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昔烟痕
长安。残月已降,星辰漫空。初春的夜风凛冽无比,七十二坊万籁俱寂。
半夜响起的叩门声,让夔王府的门房们骤然惊醒,惊惶不已。不知道在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怎么会有人半夜叩户。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们打开小门,看向外面的人。
星光之下披着斗篷的身影,修长纤细。檐下的宫灯光芒淡淡,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苍白的脸颊和明净的双眼,让门房们都骇得叫起来:“杨公…黄姑娘?你怎么会夤夜至此?”
“我来见王爷。”她低声说着,将自己的斗篷帽子掀下,往里面走去。
有人为难地看着天色,但机灵的已经赶紧往后面跑了,往里面通传进去:“黄姑娘求见王爷!”
今日净庾堂值夜正是景翌,听到声音立即起身,整理好衣服跑了出来,竭力压低惊喜的声音:“黄姑娘!”
黄梓瑕向他点点头,轻声问:“王爷歇下了?”
“嗯,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而且之前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召王爷明日一早进宫。”
黄梓瑕走到门口,轻叩门窗。景翌看了看外面,机灵地拉着其他人一起煮茶去了。
只剩下黄梓瑕站在门前,还在想着要不要叫一声时,门已经打开。李舒白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她。他只穿着纯白的深衣,无任何纹饰,连头发也垂在肩头,未曾梳起。门前悬挂的灯烛明亮,灯光流泻在他身上,使他周身似乎蒙着一层淡淡荧光,格外显目。
许是刚从梦中醒来,夜风徐来,廊下悬挂的宫灯微晃。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在水波般的灯光下,也缓缓荡漾着,水光潋滟。
黄梓瑕在门外向他裣衽为礼,低声说:“深夜到访,还请王爷恕梓瑕冒昧。”
他点了一下头,却没有回答,只看了她许久,才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臂。
隔着衣袖,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肌肤,微微的温热,才恍然而笑,自嘲道:“真是的,我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跳,一种奇异的温热瞬间涌满了她的胸臆。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这要是梦,也不错。”
李舒白微微而笑,牵着她的手往内走去。
黄梓瑕跟着他进内去,两人在榻上坐下。他随手拿了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一边问:“怎么了,宫里有什么动静?”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簪子,又拉开抽屉取过梳子,对着镜子帮他梳头。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抬头看着她。
她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帮他梳头,慢慢挽成发髻,说:“王爷忘记了?之前在蜀地,您受伤的时候,都是我帮您梳头的。”
李舒白从镜中凝望着她,明亮的铜镜映照出她低垂的面容,如一朵黄昏中低垂的莲花。而那双被睫毛半遮半掩住的眸子,便是花瓣上最清澈明净的露珠。
他情难自禁,低低说道:“那时你我朝不保夕,狼狈不堪,可现在想来,却是我此生最难得的一段美好时光。”
黄梓瑕睫毛微颤,抬起头从镜中望着他。
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之中相遇,就像是在望着彼此终生的宿命走向般,久久无法移开。
许久,黄梓瑕才低头帮他束好头发,插上玉簪,轻声说道:“明日一早,王爷不要去宫里。”
“为什么?”
“王蕴今日过来通知我,明日我们无法启程去蜀地了。”黄梓瑕垂下双手,站在他的身后,缓缓说道,“理由是,明日他要将佛骨舍利送出宫到各寺庙供养,到时候会忙得无法脱身。”
“明日你们去蜀地的行程早已定下,佛骨舍利明日移交京城寺庙也是早已定好。怎么可能会忽然之间就无法脱身了呢?”李舒白不愿再隔着一层镜面说话,转过身,直接望着她说道。
黄梓瑕轻轻点头,说:“圣上早已病重,此次接佛骨祈福若再无起色的话,恐怕就会尽早…对王爷下手。”
李舒白看着她微笑问:“难道,他不顾振武军之围了?”
“王爷自然比我更清楚,沙陀多年来始终都盘桓在北方,每年冬季时缺衣少粮便南下劫掠。但他们自前次被王爷击溃之后便大不如前,如今恐怕极难威胁到朝廷,只是边关的几支散兵游勇而已——而如今朝廷所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天下。皇位的交托只在一夕之间,圣上病重,太子年幼,而夔王您,已经坐大。”
李舒白沉默地看着她,她望着他的双眼,满怀担忧与恐惧。他知道这全都是因自己而起,便微微一笑站起,轻拍她的肩头说:“别担心,我看局势不至于如此可怕。”
“王爷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圣上太有信心?”黄梓瑕不由得急问,“难道您在朝中这么多年,还不相信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事情?我不信您会如此天真!”
他缓缓摇头,微笑道:“放心吧,没有你想的这么天真,也没有你想的这么可怕。”
黄梓瑕一时语塞,连气息都急促了三分。她垂下眼睫,想要转身就走,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王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她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来,仰头看他,“毕竟,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想…不想王爷涉险,更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没有帮上您。若您因我的原因而遭遇任何事情,今生今世,我定会留下遗憾,无法原谅自己!”
李舒白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弧度,轻声问:“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做呢?”
黄梓瑕抬手抓住他的双臂,仰望着他,急切道:“王爷天纵奇才,定然能替自己安排下最好的一条路,只要…只要不去涉险就好!”
“我就说,你太天真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见她的双臂还无意识地把着自己手肘,便笑了一笑,伸展双臂将她一把抱起,横托在臂弯之中,就像托着一朵云般轻巧。
黄梓瑕愣了愣,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挣扎道:“夔王殿下,我和您说的,都是正事…”
“我也和你说一说正事。”他说着,将她请放在榻上,在她身边坐下,“首先,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恳求的模样。你之前不是曾对我说过吗?你愿做一株梓树,站立在我的身旁,共同栉风沐雨,扶持荫庇。”
黄梓瑕倚靠在榻上,抬起手肘挡住自己的双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次,我实在是罪有应得,难怪陛下欲除之而后快。”李舒白轻抚她的头发,轻声说,“你知道振武军私自扩张的事情,可又知道其他各镇节度使也已各有行动的事吗?”
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看着他:“所以…”
“是啊,自四年前庞勋之乱开始,借联合节度使平叛的机会,我的人已逐渐渗透入了各镇军中。而我征调各镇兵马入京,成立神武、神威二军,又依照旧制重建了南衙十六卫。陛下自有察觉,当然早已痛悔自己养虎遗患,而我们于蜀郡遇刺的时候,我也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容忍我了——如今各镇节度使均已或多或少受我钳制,京中也有我掌控的精锐,陛下为天下而除掉我,岂不是英明决断?”
黄梓瑕听他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问:“是王爷安排的?”
“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李舒白淡淡道,“我只是在刚冒火星的柴堆上,加上一瓢油而已。”
黄梓瑕也不知是喜是忧,压低声音,口唇微动:“王爷不怕会控制不住局势?”
李舒白看她露出如此表情,便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眉心,说:“放心吧,我既能燃起这堆火,便能压下去。”
“既然王爷早有安排,那么如今是我多虑了。”黄梓瑕见他如此肯定,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啊…无论如何,情势紧急时,有些非常手段,也不得不用。”
“情势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发之时,明日王蕴也确实会很忙。因为今日酉时,守卫宫城的御林军在换防时,滞留了一批在宫中,估计是以备明日之用。而今日下午陛下在佛堂祈福时,忽然召了王宗实觐见,你猜,是什么大事,让他不惜打断自己在佛骨前的祈福,也要动用这神策军的头领呢?”
黄梓瑕喃喃问:“京中能调集的神策军,有多少?”
“至少五千到八千人。其实也不一定用得上,宫中御林军若加上两次换卫时的人,也不下千人,到时候对付我和几个府兵,自然是绰绰有余。”
黄梓瑕点了点头,又思索片刻,说:“那么,我愿跟着您一起走。”
李舒白微微挑眉,讶异地看着她。
“来此之前,我早已收拾好东西,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抬手一指自己放在门后的包裹,轻声说,“我想,若形势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至少王爷这些年在京中铺陈的力量,可供最后一刻逃脱京城。而我,愿随侍您左右,永不分离。”
他凝望着她,轻声问:“王蕴呢?”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对不起他。但一开始我们便有过约定,我愿送还他的解婚书,而他愿助您脱困。可如今,他没有遵守约定,反而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这约定已经无效了。”
李舒白见她脸上的神情坚定,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梓瑕,你真狠心。”
黄梓瑕怔了怔,声音也不由得软弱下来:“是…可若我不对他狠心,他便要对您狠心。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注定无法顾得两头,只能选择我自己要追随的一方…”
“不,我是指,你对你自己,太狠心。”李舒白的手轻轻地顺着她的脊背滑下,然后收紧双臂将她拥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你将自己当做什么?可以为了我而将自己付给王蕴,又可以抛却一切跟我逃离。你这么聪颖的女子,难道不知道,这样跟了我的话,以后你将什么也得不到,以后只剩得亡命天涯。若有个万一,我出了事,或我抛弃了你,你将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我不会让您抛弃我的。”她轻轻的在他的耳边说着,声音恍惚迷离,却又莫名坚定。
他听着她在自己耳边的呢喃,不由得微笑出来。他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灼热让喉口略显干涩沙哑,低低说道:“你对自己,可真有信心。”
黄梓瑕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觉到散在自己耳畔的炙热气息,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不,我是…对王爷您有信心。”
“你确实该有信心。”他紧拥着她,因为急促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连话语都开始含糊,“因为我,好像已经属于你了。”
黄梓瑕一时迷惘,不知道他的意思。
而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发间,语调如同呓语:“在你与我置气,去寻求王家帮助的时候,我一夜都没有睡着。我带着那条阿伽什涅在枕流阁前坐了一夜,看着月光在冰面上反射,亮得刺目,让我怎么都没有睡意,总觉得你下一刻就会踏着这亮光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说后悔了,回来了…真好笑,是不是?”
黄梓瑕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贴在他身上的耳朵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轻轻地说:“不,若是你离开我的话,我也一定会这样一夜一夜等你回来。”
“知道你与王蕴即将南下筹备亲事,我在修政坊得到消息,几乎快要疯掉。当时我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若是你们启程南下的那一天,圣上还没有允许我出来,我就不顾一切杀出宗正寺去找你…”他收紧双臂,拥着她的力道更重了半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夺回来,永远不放开你…”
黄梓瑕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紧得让她微有疼痛。但她的面容上反而露出了笑意,抬手紧紧地反抱住他的腰。
“还有…那一日之后,我心里有些愿望,翻来覆去,难以启齿,无人可诉。但今夜,我想和你说一说,因为我担心,再不说的话,或许以后没有机会了。”
黄梓瑕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问:“你说的,是哪一日?”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散在她耳边的气息更加灼热急促。他声音微颤,艰涩而困难:“那日起,我便在心里辗转反复地想,若有一日,我能握你的手,想不松开便不松开;若有一日,我能拥你入怀,想不放开就不放开;若有一日,我能再次亲吻你,无论是你的手,你的脸颊,还是你的双唇…”
黄梓瑕的脸顿时通红,她瞬间明白了他所说的那一日,是哪一日;也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这愿望难以启齿,无人可诉。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怀抱,背转过身去。然而他抱得那么用力,她的挣扎反而让他得隙。他按住她的肩膀,俯头吻上她光洁的额。
她只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颤动的睫毛在灯下阴影淡淡,映出晕红色的痕迹。
他轻柔的吻渐渐往下,顺着她的脸颊亲下来。在灿烂的灯光之下,她的双唇是桃花与玫瑰调和的颜色,溶化了一整个春天凝聚而成的明艳,令人心动。
然而他凝望着她紧张的面容,许久许久,终究只是轻轻在这明艳的春日上轻触,便放松了自己双臂的力量,低叹道:“好了,别怕。”
黄梓瑕迷茫又讶异地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他。
他抬手轻抚她的面颊,低声说:“我不知会不会死在明日,又何必徒惹你越陷越深。”
“无所谓了。”黄梓瑕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道,“我今晚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想告诉王爷,您活着,我也活着;您去往北疆,我也作为小宦官去北疆;您若有不测,我也不会独活。”
李舒白凝视着她,翻手将她的手掌握住,放在唇边亲了亲,声音略微喑哑:“别这么任性,梓瑕。这世上,或许你是最清楚我目前困境的人。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不能体会其中的可怕之处。”
“我当然知道。”黄梓瑕缓缓摇头,说道,“您身边所有的一切怪异之事——先皇咯血时吐出的小红鱼、徐州城楼上拿到的符咒、陈太妃的疯癫与留下的暗示、鄂王诡异的失踪与死亡…当我想通了这一切之后,我便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这世间最强大、最可怕的力量。可王爷,纵然以我微躯,只能螳臂当车,我也希望能在车轮碾下之时,让它稍微地偏差那么一点点,或许只需一点点,就能让这辆疯狂碾压世间一切的车子,轰然倒塌。”
听她如此说,李舒白微微一怔,神情凝重地问:“你已经知道这所有案件的真相了?”
“是,我已将这所有诡异难解的案件都整理出来,并且,理清了其中全部脉络,也知晓了一切手法。”她在明亮流泻的灯光下望着他,目光清澈明透,毫无犹疑。
李舒白望着她的双眼,看着她倒映自己身影的眸子,忍不住心头的悸动,拉着她靠在榻上,低语道:“好啊,反正离上朝还有一点时间,你先给我说一说,那张符咒的事情。”
黄梓瑕没料到这样的情形下,他会先说这样的话。她迟疑着,将自己的头偏过来靠在他的肩上,问:“你不累吗?不准备筹备一下其他事情?”
“没什么好筹备的。今日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在这之前,我想先听你将我此生最大的疑团解开。”他说着,轻轻地抱一抱她的肩膀,又低声说,“揭开了秘密,又有你在我身边,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都安心了。”
黄梓瑕默然偏转头看他,然后坐直身体,说:“王爷把那个盒子取出来吧。”
李舒白又轻轻抱了抱她的肩,然后才起身到旁边去,捧出那个盒子,放在她的面前:“这符咒变幻无常,每每暗示我的遭遇,如此诡异非常。不知这短短时间,你可解释得清楚么?”
“你我皆是不信鬼神之人,只要知道是人动的手脚,便有什么诡异难解的?”黄梓瑕将手按在盒子上,说道:“这符咒的手段看来复杂,但其实只需要十分简单的手法,便可做到。比如说,两张一模一样的符咒,与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说及此处,仿佛捅破了最后一层纱,李舒白顿时明白过来,“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您曾说过,在徐州刚刚得到符咒之后,并未在意,将它随意收藏而已。我想此时必定有人抢在军中报知您母妃死讯之前,在您和他的两张符咒的‘孤’字上同时盖了红圈——因为,要制造一样的笔画,只能以盖章的形式,否则您定会发觉笔画有细微差别。在您第一次发现了符咒的异状之后,对方又安排了刺客行刺,而那人也在另一张符咒之上,圈定了残字——”黄梓瑕手持着那张厚实的符咒,轻轻说道,“周子秦从易氏装裱行的老师傅处得知,书画上常有调和了白醋和茶叶灰的朱墨,茶叶可吸掉醋味,两者又都可以吸色,这样调和出来的朱墨,放置一段时间便会自然褪色,只留下浅淡痕迹。所以,若您当时遇难,符咒固然可弃,而您若真的在刺杀中成为残疾,他亦可趁着朱墨尚未褪色之时,以另一张以普通朱墨圈定‘残’字的符咒调换,永不褪色。但因您恢复良好,那颜色便自然渐淡,不须再管了。”
李舒白点头道:“然后,我便开始重视这张符咒,因为信不过普通的锁,而特地去定制了这个九宫盒。这盒子开锁需要的时间极长,又在制成盒子时随机组装一个八十个我自己事先也未曾想过的字码,还以为这样便能时刻在眼皮底下防范,谁知,却依然还是被动了手脚。”
“是,表面上看来,若不知道字码的排列顺序,要开这个锁需要几万次的尝试,就算背下了开锁字码,也需要将全部打乱的字码一一对上才能开,实在快不起来。而这盒子时刻处于王爷眼皮底下,当然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多的时间去费力打开这盒子,偷换符咒。”黄梓瑕点头道。
“然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便不同了。景毓和张行英等近身的人,只要有机会进出,片刻之间,便可将盒子调换,无人觉察。而即使他在调换时,来不及将另一个盒子上打乱的字码排成一样,也可以说是自己打扫时字码在盒面上滑动所致,并无大碍。”李舒白说着,又思忖道,“只是,那盒子上的开锁字码都是我随机所放,制造盒子的师傅可能扫过一眼,但我不信他能在那一刹那间记住八十个字。”
“是啊,过目不忘是夔王殿下的独门绝招,天底下只有您一位。若那个木匠师傅有这样的本事,又何须一辈子汲汲营营,最后莫名身死呢?”黄梓瑕说着,从自己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块坚硬的东西,放在他的面前,“这是我在木匠的遗物中寻找到的,放在他送给徒弟的工具之中。”
李舒白拿起那块东西,微微皱眉:“蜂胶?”
“是,正是蜂胶。一般来说,手艺拙劣的木作才会拿来填塞榫头缝隙所用,而一位名驰京城的木匠,又如何需要这种东西呢?”黄梓瑕坐在他面前,托腮望着他问。
李舒白望着她的目光,徐徐出了一口气,说:“拓印。”
黄梓瑕点头:“是。景毓为您寻找木匠之时,早已买通了他。在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让您过来自行镶嵌字码之时,他已在木台上铺好薄薄一层软蜂胶,上面撒上木屑。待到您排好字码,他将字码朝下,钉入小铜棍中时,木刻的字码受到压力,便隔着油布和木屑,将一个个凸出的痕迹印在了蜂胶之上。等您拿着这个盒子离开之后,他原封不动掀掉油布,铲起蜂胶,扫掉上面的木屑,便立即可以看出您当时随手排好的字码是什么。然后,他便可以原样做一样字码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景毓。”
李舒白点头道:“如此,两个完全相同的盒子完成,而里面的莲花盒更是只有二十四个点,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机巧盒,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更是简单。景毓每次只要将符咒做好手脚,放置好之后,换掉我原来那个便可了。”
黄梓瑕点头,说道:“景毓公公多年来,必定十分小心。符咒的细微处或有差别,但因颜色常有变化,故此不易察觉。而九宫盒的维护保养,他也得谨小慎微,因为小小一个磕碰便会造成两个盒子有了差异。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对于记忆超群的王爷您来说,可是个致命的漏洞。”
李舒白轻叹,说道:“但我最佩服的,还是他善始善终,多年来始终一颗赤诚忠心,就算死,也是为我而死。”
“然而在死之前,还为您安排了一个接替自己的张行英,不是吗?”黄梓瑕轻声说道,“我一直怀疑,或许,他们的改变,与沐善法师也有关。”
李舒白轻轻点头,说“嗯…张行英若是没有入蜀的话,或许他现在,依然过得不错。”
黄梓瑕支着下巴,低声说:“然而沐善法师已经在一切真相出来之前,死掉了。死得那么是时候,使一切都只能猜测,不能证实了。”
“但张行英污蔑你的时候,沐善法师已经死了,这一次变化,又是如何而起的呢?”
“是小红鱼。”黄梓瑕轻轻的,但笃定地说道,“之前在景毓公公的房中,我看到了他那个中空的小石球,尚有水渍。我想,景毓一定是将鱼卵放在了里面,在最后的时刻,选中了张行英,让他被阿伽什涅附身。”
李舒白点头,目光落在案上静静睡在水中的小红鱼身上:“一念飘忽,偶尔出现在横死者身旁的,阿伽什涅…”
他在明亮的灯下望着她,看着她通透的眸光与清澈的神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口因她而起的剧烈跳动:“所以现在…便是揭开一切的时机了?”
她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对,这个案件,已经结束了。”
卯时将至,天色虽还昏暗,但也已经到了要进宫朝圣的时刻了。
李舒白整好衣冠,身边人帮他理好卷册笏板等。他带着人走到门房处,黄梓瑕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她再次穿上了宦官的服饰,玄色衣裳,青色丝绦,紧紧挽起所有头发,以纱帽罩住。一张略显苍白的素淡面容上,加浓了眉毛。他身边的杨崇古,又回来了。
李舒白向她点了点头,身后人将所有东西一并交给黄梓瑕。她接过箱笼,准备上马跟随。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她便只能乖乖地下马,随着他一起进入马车。
“初春寒冽,况且天色尚未放亮,你倒是顶得住?”等她如常在那个小矮凳上坐下,他才嘲讥地问。
黄梓瑕抱着放杂物的箱笼望着他,眨了眨眼,却笑了出来。
他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自顾自地说:“好像回到了去年一样…旧日重现。”
李舒白抱臂靠在车壁上,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那时候,某人躲在我的车上,被我当场揪出指破了身份,还死皮赖脸不肯下车,反倒求我帮忙。”
“然而用了一年时间,我终究还是遵守了约定,帮王爷找出了这阿伽什涅的秘密,不是吗?”她看看一如既往置在案头那一条小红鱼,托腮问他。
李舒白凝视着她,微微点头,说道:“我这一生,与很多人做过交易。但是与你的这一桩,是我最划算的。”
“如今这局势,尚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帮上你,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划算呢?”黄梓瑕问。
“就算你帮不上我,我此生能与你因此相遇,也已足够。”
他口吻淡淡的,却彷如在黄梓瑕的心口扬起巨大波澜。她仰望着他,只觉得无数温暖涌动身畔,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马车缓缓停下,大明宫已经到了。
李舒白起身走出车门,站在车上遥望着面前被宫灯照出隐约轮廓的大明宫,又回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抱着箱笼从车内出来,与他一起并肩站在那里。
晨风凛冽,呼啸而来,猎猎而去。
李舒白握一握她的手,说:“走吧。就在今天,演一场好戏给所有人看。”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自丹凤门而入,一直向北。
过龙首渠,进昭训门,沿龙尾道一路而上,含元殿便呈现在眼前。左右如同拱翼的栖凤、翔鸾双阁金碧辉煌,而含元殿则坐镇其中,在黎明破晓前的墨蓝天色之中,更显恢弘壮丽,气象万千。
其实皇帝近年多在宣政殿朝会,但今日正送佛骨出宫,满朝满宫之人都齐聚恭送佛骨,故此开启了含元殿。
在殿阁之下的王蕴,借着龙尾道上连贯的悬灯,一眼便看见了黄梓瑕。他不由得脸色大变,立即走近她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黄梓瑕手中正提着箱笼,抬头看见他,只是微微诧异,便向他屈膝低头施礼:“王统领。”
王蕴脸色铁青,竭力压低声音问:“你如何会来到这里?”
黄梓瑕微抬下巴示意已经上了龙尾道的李舒白:“我随夔王来的。”
“他刚出宗正寺,就来找你?”
黄梓瑕摇头,说:“不,是你走后,昨夜我去找他的。”
王蕴死死地盯着她,太阳穴青筋突突跳动。他的脸色太过可怕,旁边人都不由侧目而视,反而黄梓瑕却面色平静,只轻声说:“蕴之,你没有履行对我的承诺,所以…我也只能有负于你。”
他如遭雷殛,愕然瞪着她,声音破碎:“你…你知道了什么?”
她声音极轻,却也极清楚:“我知道的,就是夔王知道的。”
“那你们…今日还敢进宫来?”
“他要来,我便随他来。”她转头看着台阶最上方。最前方的李舒白,他在离大殿最近的地方,虽然被后方许多人遮住了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那个方向。“他既然能豁出性命去寻求真相,那么,我又何必吝惜自己的微躯?”
而他却置若罔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从始至终,你来到我的身边,就是为了他?”
黄梓瑕沉默片刻,然后偏开自己的脸,看向城楼下方广阔的青砖地,说:“我答应与你一起回蜀地时,也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一切的责任,依旧还是归责于他身上?
王蕴盯着她的侧面,想要反唇相讥,但看着她面容上那悲戚的神情,又什么都无法说出口,只能悻悻地甩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我会成全你。”
朱紫济济一堂,只有黄梓瑕是末等宦官,穿着一身玄青色衣服。四更刚过,天色尚未大亮,含元殿亮着无数灯烛,灯火通明。而左右双阁因为无人,所以只挂了几盏小灯,也并无人照看。
黄梓瑕向李舒白一点头,提起手中箱笼,向着翔鸾阁飞奔而去。她暗色的衣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并不醒目,把守的侍卫们也只关注龙尾道上下的官吏们,并未在意有人在黑暗中奔向了翔鸾阁。
直到黄梓瑕爬上了栏杆,站在那里大喊一声“陛下”时,正在殿门口排队的朱紫大员们才觉得不对劲。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翔鸾阁后,却见黄梓瑕站在最远的栏杆上,身后便是墨蓝的天空,正在风中摇摇欲坠。晨风卷起她的衣袂,直欲随风而去。
众人还未辨认出她是谁时,刚走上龙尾道的王蕴已经看见了她,他呆了刹那,对着她大吼一声:“你疯了!快点下来!”
黄梓瑕抬起手示意他,说:“王统领,请你不要过来,你若过来的话,我便立即跳下去!”
王蕴身后的侍卫并不知她是谁,立即骂道:“哪来的宦官,这是疯了?统领,我去把他拉下来!”
“不…谁也不要过去。”王蕴面色铁青,抬手止住身后所有侍卫。他回头去看李舒白,却见他悠然站在殿门口,在人群之中神情淡淡地看着黄梓瑕。
王蕴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火烧上来,正在愤怒无措间,却听见身旁几个大臣悄声议论:“这…这不就是当时鄂王跳下翔鸾阁的情景么?”
“是啊!没想到旧景重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时鄂王指着夔王说是他逼迫自己,而如今,要跳下去的人却换成了夔王身边的小宦官…”
“这…难道这小宦官,也要如前面那些人一样,来一场痛诉么?”说这话的人,语调诡异,显然不但想起了当日鄂王跳楼时的情景,而且也联系到了张行英父亲跳下城楼的惨剧。
“嘘,夔王就在此处…”对方竭力压低声音道。
王蕴看着李舒白不动声色的面容,再回头看黄梓瑕凌风的身躯,看她在栏杆上摇摇欲坠,他只觉得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却又不敢动弹不敢喊叫,只能在这边看着。
只听到黄梓瑕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诸位大人!我在此重演当日鄂王所做之事,只为了证明,若上天有灵,我亦可尸解升仙,化为青烟而去。”
“一派胡言!这小宦官何德何能,也妄想升仙?”
然而如此说来…当初已然升仙的鄂王,又如何会在香积寺后山死于夔王之手呢?
王蕴的心中,不由得升起这样的念头。他回顾左右,看见众人面上都是如此诡异的神情,知道他们也都与自己存着同样的念头。他终于实在忍不住,对着那边喝道:“你给我下来!这么高的城楼,你何苦为了点破这么一件事,而赔上自己的命?”
“请王统领不必担忧,也不必到下面去寻我尸身了,因我定会如鄂王般消失的,不留半点痕迹…”话音未落,她已经晃亮了手中火折,一指地上说道,“鄂王焚烧了夔王送给他的所有东西,而我也将随身的东西一并焚化,诸位,告辞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往后一仰,便向着身后的黑暗跃了下去。
手中的火折落地,地上一堆早已泼了油的东西在瞬间腾起火苗,吞噬了面前的黑暗,也映得破晓的夜空陡然一红。
王蕴没料到她会就这样随便轻巧地跳了下去,顿时大吼一声,连眼都红了,向着翔鸾阁狂奔而去。
他身后的侍卫们也紧紧跟上。一群人来到翔鸾阁后她跳下的地方时,却只剩得一堆杂物在熊熊燃烧,一片寂静。
他扑到栏杆上往下看,却见下面被照亮的广阔青砖地上,空空如也。
他呆呆地趴在栏杆上许久,看见下面龙尾道附近的两个守卫,正在灯下站得笔直,才大声喊:“你们两个,有没有看见有人跳下去?”
那两个人抬头看见他,立即喊道:“禀统领,没有!”
“没有?!”王蕴又问了一声。
“是,连块砖头都没下来!”
他茫然地回身,却看见青灰色的破晓天色之中,有人站在柱后看着他。那人穿着玄青色宦官衣服,面容如玉,正是黄梓瑕。
见他回头看见自己,黄梓瑕向他一点头,叫他:“多承王统领关心。”
“你…你没有跳下去?”他心有余悸,但看见她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又觉得欣慰,脸上的表情也不知该是惊是喜。
“是啊,一切都不过只是障眼法而已。”黄梓瑕提起那个已经空了一半的箱笼,与他一起走回来。刚刚眼看着她跳下去的那些大臣,见她完好无损地与王蕴一起走回,浑若无事,顿时都诧异愕然。
李舒白刻意忽视了她身旁的王蕴,只朝黄梓瑕说道:“和诸位大人解释一下,你,或者说鄂王,是如何消失在翔鸾阁之上的吧。”
“是。”黄梓瑕向着周围好奇观望着她的诸位大员们行礼,然后说道,“其实,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而已。这个障眼法的要求有三点:第一,必须要在黑夜之中完成,因为若是在白天,一眼便会被戳穿,就玩不成了;第二,必须要在事后烧一把火,才能彻底毁灭痕迹,不至于被人发现所玩花样;第三,身上所穿的,必须是深色衣服,黑色最好。”
“杨公公,别卖关子了,你赶紧跟我们说清楚吧!”发声的正是崔纯湛,他性子向来急躁,又是大理寺少卿,对于此事最是好奇,“本官当日也是在场目睹的人之一,可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鄂王殿下是如何消失的。”
“其实此案非常简单。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鄂王殿下与我,选择爬上的栏杆是不一样的。在我们位于栖凤阁之时,鄂王殿下便选择在翔鸾阁左侧栏杆,这样对位于右边的栖凤阁来说,看过去便是正面最远处;而我爬上的是翔鸾阁后方的栏杆,对于站在含元殿的诸位大人来说,也是正面最远处。换言之,这个办法,只能在面对面时实施,万万不能在侧面来看。”黄梓瑕说着,从箱笼之中,取出一幅画,然后抖开,“因为,这个办法,需要放置一张画。而画是平面的,正面看来可以相合,但若从侧面看,却只能看到薄薄一张纸,马上就会被戳穿!”
她手中正是一幅黑底的画,上面留白处与栏杆一模一样,只是稍小一些。她展开画后的小木棍,又拉开一个折叠好的小木架压住,示意给众人看。
站在画侧面的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而在画正面的人,却都震惊地发现,黑色的画与尚且昏暗的天色融为一体,白色的留白正与后面的玉石栏杆相合,而站上画后架子上的黄梓瑕,正面看去,就与站在栏杆上一模一样。
谁也看不出,其实栏杆的前面,还有另一层画上去的栏杆。而看似摇摇晃晃的她的身躯,则正是因为下面小木架不太稳定而导致,看起来,却与站在栏杆上的状态一模一样。
“我想,鄂王当时起身,走向翔鸾阁后,便将早已放在那里的架子与画布置好,然后引起众人的注意。而他在怒斥夔王之后,目的已经达到,便向后跳去——”黄梓瑕说着,身子仰面往后一扑,立即便消失在了那幅画之后,“看起来,就像是往后跌下了栏杆,但其实他的身子,就在画后面的地上,安然无恙。”
“那么,这些留下的东西呢?收起的时候,必定会引人注意!”崔纯湛立即问。
“所以,需要一个借口,比如说——将之前夔王送给他的东西,一把火全部烧掉。纸就不需要说了,木头都已浸透了油,自然是见火就着,而此时鄂王殿下只需要脱下他外面的紫色衣服往火中一丢,便可以躲在翔鸾阁的暗处了——因为那一日,我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便是,其他所有人的中衣,几乎都是白色的,唯有鄂王殿下的中衣,却是黑色的。紫色配黑色,显得很暗沉,一般人都不会这样配,但他偏偏就是这样穿了,为什么?”
“因为…白色的中衣,躲在黑暗中,会十分显眼…紫色稍好一点,但他若依旧穿着紫色衣服出去的话,一下子就会被人发现。”有人颤声猜测道。
“对,所以他选择穿了黑色中衣,躲在暗处。等到第一批侍卫过来时,他便可以套上准备好的青衣夹杂在其中,趁着混乱下了翔鸾阁,立即可以趁乱出宫,躲往香积寺。”黄梓瑕将东西丢弃,朗声说道,“所以,所谓的尸解升仙,所谓的为朝廷社稷而不惜献身,内幕便是如此。”
在一片死寂之中,众人都忍不住悄悄偷看李舒白,却没一个人敢将自己心中揣测的想法说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或是什么人指使,会让鄂王冒着如此大的危险、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诬陷自己的四哥?
他后来在香积寺后山之死,又是否,也有着如此深不可测的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