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声没了,脚步声远了,裘三娘睁开眼,在帐幔里问道,“墨紫走了?”
帐子撩开,白荷轻柔打个结花,“嗯,刚走,说有应酬呢。”
“应酬啊——”裘三娘笑得有些疲倦,“很久没听到这词了。”想一年前,她在江南,与人拼酒拼琴,真是痛快的日子。
白荷纤细的身子一僵,竟然在chuáng前重重跪下。
“白荷,你起来说话。”裘三娘半点不惊讶,缓缓起身,光脚踩着青砖。半垂的眸,披开的发,神qíng莫测。
红梅绿jú笑着进来,见状,脸色均是一变,扑通两声,跟着跪了。
“敢qíng你们商量好的,那么,一个个都起来,再让一个开口。”裘三娘有气无力。她在何去何从间辗转反复,奇怪自己的急火xing子究竟跑去了哪里。五个能信任的丫头,一个最知自己心意,却已经飞出去,越来越感觉抓不牢,gān脆随她去;一个对自己吩咐之外的事qíng毫不关心;这三个绑在一起,全心全意想她当稳萧三奶奶,比她亲娘还啰嗦。
没人起来,白荷开得口,“姑娘,奴婢们不明白,姑爷对姑娘百般示好,姑娘为何还要拿着休书?”
昨夜铺chuáng,看到一个信封在枕头下,叫来识字的红梅,才知是休书。原来叫来墨紫,不但没能让裘三娘改变心意,反而适得其反。忍了一宿,白荷决定问个清楚明白。
“奴婢知姑娘与别的闺中小姐不同,自小跟老爷闯遍大江南北。普天下,像姑娘这般见识多才艺出众的女子,奴婢没见过几个。姑娘爱往外跑,奴婢更是清楚不过。可,姑娘,女子终要嫁人安定的。若姑爷对姑娘不好,奴婢们自然不敢多说一句。可姑爷的心思,便是咱们这些粗笨人,也瞧得出来。姑娘要坚持离开王府,不说王爷王妃会如何反对,姑娘的名节也无法保全。姑娘出府,或能如从前一般快意,可姑娘是否想过,能快意一辈子么?”好个白荷,只字不识,说得句句有力,“离开裘府前,gān娘同我说,裘夫人临终只有一个希望,便是您能嫁得一个好夫君,待您如珠如宝,一世安康。gān娘让我好生服侍您,无论如何要在王府里安稳下来。奴婢斗胆,给姑娘磕头,求姑娘三思再三思,切不可冲动行事。”
额头撞地,咚沉有声。
“奶奶,三思”红梅也磕。
“姑娘,绿jú最笨,只是这么大的事,不能再等等么?”说完,绿jú跟着一磕。
“别磕了,搅得我心烦意乱,脾气上来,谁都拦不住”从小一起长起来的qíng分,还有红梅知心贴暖的qíng分,裘三娘看不下去这些丫头求她。她有心要像墨紫那样飞翔,却发现一入侯门深似海,手脚都被束缚着,动一发而牵动很多人。
裘三娘这么一说,三人谁都不敢磕了,直挺挺跪着。
“墨紫走前,还说了什么?我听她说了一段呢。”到头来,唯有此女知她。
白荷咬唇。昨夜听来,墨紫大概和姑娘一样,对休书一事抱无所谓的态度。因此她第一次犹豫了,该不该实话传达。虽说,她不是很明白墨紫话里的意思,但怕裘三娘听了,会下定决心。
裘三娘嫣然一笑,“你不说,我就当墨紫是站在我这边的了。”
绿jú嘀咕,“墨紫从来都是站在姑娘那边的。”
裘三娘听了笑意更深,“那好,有一个在我这边,我就——”
白荷以为裘三娘执意了,忙道,“墨紫说,姑娘不必故意假了xing子,只要作自己就是。仍是那句话,他人以诚待你,你便以诚待他。他的秘密已经全告诉了你,你的秘密也告诉他便是。他若无法接受,姑娘再想下一步不迟。他若万般割舍不去,姑娘顺心而为也未尝不可。有心人易得,一心人难得。姑娘要是看清了,便全在姑娘的心意。舍,便舍。得,便得。不必顾虑太多。还说——”
裘三娘听得眼内jīng光乱she,“还说什么?”
“还说姑娘本不是扭捏之人,顾前顾后,反失了姑娘的真xingqíng。姑娘曾说,你不像她,拳头藏在袖子里,不敢出来。那她等着看姑娘这次,一击命中,管他大宅深院,还是市井广空,哪里都能快意人生。没有人说,非斗才可赢。不战而——”传达不下去了,白荷一抬眼,便是一怔。
裘三娘满目生辉,疲累的倦容一扫而空,“好一个顺心而为好一个舍便舍,得便得好一个大宅深院,市井广空,快意人生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太过扭捏,反而不像我了啊”
“小衣”她声音一高。
消失了一夜的小衣没一会儿就进到屋里来。
裘三娘将枕下休书拿了出来,看得跪了一地的大丫头们心中一颤,“去,把这jiāo给墨紫,让她保管着,该给人看的时候,千万别手软。”
小衣不管其他人再苦起来的面色,接过便走了。
红萸船场内,墨紫刚坐下来,闽松刚开始笑话那个室内造船的大木棚子,小衣就来了。说了一句保管着,该给人看的时候千万别手软,又一阵风似得不见。
墨紫发现了,小衣近来的轻功有勤练的趋向,难道是怕华衣?
“这丫头是谁啊?眼高于顶的,且说话从不让人明白。”短短两日,闽松已经见过小衣两次。
“我东家的大丫头,对了,现在也是你东家了。”墨紫看着信封上两个字,又听了小衣的话,面色一垮。这不是让她当恶人吗?而且,她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不手软?她如今和裘三娘,根本在两个战场,隔得远着呢
不动声色,她将信封揣进怀里。
“搞清楚,我是冲着你的本事来的,可不是冲着你东家。”闽松眉宇之间傲然清朗,“我闽氏一族可不当他人的奴才。”
“哟,松少爷这是骂咱们墨哥是奴才啰”跟着赞进进来的,嬉皮笑脸,臭鱼是也。后面有他的两位兄长。三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闽松这才想起来墨紫的身份,讪讪然,“谁骂他了?”
“你们仨怎么来了?”墨紫起身相迎,“可是岑二让你们来的?”
“咱哥仨几日前跟岑二说不给他gān了,来你这儿讨活做,省得以后借来还去的麻烦。”臭鱼手上还拎着个大铺盖,“墨哥,收不收啊?咱不白吃饭。平时,看个场子。你要咱下水试船,那也是一句话的事。”
墨紫听到这儿,高兴得合不拢嘴,拍手道,“太好了。我其实早想提,就怕你们腻了水,不敢扰你们悠哉。”
“我们本是腻了,不过跟着墨哥走了几回,不知怎么便又牵肠挂肚的?”半江的呼声至今犹如在耳,热血沸腾。
“阿松,你带他们去宿舍。”用这位打杂的船工,她很顺手。
“阿松老弟,来来,帮我拎个铺盖卷儿。”臭鱼哈哈大笑。
闽松气到无话可说,但他真上去帮着拿东西。
“墨哥,这是豹帮徐九的贴子,昨日送到望秋楼,岑二让我们捎给你。”笑完,便是正经事。
赞进听了,说道,“这回不会又是谁冒名顶替吧?咱多带点人,打得他们魂飞魄散。”
“应该不会。”墨紫粗粗一看,“是豹帮的传位大会,广邀船行船帮的各派人马见证呢。八月初八,好日子。”
“你认识徐九?”闽松拎着臭鱼的铺盖,面上一丝诧异。
船帮帮主的jiāo替,邀请船行的人,是规矩是习俗。但广邀贴和个人贴有很大的区别。他来之前,老爷子收到的是豹帮老帮主的帖子,而其他船行,不过就是来不来都无所谓的广邀贴。船行船帮是各自为政的群体,互不gān涉,但利益关系牵涉很多。持谁的个人贴,便代表着一方势力。就像老爷子是老帮主信任的一种助力,而能收到徐九贴子的墨紫,显然代表着他是徐九重视的一股力量。一方垂垂老矣的旧势力,一方是蒸蒸日上的新势力。名不见经传的红萸,竟略高了日升一筹。怪不得,老爷子说红萸的出现,将打破船行现有的平衡,当机立断把他送了进来。
“打过jiāo道。”一起yīn过人。
墨紫的笑容,在闽松看来,有点jian诈yīn险。老爷子要他多跟墨哥学学为人处事,不过这种不认真起来嘴油皮厚,认真起来一肩挑天,他可学不像。没人能学得像
“怎样,大伙去见识见识?”贴子上写她可带一桌人。一桌就是十来个。眼前正好。
“好啊又有热闹”臭鱼最来劲,“船帮子有的就是好高粱酒”一坛坛的,管饱。
“墨哥,我兄弟不去。”肥虾缓缓说出一句。
臭鱼的表qíng就像给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很沮丧,嘴上还争取,“大哥,那些人未必认——”
“我说,不去。”肥虾的声音并不严厉。他只是没有表qíng,很空白很空白,空白得吓到小孩。
“不去就不去,凶啥。”臭鱼嘟哝。
“墨哥,你帮他带几坛子好酒回来。”相比吓到小孩的肥虾,水蛇那张长脸,无比亲切起来。
对三兄弟之间的异动,墨紫仿佛没上心,一句不多问,只笑着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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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