不知她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说这些。但看周围一片死寂,在这样冷清的宫廷中,长夜漫漫,看不到前路,又看不到去路,她望着面前的王皇后,不觉恻隐地便静听她说下去。
“其实云韶苑虽然是歌舞伎院,但绝非青楼。我们一众姐妹都是以艺养身,自敬自爱。可我与敬修争执几次之后,也只能无奈答应了他,带着女儿随他一路北上,到京城碰运气。因他认为自己一手画技,泱泱长安定然会有人赏识。
“可惜一路上并不太平,兵匪作乱,我多年的积蓄散佚无几。到长安时我们已经囊中羞涩,只能租赁了一间小厢房住下。敬修一开始也出去碰运气,然而他无门无路,谁会帮他引荐?很快他便因处处遭受白眼冷遇,再也不想出门了,只坐在房中唉声叹气。
“在扬州时,敬修风流倜傥,每日只需作画自娱,对我又温柔,所以我们感情是很好的。然而一旦到了长安,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突然发现了,原来我所找的男人,竟然连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没有。而那时雪色又生了病,在阴湿寒冷的小厢房中,连敬修给我定情的那支叶脉凝露簪都当掉了。我们饥寒交迫,衣食无着,更别提给女儿治病了…我抱着雪色跑遍了医馆,可因为没有钱,就算跪在医馆门口痛哭哀求,也依然无人理会。敬修赶来拉我回去,骂我丢脸,我只能整夜地抱着女儿,给她擦身子,睁着眼睛听她的呼吸,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那时,也是这样的长夜,也是这样,似乎一闭上眼,就要留不住眼前一切的绝望…”
即使是十二年前的旧事,她此时说来,依旧是绝望而凛冽,轻易便割开了她的心口最深处。她伏在枕上,睁着一双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睛,口中的话飘忽而混乱,仿佛不是讲给面前的她听。
“雪色命大,终于熬了下来,可敬修又因为心情郁卒而病倒了。眼看因为交不起房租,我们一家即将被丢出那间破旧厢房,我只能瞒着敬修,一个人到西市找机会。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是寒冬时节,西市的街边,槐树的枯叶一片片落下。有个年纪大约有五六十岁的女人,披着破烂的褐色麻衣,坐在西市的街口乞讨。她抱着一把断漆斑驳的旧琵琶,唱着荒腔走板的一曲《长相守》,嗓音嘶哑。又脏又乱的头发蓬乱地堆在肩上,衬着她肮脏褶皱的一张脸,就像风化的石块上堆满干枯苔藓。可是没办法…她身上的破衣根本遮不住刀子般的寒风,她的手已经冻裂出血口,嘴唇也是干裂乌紫,而那把琵琶的音轴也久已未调,枯弦歪准,哪里还能真的弹出一曲琵琶呢?”
王皇后那双怔楞的眼中,终于缓缓滑落下两行眼泪。她捂着自己的脸,哽咽道:“你不会明白…那时我心里的绝望。那一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寒冷欲雨的下午,西市寥落无人。我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后的自己,从一枝灼灼其华的花朵,活成了一团裹着破衣乱絮的污黑糟粕…无依无靠,贫病交加,最后麻木而苍凉地死在街头,无声无息地朽烂了尸骨,没有人知道我曾拥有万人争睹的容貌与才情…”
她长长地,颤抖地深深呼吸着,艰难地说:“就是那一个下午,我抛弃了我所有的天真,明白了所谓的爱情,其实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和敬修相依为命,而是——我要活下去,而且我还要活得好好的,永远不要有抱着琵琶在西市乞讨的那一天!”
黄梓瑕默然看着她,并不说话。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当初和我一起学艺的一个姐妹。她本是那么笨拙的人,长得不好看,琵琶老是弹错,学了三个多月都没有学会一首曲子——可她嫁了一个茶叶商,穿着簇新的锦衣,鬓边大朵的金花,七八只步摇插在头上,一种田舍翁陡富的土气,却比我光鲜一百倍。她坐在马车上叫住街边独行的我,用同情与炫耀的神情,问我怎么沦落成这样了,又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忙,给我找个教授琵琶的活儿。
“当时她连车都没有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而我依然觉得是自己的幸运,因为我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没有她,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走向哪一步。我跟着她去了琅琊王家,只说自己是她的远房亲戚,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沦落京城。我的琵琶技艺让众人都叹服,于是就留了下来。我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那个姐妹接济的一点钱交给敬修,说,等发了月银,再送过来。”她的声音幽幽的,轻若不闻,“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要去的是哪里。雪色抱着我的腿大哭,我只能咬牙把她抱起来,交到敬修的怀中,而他只沉默地看着我。我走出了院门,他依然一声不响。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只看见敬修抱着雪色坐在床上,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直到现在,还在我的面前…”
她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轻,几若不闻。但她眼中,跳动着一种疯狂的暗火,令人心颤。
黄梓瑕忍不住低声说:“想必您离开雪色的时候,也是十分不舍的。”
“是,但我得过好自己的日子,我顾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脸颊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郓王来访,我抱着琵琶出去时,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中,有种东西亮起来。在扬州的时候,很多人这样看我,我都置之不顾,而那一刻我却忽然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只犹豫了一瞬间,我抱着琵琶对他微微而笑,用敬修最喜欢的,温柔仰望的姿态。果然王麟不久便来找我商议,说郓王将我误认成王家女儿了,让我将错就错进王府。他对于王家的衰败有心无力,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既不知道我是乐籍出身,更不知道我有夫有女,就敢找我商议。而我听着王麟的话,眼前就像做梦一样,闪过西市那个年老的琵琶女,那污黑的一张脸,一副唇,一双手…我立即便答应了!那时我便对自己说,就像飞蛾扑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辉煌璀璨的地方!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这十二年来,我在宫里如鱼得水,活得比谁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当初举荐我进王家的那个姐妹,用了几年时间让郭淑妃失宠,从容华到昭仪到德妃再到皇后,我的俨儿虽然只是皇上第五子,却已经被封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适合的就是宫廷!我站在天下最高处,接受万民朝拜,就算我没有了自己的爱人与女儿,那又怎么样?我活得锦绣繁华,天下人人艳羡!”
黄梓瑕低声说道:“可你的女儿都不愿进京与你相见,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却沾满了亲人和姐妹徒儿的血腥,难道心里就不会有愧疚悲哀?”
“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闪过一痕几乎不可见的黯淡。但随即,她扬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着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经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为身边有夫有女,就算贫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满。可惜…可惜人会变,心会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捱过去!当你面临生死无着的绝境时,你就什么都懂了!”
黄梓瑕默然许久,又问:“所以,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程敬修与雪色吗?”
“没有。自决定进郓王府之后,我就托那位姐妹将我当掉的那只叶脉凝露簪赎了出来,连盘缠一起交给他们,对他们说,梅挽致已经死了,你们不用找她了。”
黄梓瑕还在静静等着她下面的话,但王皇后却似乎已经没有再想说下去的欲望了,她呆呆地侧卧在榻上,在满殿锦绣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凄凉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后,对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没有碰过。这世上只有一个王芍,活得比谁都好,安居深宫,锦绣繁华。就算死,我也会死在高堂华屋之中,锦绣绮罗之内。我这一世,韶华极盛,求仁得仁。”
这么凄凉的语调,却掩不去其中的倔强。
她再也不想说什么,轻微地挥了挥手,示意黄梓瑕退下。
只是就在黄梓瑕起身离去的这一瞬间,她听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后,低低地说:“三年前,那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
她愕然转头,看向这个冷硬而决绝的女人。而王皇后在宫殿的那一端,静静地说:“那时我看见十四岁的你,在春日艳阳中,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衫袅袅走来,如同风中一枝初发的豆蔻。那时我忽然在心里想,如果雪色在我身边的话,她一定,也是这般美好模样。”
太极宫的夜,静谧而冷清。
黄梓瑕顺着来时路,一步步走出这座冷落的宫殿。
头顶的星空缓缓转移,一路上宫灯都已熄灭,鸣虫的声音,繁密地在这样的静夜中回响着。
黄梓瑕仰头望着天空,看着密密繁星。
若说每个人的命运便是一颗星辰的话,在这一刻,仿佛所有人的命运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闪烁。人活于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坠于野,也不过是流光转瞬,唯余万千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
她走到太极宫门口,走出缓缓开启的偏门。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着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静的星月背景下,望着走出来的她,神情平静。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见她身影的一刹那,仿佛被水光搅动,微微波动起来。
黄梓瑕站在宫门口,一时迷惘。
而他向她走来,声音依然是那么冷淡疏离:“愣着干什么?走吧。”
“王爷…”黄梓瑕无措地喊了他一声,抬头仰望着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面容轮廓,低声问,“你一直在等我吗?”
他没有回答,把自己的脸转向一边:“顺路经过。”
黄梓瑕望着此时宵禁的寂夜长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
李舒白不再理她,转身向着马车走去。
黄梓瑕赶紧跟着他,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呀,我要是没有领会你的意思,真的被杀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李舒白头也不回,说:“第一,王皇后此时失势幽居冷宫之中,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你这个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面前怎么交代?”
她在心里暗想,自己又没混过宫廷和朝廷,当然不知道这样。再说了,如果真的肯定没事的话,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彻夜站在这里等呢?
“那…第二呢?”
“第二。”李舒白终于回头斜了她一眼,静夜之中,长风从他们身边流过,悄无声息。
“如果你连我那样的暗示都听不懂,你就不是黄梓瑕。”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来。
大难得脱,夜色温柔。她与李舒白一起坐在马车上,向着夔王府行去。
马车的金铃声轻轻摇晃,车内悬挂的琉璃盏中,红色的小鱼安静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
车窗外,长安的街灯缓缓透进来,又缓缓流过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寂静无声的流年。
光影游弋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相隔两尺的空间里,恍若凝固。
此时此刻,长安城门口,怀抱着雪色骨灰的小施,抬头望着浩瀚银河。她用力抱紧了怀中的雪色,抱着她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灰烬,恸哭失声。
百里之外,仓促逃出京城的陈念娘,在长风呼啸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头望向前路茫茫,长空星汉繁盛,自此后她在世上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紧的,只有手中那一对小小的玉坠。
九州万里,星月之下,静夜埋葬了一切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