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如龙
旭日东升,夏日的阳光刚一出来就给长安带来了炎热。
京城防卫司来了百余人,除了都尉王蕴之外,徐丛云等几个队长、司中大部分人都来了,还有驸马韦保衡居然也在。
王蕴看着他们这边,笑着过来问:“就只有你们三个人吗?咦,只有两匹马,那可怎么凑一队马队?”
他笑容温和,可黄梓瑕怎么瞧他怎么觉得不自在。明知道他讨厌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但表面上却还这样轻松愉悦,这种人,是她最怵的对象。
周子秦却对着王蕴笑道:“急什么啊,还有两个人,待会儿过来时,你一定看到就会认输了。”
“哦…”王蕴瞧了黄梓瑕一眼,问,“难道是夔王爷?”
周子秦眨眨眼:“不是,但也足以震到你了。”
“那我拭目以待了。”王蕴笑道,转身回到自己那边的位置上。周子秦一眼看到驸马韦保衡正在擦拭自己手中的一根球杆,不由得“哎呀”了一声,说:“不会吧,王蕴太狠了!”
“怎么了?”黄梓瑕问。
“韦保衡居然要上场!”
“驸马击鞠很厉害吗?”
“岂止厉害!当初要不是他在大明宫元日的一场击鞠赛中大放异彩,一个人控制了整场比赛,力挫吐蕃五大击鞠高手,又怎么会被皇上赞赏,被同昌公主看上呢?”
“太狠了…”黄梓瑕看看周子秦那匹温顺无比的“小瑕”,看看连马都没有的张行英,再看看自己纤细的手腕,不由得觉得这场球真是堪忧。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击鞠场外传来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竟是皇帝带着郭淑妃和同昌公主到来了。
皇帝穿着玄色常服,面容上堆满笑意,与女儿同昌公主说说笑笑地走到场边。宫人们迅速陈设好了御座,郭淑妃十分温柔体贴,亲手为皇帝陈设瓜果点心,因怕沙尘,又亲自盖上锦罩。
郭淑妃年纪与皇帝差不多,但因常年保养得宜,依然雪肤花貌,看起来如珍珠般丰腴莹润,极有风韵。
同昌公主的眉眼与郭淑妃十分相像,但轮廓较硬,显得五官比她母亲单薄,虽然与皇帝言笑晏晏,眉目欢愉,却依然掩不住本身那种锐利而脆弱的美,仿佛易折的冰凌。
皇帝落座后,目光扫了众人一眼,笑道:“听说七弟九弟你们要来一场击鞠比赛,朕赶紧就过来了啊!这可是一场难得的盛事,不容错过。”
大唐皇帝几乎个个喜爱击鞠,当年穆宗皇帝年仅三十,因为在击鞠时被打球供奉误击头部,以至于三十岁便中风驾崩。继任的敬宗皇帝又因沉迷于击鞠,年仅十八岁便被宦官谋害。但击鞠风潮在皇室中依然有增无减,皇帝虽然不太擅长击鞠,但却极爱观看,尤其是今日还有皇亲国戚参与,更是让他连朝政都丢下了,前来观赏。
众人向皇上行礼见过。不知道是不是黄梓瑕太过敏感,她总觉得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笑容略显僵硬。
或许,他在看到她的时候,想起来身在太极宫的王皇后吧。
等皇帝坐定,昭王与鄂王并辔而行,在众人的簇拥中骑马进来了。王蕴的看见他们向黄梓瑕等走去,顿时知道了他们请来的帮手是谁。但他神情如常,似乎毫不介意,只笑着从那边过来,与两位王爷见过,一番寒暄客套,举止落落大方,连看见他们的惊喜都表现得分寸极佳。
黄梓瑕只能默然给自己的那拂沙喂马料。
周子秦脸皮最厚,见两位王爷也没有多余的替换马匹,便直接对王蕴说:“王兄,跟你商量个事情吧,我们这边缺一匹马,不如你们借我们一匹?”
京城防卫司的人暗地嗤笑,毕竟,临到比赛才向对方借马的事情,估计是古往今来第一遭。
王蕴却毫不介意,一派光风霁月的坦然,抬手向后示意:“我们带了十余匹马过来,子秦你看上哪一匹,尽管挑走。”
周子秦也毫不客气,一指驸马韦保衡身边的那匹栗色高头大马,说:“就那匹吧!”
韦保衡笑道:“子秦,你简直是个人精。”
“废话,你看上的马,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最佩服你的眼光了。”他说着,毫不客气地将栗色马牵了过来,将缰绳递到张行英手中,“赶紧骑上去试试,熟悉一下感觉。”
韦保衡虽是驸马,脾气却甚好。他随手拉过了旁边一匹黑色的健马,笑道:“换匹马照样赢你。”
马球场已经清理平整,昭王李汭与王蕴猜枚,定下左右场地,双方套上衣服,黄梓瑕这边为红衣,王蕴那边为白衣。
拳头大小的球放置于场地正中,左右五人勒马站在己方球门之前。
令官手中小红旗高扬,双方的马匹立即向着那个球直冲而去。九道尘烟向着中场迅速蔓延,十匹马中,只有黄梓瑕的那拂沙没有动,她冷静地坐在马上,在后方观察形势。
昭王李汭的马是千里良驹,一马当先直取那颗球。他的马步程极长,离球尚有两丈余,他已经做好了击球的姿势,马蹄起落间,他球杆击出,第一球已经飞向对方球门。
驸马韦保衡反应最快,立即拨马回防,球在球门上一撞,弹了回来,正落在他的马前。他一挥杆传给王蕴,王蕴立即抓住对方球场上右边的空档,长驱直入冲向球门。
黄梓瑕正横马站在球门前,见他来得飞快,她催促那拂沙,正面向着王蕴冲去。
两匹马在电光火石之间擦过,两根球杆在瞬间交错,王蕴与她的马各自向前冲去。
王蕴带过来的球,已经到了黄梓瑕的球杆之下,她右手轻挥,球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径直传向昭王李汭,不偏不倚落在他马前。
昭王面前正空无一人,轻轻松松便将球送入球门,首开得胜。
“昭王爷,崇古,干得好啊!”周子秦得意忘形地在马上大叫,连自己要防着对面的人都忘了。
众人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宦官,马球居然打得这么精妙,居然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从王蕴的手中轻取一球。场外观众都静了一下,然后才轰然叫好。
黄梓瑕目不斜视,催马回到球门前,专注回防。
王蕴只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赶向自己的场地。
一开场便打出一个小□□,连皇帝李漼也是赞不绝口,笑道:“不错,不错,七弟球技精进啊!”
郭淑妃替他轻挥着扇子,一边笑道:“是啊,还有那个小宦官,身手真不错。”
李漼也着意看了看黄梓瑕,点头说:“那个小宦官名叫杨崇古,是夔王身边的近人。”
“咦,莫非就是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位?”郭淑妃以扇掩面,笑道,“听说昭王当初曾向夔王讨要过这位小公公呢,果然长相清俊,令人心生喜爱。”
李漼一哂,未再说话。
同昌公主心不在焉,手肘靠在父皇的榻背上,下巴支在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皱眉看着场上来往的马匹。
场上此时气氛已经十分热烈,驸马韦保衡一球破门,平了比分,高举着球杆向场外的皇帝等人示意。
皇帝笑道:“灵徽,驸马看你呢。”
“一身臭汗,理他呢。”同昌公主懒懒地说。
夏日高悬,阳光已经十分强烈。
比赛才开始不到一刻,黄梓瑕已经感觉到了压抑。
不仅是天气炎热,击鞠场上飞扬的沙尘也令人呼吸迟缓。汗水湿透了每个人身上的衣服,但这种灼热似乎更加重了场上人的兴奋,马匹的奔跑与马场的沙尘一样迅疾,来去如风,让人连眨一下眼睛的空档都没有。
她顶着烈日,挡在球门之前,盯着面前疾驰而来的人。
王蕴。仿佛是故意的,他直冲着她而来。
黄梓瑕警惕地望着他,紧持手中球杆,催马向他迎去。
就在两人的马头堪堪相遇之时,王蕴忽然抬手,手中的球杆高高挥起,在将球带向驸马韦保衡的同时,他的球杆也挥过她的耳畔,向着她头上的簪子击去。
黄梓瑕下意识地一矮身,伏在那拂沙的背上。她听到球杆擦过她头上簪子,轻微的叮一声。后背忽然有一片冷汗渗了出来,夹杂在热汗之中,让肌肤都起了毛栗子。
如果她的闪避稍微慢一点,此时她已经披头散发坐在马上。或许,就会被人看出她的模样,与那个正被通缉的女犯黄梓瑕长得如此相似。
她猛抬头,看见王蕴端坐在马上,侧脸看了她一眼。
烟尘自他们之间漫过,她看见王蕴的眼神,冰冷而深暗。
还没等她直起身子,场边已经传来欢呼声。驸马韦保衡又进一球。
周子秦骑马跑到她的身边,问:“没事吧?”
“没事。”黄梓瑕皱眉道。
“王蕴真是不小心,差点打到你的头了。”他不满地说,“看来他也在京城防卫司被那群粗爷们给带坏了。”
黄梓瑕没有答话,只扶住自己的发簪,又紧了一紧,说:“没什么。”
话音未落,旁边围观的众人又响起一阵喧哗声。
场上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夔王李舒白从外边进来了,他没有骑马,身边人帮他牵着涤恶进来。
黄梓瑕怔愣了一下,张行英靠近她,有点紧张地问:“那个…崇古,王爷来了。”
黄梓瑕只看了李舒白一眼,握着手中球杆,拨转马头,说:“先别管,等打完这场球再说。”
李舒白去见过了皇帝,皇帝赶紧叫人添了把椅子,让他坐下。郭淑妃与同昌公主挪到后面去,他坐在皇帝身后半步。
“那个杨崇古,球打得真不错。”皇帝说道。
李舒白望着场上又继续纵横来往的马匹,淡淡地说:“她体力不行,估计支撑不了半个时辰。”
皇帝笑道:“不过他面子不小啊,昭王和鄂王据说都是她邀来助场的,为了保他朋友进防卫司。”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张行英的身上,微微皱眉,却只说:“想来是七弟九弟今日无事,所以陪他们玩一场吧。”
周子秦的小瑕性情温顺,一不留神就被防卫司的一匹黑马踹中,小瑕痛得往旁边狠命一窜,周子秦差点没掉下来。
“卑鄙啊!哪有对着别人的马下手的!”周子秦大叫。
正在防守的黄梓瑕,听到周子秦这一声呼叫,不由自主地目光微转,向他那边看去。
而她对面的王蕴,居然毫不理会旁边正在抢球的人,驱马向着她狠狠撞过去。
那拂沙训练有素,在那匹马撞过来的一刹那,硬生生扬起前蹄,以后蹄为支撑,向右方转侧过半个马身,堪堪避过了他这一下撞击。
而王蕴却在两个马身交错而过的一刹那,贴在了那拂沙的近旁。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场边人正在喧哗叫好,鄂王李润斜刺里穿出,驸马韦保衡的手中的球竟被他一下击中,直飞向另一边球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个球,盯着它一路高飞过半个球场,那里周子秦正在爬上马背,而张行英立即回过神,追着球向着无人防守的球门冲去。
在热烈气氛中,只有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场地另一边。那里王蕴与黄梓瑕的两匹马,在无人理会的球门外,紧贴在一起。
黄梓瑕催促那拂沙,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王蕴却催马赶上她,他就在她身后半个马身,以至于,在这样的喧哗声中,都能听见他压低的声音,自她的身后传来:“听说我的未婚妻黄梓瑕,击鞠技艺在蜀地无人能及。”
黄梓瑕顿了顿,勒住了马缰。
叫好声响起,张行英那一球,毫无悬念地击入了球门。
王蕴仿佛没看见场上的胜负。他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平静得几乎有点冰冷,“你看,球场这么混乱,要发生一点情况实在太简单。只要我一不小心,打散你的头发,或者…”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汗湿的头发粘在脸上,抹的那一层黄粉已经被汗水冲得不太均匀,看起来像是满脸灰尘,却也能依稀让人看见底下细致光滑的肌肤。
“…或者不小心,将你的外衣弄破了呢?”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回头看着他,勉强说:“恕奴婢愚钝,不知道王都尉在说什么。”
他没有理她,只直直地盯着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王家到底亏欠了什么…”王蕴缓缓放下手中球杖,一字一顿地问,“以至于,黄梓瑕宁可杀了全家,也不愿意嫁给我?”
有两三匹马从他们身边越过,又一轮进攻与回防开始。
周子秦大喊:“崇古,快点回防啊!”
昭王李汭笑道:“王蕴,你不会还威逼利诱崇古不许赢球吧,你看他脸色这么难看。”
王蕴转头对他高声笑道:“怎么会,我是看她球技这么高超,想约她私下切磋切磋。”
他转头看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只有她一人听见:“今晚酉时,请你过府一叙。”
黄梓瑕勒着那拂沙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缰绳在她的手掌上勒出深深一条泛白痕迹。
他的目光挑衅地看着她,手中的球杆斜斜指着地面。
终于,她咬住下唇,微一点头。
王蕴唇角微扬,冰冷的一丝笑意,随即拨转马头,转身离去。
李舒白站起来,对发令官示意。
场上众人正不知为什么要停下,却见李舒白朝着黄梓瑕勾勾手指。
她纵马奔向他。在炎炎夏日中一场球赛打到现在,她胸口急剧起伏,汗如雨下。她毕竟是个女子,体力比不得男人,已经十分疲惫。
早已换好红色击鞠服的李舒白叫人牵过涤恶,飞身上马,说:“换人。”
黄梓瑕顿时愕然。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瞥了紧张看着这边的张行英一眼,声音冷淡:“就这体质,还敢逞强。”
黄梓瑕默然无语,仰头看着坐在马上的他,将手中的球杖递给他。
强烈阳光的背后,他的面容在逆光里看不清晰,只剩得一双眼睛熠熠如星。她听到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滑过她的耳畔:“帮助被我赶出去的人,待会儿,你最好给我个交代。”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猛地一跳,而涤恶已经急不可耐,冲进了击鞠场。
夔王李舒白一上场,局势自然大变。原本胶着的比分瞬间拉开,王蕴与驸马联手亦挡不住他。
涤恶彪悍无比,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场上冲突,弥漫的烟尘之中,只见一袭红衣的李舒白挥杆,进球传球潇洒利落,纵横驰骋间不留半点情面。
王蕴苦笑着与韦保衡商量说:“夔王气势太盛了,无论如何也要先截下他一球,先挫一挫他的锐气,我们这边才有机会。”
韦保衡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攻,招呼其余三人赶上,企图阻截住李舒白的来势。
李舒白被五人围住,依然无动于衷,只回头看了一眼昭王以示呼应,球杆微动,马球被他精准地自五匹马乱踏的二十只脚之间拨出,直奔向昭王。
“抢球!”韦保衡大吼,正要追击,却见李舒白翻身而下,只用一只脚尖勾住马蹬,身子如燕子般轻轻巧巧探出,手中球杖一挥,不偏不倚截下了韦保衡挥到半途的球杖,顺势一带,韦保衡的球杖反而一转,将球转向了前方。
球被带离了方向,与王蕴的马头堪堪擦过,直飞向前方正在纵马飞奔的张行英。
张行英控马灵活,应变飞快,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挥杆停球,将那一个球送进了球门之中。
“好啊!四弟平时不爱击鞠的,原来深藏不露!还有那个进球的小伙子,反应挺灵敏的,身手不错!”皇帝击节赞赏。
同昌公主已经呼的一声站了起来,站在休息处对着驸马韦保衡叫了一声:“阿韦!”
韦保衡赶紧下了马,跨出场地朝她奔来。
同昌公主却又重新坐回椅上了,只抬眼皮看他一眼:“平常不是天天夸自己击鞠厉害吗?今日我算见识了。”
韦保衡被骂得讪讪的,只能赔笑:“公主说的是,我今日是打得不行…”
“公主侄女,你看不出来,阿韦这是怕在皇上面前失了我们的面子,所以才留了余力吗?”昭王过来喝水,笑着过来打圆场,“行啦,男人们打球,你坐着看就好,嘴皮子动多了沾尘土,你说是不?”
同昌公主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语气轻慢:“是,九叔您也请对驸马手下留情。”
同昌公主丢下这一句,转身就走。
场上人都下马休息,把马匹丢在场上。涤恶精力充沛,凶巴巴地到处挑衅其他马,搞得众马都只敢龟缩在一角,众人都是大笑,连刚刚输球的都忘记郁闷了。
黄梓瑕帮着众人端茶倒水,一转头看见驸马韦保衡低头看地,在弥漫的烟尘与炽热的阳光下,他的脸色铁青,因强自咬紧牙关,使下巴紧绷,露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汗水顺着他的面容滑下,让黄梓瑕以为这一瞬间他会再难抑制,谁知就在那滴汗水落在他手背上之时,他抬起手用力甩开了那滴汗,而脸上的可怕表情也像是被远远甩开了,又露出那种惯常的笑容,接过她手中的茶杯,说:“多谢。你打得着实不错。”
“崇古确实厉害。”鄂王也笑道。
周子秦说:“以后每天早上跟我沿着曲江池跑一圈,保准你一年后打遍长安无敌手!”
李舒白平淡地说:“她没空。”
原本热闹的气氛,被他一句话弄得顿时冷了下来,众人都默然各自喝茶去了。只有周子秦还在那里想挽回气氛:“哈哈哈,当然,就算再怎么样,也还是比不上夔王爷…”
没人理他。
一群人休息了一盏茶时间,昭王号召众人:“继续继续。”
众人各自上马,发令官手中红旗飞舞,长嘶声中,马蹄响起,数匹马正急冲向对方场地时,忽然有一匹马痛嘶一声,前蹄一折便倒在了地上。
正是驸马韦保衡的那一匹黑马,在奔跑之间轰然倒地。骑在马上的韦保衡猝不及防,被马带着重重摔向泥地。幸好他身手灵敏,反应极快,在扑倒在地的瞬间已经蜷起身体,向前接连两三个翻滚,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头。
全场大哗,同昌公主跳了起来,直奔向马球场。
就连皇帝与郭淑妃也急忙走到场上。击鞠的众人已经全都下了马,围着韦保衡。
李舒白命人马上去叫防卫司的军医过来。军医帮驸马上了脱臼的手臂,又抬手按过驸马全身,才对众人说:“伤得不重,没有危及骨头。”
同昌公主看着韦保衡脸上的擦伤,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那要看调养怎么样了,有些人天生易留疤痕,那就有点糟糕…”军医赶紧说。
“要是治不好,你自己知道轻重!”同昌公主冷然道,“我可不要一个破了相的驸马!”
“哎~灵徽。”郭淑妃微微皱眉,无奈唤她。
皇帝却说道:“公主的话就是朕的话,听到没有?”
“是,是。”军医战战兢兢,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几乎站不住了。
韦保衡捂着额头,说道:“没什么,小伤而已,这场球还没打完呢。”
“还要打?差点都没命了!”同昌公主怒道。
“我看不必了,今日到此为止吧。”王蕴说着,目光投向李舒白。
李舒白将手中球杖递给黄梓瑕,说:“就此结束吧,意尽即可。”
周子秦赶紧问王蕴:“那么张兄弟的事…”
王蕴目光转向黄梓瑕,她看到他眼中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
王蕴转头对张行英说道:“你今日身手大家都看到了,着实不错。我们这两日便会研讨商议,你静候即可。”
周子秦兴奋地抬手与张行英击掌。
这边他们几人还在庆祝,那边同昌公主勃然发作,声音远远传来。她指着那匹黑马大吼:“所有人都没事,偏偏驸马就这么凑巧,差点没命?”
众人都知道同昌公主娇纵至极,几位王爷只当没看见,打球的人尚可去安慰韦保衡,管马与管击鞠场的小吏则惨了,只能低头挨训。
皇帝拍拍同昌公主的肩,说:“灵徽,稍安勿躁。”
同昌公主霍然回头,抓着他的衣袖,叫他:“父皇…”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竟带着难以自抑的一种恐惧。
皇帝诧异问:“怎么了?”
“父皇,前几日…荐福寺中,那么多人,偏偏我身边的宦官就这么凑巧,在人群中被雷劈死。现在又轮到驸马…父皇您难道觉得,我身边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都只是意外吗?”同昌公主说着,脸色也迅速变得苍白,“我身边,跟了我十几年的宦官就这样活活被烧死了呀!我的驸马,现在又突然发生这样的事,要不是他应变及时,后果不堪设想了!”
郭淑妃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灵徽,你别多想了,一切不过是突起变故…”
“父皇,什么叫突起变故?宦官死了,驸马伤了,万一…万一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呢?”她面容苍白,鬓边金步摇瑟瑟乱抖,画出惶急不安的弧度。
皇帝见女儿这样惊惶,也不由得动容,安抚道:“怎么会?有父皇在,谁敢动朕的女儿?”
郭淑妃看了同昌公主一眼,拥住她的肩膀,说:“行啦,放宽心,并没什么大事。”
同昌公主却甩开郭淑妃,哀哀望着皇帝,说:“女儿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怜惜地低头看她:“你说。”
“我听说,那个夔王府的小宦官杨崇古破案十分厉害。我看大理寺的人口口声声说是天谴,绝对是找不出真相了,请父皇一定要答应女儿,让杨崇古过来调查驸马和魏喜敏这两件事。”
黄梓瑕没想到同昌公主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皇帝显然也是诧异,看了黄梓瑕一眼,沉吟不语。
同昌公主情急之下抱住了皇帝的手臂,摇晃着如小女孩般乞求:“父皇!女儿…女儿真的很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父皇以后就再也看不见女儿了…”
“别胡说!”皇帝打断她的话。
同昌公主仰望着他,那一双眼睛中渐渐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滚落下来。
皇帝见到她这般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问李舒白:“四弟,既然公主这样说,不如你就将这小宦官借调到大理寺中,帮助崔纯湛调理一下荐福寺那场事情?”
李舒白不动声色道:“请皇上恕臣弟愚昧,荐福寺那场混乱,不是因天降雷霆引爆了蜡烛,致使发生踩踏悲剧么?公主府上宦官之死,想必是因凑巧被挤到了蜡烛近处,才会在起火时不幸被引燃。”
“若说只是这一件事的话,尚可说是凑巧,可驸马这件事呢?为何都是与我有关的身边人出事?”同昌公主问。
见她说话这般无礼,郭淑妃忍不住拉了同昌公主一下。而皇帝也责怪地说道:“灵徽,怎么跟你四叔说话?”
同昌公主勉勉强强低下头,说:“四皇叔,侄女如今身边时有祸患发生,您难道连一个小宦官都舍不得?您就让他给我出几天力吧,好歹之前四方案那么大的案子,他轻轻巧巧就破了,您让他帮我查看一下身边的动静,又有什么打紧的?”
郭淑妃在旁边皱眉道:“灵徽,我听说夔王不日就要出发去往蜀地,杨公公是夔王身边近侍,你却要他留下来帮你,似乎不妥?”
“四皇叔身边服侍的人那么多,少个把又有什么关系?”同昌公主目光看向黄梓瑕,“杨公公,你倒是说说,此事你是拒绝,还是答应?”
黄梓瑕沉吟片刻,说:“以奴婢浅见,荐福寺踩踏事件,确实出于天降霹雳,凑巧引燃了蜡烛。此事源头在于天雷,即使奴婢想要查找凶犯,亦不可能向上天寻索。”
同昌公主悻然一指韦保衡,又问:“那么驸马此事呢?”
“驸马自己牵的马,之前亦曾经换马。以奴婢看来,大约又一个意外。”
“意外,意外,我不信有这么多意外!”同昌公主狂怒,那张漂亮单薄的脸上,尽是咄咄逼人的锋芒。她瞪着黄梓瑕,怒喝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要让差点害死驸马的管马人千刀万剐!还有,京城防卫司衙门里管马的所有人,都要负责任!”
“灵徽,你近来脾气见长,克制点。”郭淑妃拉住她说道。
同昌公主摔开她的手,只一味看着皇帝,一张脸只见煞白发青,让人担心她怒极了会晕厥过去。
皇帝无奈,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
李舒白见他这样,便在旁边说道:“皇上,其实臣弟原本打算近日要去蜀地,但临时又有些许小事未曾办妥,估计会拖延几天。既然同昌看上了杨崇古,那么就让她借调到大理寺几日,跟着他们跑一跑此案吧。若能让同昌心安,那是最好。若是最后没有结果,也是杨崇古能力所限,到时同昌想必也能谅解。”
“四弟能体谅,那是最好了。”皇帝无奈看了同昌公主一眼。
同昌公主朝着李舒白行了一礼,声音僵硬地说:“多谢四皇叔。”
郭淑妃也自松了一口气,与皇帝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但黄梓瑕站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她眉目间似有隐忧。
同昌公主向黄梓瑕看过来,问:“不知杨公公准备从哪里开始查起?”
黄梓瑕略一沉吟,说:“从那匹马下手吧。”
驸马被公主府侍从扶走,而同昌公主跟着淑妃的銮驾,缓缓向着公主府行去。
同昌公主靠在车内榻上,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颠簸中跳动的车帘。虽然是厚重的锦帘,但外面炽热的阳光还是隐隐透了进来,随着帘幕的跳动,光线也微微波动,投在她们两人身上,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在她们之间流动出来。
郭淑妃皱眉看着她许久,终于开口说:“你不该让那个杨崇古帮你调查的。”
同昌公主目光依然定在隔帘而来的阳光上,怔怔许久,才说:“我觉得,肯定是豆蔻在作怪。”
“就算是她,难道那个杨崇古还能降服冤魂不成?”郭淑妃压低声音,咬牙闷声说道,“活着的时候本宫尚且不怕,死了难道就怕她不成了?”
“就算豆蔻死了,谁知道她以前的亲朋好友会不会有人知晓此事?何况,母妃别忘了我们身边就有个人,对豆蔻牵肠挂肚。”同昌公主咬住下唇,缓缓地说,“我们身边这些人,哪个心怀鬼胎,母妃可看得出来么?”
郭淑妃低叹一声,皱眉看她,说:“太极宫中那个人,依然还想着重回大明宫,不肯死心呢。母妃如今正在要紧时刻,现在这个关头,我们绝不能出一点纰漏。你让那个杨崇古近身调查,岂不是引狼入室么?”
同昌公主一时语塞,许久才悻悻说道:“那个豆蔻,生前是个混账,死后终究也是个祸害!”
“不过,那个杨崇古介入此事,也未必就不好。”郭淑妃轻挥手中纨扇,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他毕竟是夔王的身边人,若能以他为桥梁,争取到夔王的支持,你的母妃变为母后,也是指日可待——毕竟朝中,如今能与那个人抗衡的,也只有夔王一个人了。”
“可万一我们所做的,被父皇发现了呢?”
“你怕什么,你父皇如此疼爱你,难道他还能对你怎么样?”郭淑妃轻轻做到女儿身边,伸手揽住她,“灵徽,母亲如今只得你一个,你若不站在母亲的身边,母亲这辈子…可怎么办呢?”
同昌默然张口,声音却消失在喉口,许久,她才低下头,勉强说:“无论如何,我与母亲同进退。”
黄梓瑕蹲着,李舒白站着,两人在那匹摔倒的黑马旁边,查看马匹的四蹄。
可怜一匹高大黑马,已经撅折了右前蹄,正趴在地上哀哀喘息。
黄梓瑕仔细研究着马的右前蹄,说:“马掌松脱了。”
这个马掌为铁质半月形,上面有锈迹,下面接触地面的地方略有磨损,但总体还算较新,却偏偏少了两根钉子。
掉落的两根钉子位于左右两边,十分凑巧,都是最后一根。马掌上没有了这两根钉子,就类似于人穿着不系带的木屐,一提起脚时,鞋跟就松脱了,自然会在急速奔跑的时候绊倒。
黄梓瑕将马蹄按住,仔细看着马掌中间用来钉钉子的凹处,皱眉说:“有痕迹。”
李舒白半蹲下来看了看。看见马掌上钉钉子的凹处,有极其细微的一道浅色痕迹,细如针芒,隐藏在铁锈中间。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很明显,不久之前,有人将马掌的钉子撬出了,当时用的工具,或者铁钉被起出时,在马掌的铁锈上划过,留下了这样一道痕迹。”
“现在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个动手脚的人,是有针对性的,还是无差别下手。”黄梓瑕抬手将头上簪子一按,取下中间那根玉簪,在地上画了两条线:“如果是针对某人的,那么,究竟是针对驸马的,还是针对他人而驸马不巧做了替罪羊?如果是无差别的,只是想让场上无论谁受伤,那么目的何在,有何人能受益?”
李舒白点头,沉吟不语。
黄梓瑕又在地上画了两条线,说:“第二个问题是,马掌钉子被撬,短时间内便会出问题。但这匹马却是在上场许久之后才出事的。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是犯人用了什么手法,可以让这匹马在上场很久后才会出事,二是凶手下手的时间,是出事之前,驸马下马到场外,同昌公主责备驸马的那一刻。”
李舒白抬起手,指了指第一条线:“如果是击鞠前下的手,我们需要解决的,就是凶手如何让驸马选中做过手脚的那匹马。”
他的指尖又落在第二条线上:“如果是中途休息时下手,那么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当时谁接近了那匹马。”
黄梓瑕回忆当时情景,微微皱眉:“同昌公主召唤驸马之后,场上人陆续都下马休息了。如果当时谁还在别人的马旁边逗留,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没人有特别举动。”李舒白肯定地说。他目光那么敏锐,一眼扫过绝不可能忘记。
“而且我记得,当时养马的差役本来要给马匹们休整一下的,可所有的马都被涤恶欺负得缩在一旁,他们也就没有进去了。”黄梓瑕点头道。
“因此,这样看来第一条应该是比较大的可能。”李舒白说。
黄梓瑕肯定地说:“如此一来,本案最需要解决的,就是凶手如何在十几匹马中,让驸马不偏不倚刚好挑中被动过手脚的那一匹。”
“而且还要在周子秦捣乱,把韦保衡挑的第一匹马牵走的情况下。”
她沉吟道:“有没有另一个可能,或许凶手一开始考虑的就是排除掉最好的那匹马?王爷来得较迟,所以不知道,在开场之前,驸马本选的是张行英那匹栗色马,可周子秦拉去给张行英了,他才临时换了这匹。这样看来,是一再凑巧,才让他骑上了这匹马。”
“驸马如今是同平章事,而且又属于外来是客,于情于理都应是第一个挑马。而凶手没有对最好的那匹栗色马下手,针对的目标便不应该是驸马了。难道他们早就计算好张行英没有马,周子秦会向京城防卫司借一匹?”
黄梓瑕想了一下,摇头说:“这匹马当时是驸马随手挑的,而且这匹黑马,在一众马中并不出挑,没人会认为它能列第二。”
推论至此,已经进入死胡同,没有了出路。
黄梓瑕便让管马人将马掌取过,她拿着,与李舒白一起离开了击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