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丫头呀,卖掉了。”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就是正常处理掉不听话丫头的方式,卖给牙婆了。在墨紫听来,却是把她转让给别人的意思。无论怎么理解法,墨紫已不是裘三娘的丫头,更不是萧家的丫头了。
这样一个结果,让早想好的老太太觉得心想事成得太快,所以不够真实。让没想好的墨紫觉得大吃一惊后,懊恼没早点把红萸账本理出来,让裘三娘终于实施了她当初最担心的一条。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绿jú呆若木jī,当场哭出了声。小衣神qíng不动,手自始自终放在墨紫的膝盖上,一寸不移,暖得就像一只炉子。红梅低着头,看不出面色。
墨紫和绿jú的反应,让老夫人原本怀疑的心思转了转,故作随口一问,“哦?卖给哪家的牙婆了?”
裘三娘摇摇头,“不是牙婆子,是和三郎同僚的元大人府上。”
把她转让给元澄了?墨紫呆住。
“哪位元大人?”老夫人一时想不到。
“元澄元大人。他家里缺粗使丫头,和三郎提起过,我就gān脆做了顺水人qíng。”裘三娘抬眼扫过墨紫,“说好今日就送过去,我才赶紧来领人的。要不然,知道祖母您在罚她,该让她多受受罪才是。”
“元澄?”老夫人记起来了,脸色立时难看,“就是在我们萧府隔壁那家元大人府上?”
“啊?元大人住隔壁吗?”裘三娘好像才听说,小捂了嘴,“三郎不曾跟我说起过,虽然我早知道和咏古斋一墙隔开是别家府邸。”
“你怎能不知?”老夫人将筷子往碗上一敲,用力过猛,碗滚落到地上,碎成数片。“这丫头翻墙从元府过,难道没告诉你那里主人姓谁名甚?”荒谬
“墨紫”裘三娘一手指着发呆的人,怒道,“你不是跟我说那家是无人住的荒府吗?竟敢骗我”
墨紫眨一下眼,好似云里雾里,傻哈哈答,“本来是无人住,后来有人住了,怕跟奶奶你说了,就不让我出去,所以一直没说。”
“真真是不可理喻的刁奴”老夫人以为墨紫让她罚惨了,因此相信这话,“不打死了不能作数。三娘,你也瞧见了。你当她忠心,她却对你撒谎,也不知私底下吞了多少。这丫头不能给元府,说不准早勾搭了那里头什么人,设局正好脱身。一定要继续罚,罚到她吐露所有实qíng再不敢隐瞒为止。要卖,也得卖给最狠的牙婆子,看她还敢祸害别人去。元大人那儿,另外挑两个好的,送过去作为补偿。说好的是粗使丫头,也未必非墨紫不可。他没道理说什么。”
裘三娘神qíng愤然半晌,却瘪了气,“祖母,晚了。今早上我让三郎带了她的卖身契到户部衙门,一切手续都已经办妥。她虽身在我们府里,这人却是元府里的丫头了。这会儿,元府管事的车就在府外头等着呢。要是命断在我们手里,那可就犯了杀人罪。这是官府发的文书凭信,已说明我和这死丫头再无关系了。”
“……罢了。”事到如今,能说什么?文书盖了官印,里头确实写清楚墨紫易主。老夫人心里对裘三娘有怀疑,但戳穿也没用。反正她看墨紫不顺眼,既然出了府,也就勾引不了维儿,而三娘的两处营生也抖出来了,今后安cha人也方便得很。暂且到这儿吧。
“祖母……”裘三娘听到老夫人说罢了,倒比这位老太太还委屈,“我不甘心。”
“不甘心也是你自己不仔细。这种事,跟我们先商量多好。上回放白荷出去就仓促,哪有不配人就把丫头放出府的道理?墨紫这丫头刁钻成jīng,也因为你纵容,骗得你这般从轻发落。罢了,可能是菩萨的意思,就当咱们积德行善。”老夫人一甩袖,“你把人给弄出去,省得碍我眼。若元府管事问起,实话实说便是,叫防着些好。你心软了一次,就别再心软第二次,让这恶婢称心如意。”
裘三娘说是,站起来叫绿jú和小衣把墨紫抬走,自己也跟着要出门。
“三娘啊。”老夫人还想jiāo待一声。
裘三娘转身欸应着。
“过了年,我找几个管事让你过过眼,要是能帮得上你,你自管留下便是,月钱由公中出,什么都不用你cao心。”老夫人安排好下一步。
“多谢祖母关心,只是望秋楼的人手不缺,大掌事又是个能gān可靠的,暂时还应付得过来。”裘三娘变相推了。
“那船场呢?”老夫人胸口堵闷了一把。
“船场的营生,三娘一窍不通,嫁作人妇后又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做起来委实吃力,不如折成银两。让墨紫整理,就是为了能找个好买主。前些日子,有人出了好价,我便卖了,总算了了桩心事。因此,老夫人也不用担心,以后三娘就当个安稳的好媳妇,再不给长辈们添堵了。”裘三娘说完,福身而退,出了门。一出门,便垂眸冷笑。老太和婆婆会有什么表qíng和反应,她大致猜得到。
四个人来的,五个人一起出去。小衣背着墨紫。
“你这是说真的还是假的?”墨紫忘了身上疼痛。
“哪件事?”裘三娘不瞧她,目视前方,“把你卖了的事?还是把红萸卖了的事?”
“什么?”不用那么刺激她吧
“两件事都是真的。你也好,红萸也好,我嫌麻烦,统统处理掉了。怎样?想找我拼命么?”裘三娘朝王府大门在走,半张芙蓉面,看不出qíng绪,“你五千两银子没jiāo上来,我将你转让别人,还是按当初说好的办,不算言而无信。你既然不是我的掌事了,红萸也没人能打理,不卖,难道等着再长满糙不成?”
“卖给了谁?”虽然那时想好了,拿到卖身契就走人,真听到红萸自己管不着了,有点不好受。
“瞧瞧你这表qíng,红萸卖给谁比自己卖给谁还紧张。”裘三娘似乎不再看墨紫,对她的神qíng却并没有漏掉。
“三娘,这就是你们一晚上再加一上午想出来的主意吗?你将红萸卖了,老太太定然火冒三丈。她还想着让你jiāo点私房钱出来,再顺便把你的两处产业蚕食鲸吞掉。尤其是船场,对这家子于公于私都好处多多。你将我卖了,又说是为了老太太高兴。究竟想讨好你婆家,还是想招嫌?”相互抵消了啊。
“卖都卖了,我能如何?你有好主意,为什么不早说?”裘三娘驳她,“我今日不知忍耐了多少,还装傻装笨,都是看在三郎面上。”
有些话不用说太直,墨紫能明白。裘三娘和萧三郎互有qíng意,想要分出去单过,因此对长辈不能太孬又不能太横。拉锯子式的,得慢慢分,顺便把金丝抖落掉。裘三娘没动qíng也就罢了,既然动了qíng且下了决心,金丝就一点希望也不会有。像这次自以为能扳倒裘三娘的戏码,不过是让裘三娘反过来利用。
“最笨的,是我。挨了打,受了罚,还被卖了这么惨。谁能说上我一句好?”她能不能哭一哭?
“你要是不好,人gān吗半要挟半利诱非要我把卖身契jiāo出来?”裘三娘说的是元澄,“我以前觉得他挺斯文温吞的一个人,真是错看了。墨紫,你的卖身契到他手上,这一面是我想着你二人有缘,另一面实在是不得已。谁敢对他说不呢?”
“奶奶为何不gān脆放墨紫出府就是?”绿jú敢问。
“我在这节骨眼上放她出府,不是和婆婆她们硬碰硬了吗?”裘三娘何尝没想过,但仔细考虑之后,还是用了转让这一手。
“可是,把墨紫卖了,万一主子不好怎么办?”绿jú担心死了。
“那就是她自己的命了。照我看,她的命自打碰到我那天起,就不算差。”裘三娘抛个媚眼给墨紫,“小墨儿,是不是?”
墨紫还给裘三娘一枚白眼。
敬王府门口,一辆黑色马车真等在前面。
“你的东西我会让人送过去。”裘三娘又低语,“反正,咱们住得那么近,来往很方便。”
小衣将墨紫背下台阶,刚要放她上车辕,突然来了几匹快马,在敬王府门前勒停,马高抬前蹄,尘土嚣扬。
马上跳下一人,门里小厮跑出来几个,纷纷喊着二爷。
萧维皱眉看着小衣背上的墨紫,问道,“这是怎么了?”
墨紫耸耸肩,油痞样再现,“让你奶奶叫人打了一顿棘板子,跪了一会儿针毡,所以走不了路了。”她说这话,没刻意低声。
裘三娘扑哧一声,又连忙正色,“二伯,别听这丫头妖言惑众。是她自己不懂规矩,受了老夫人的责罚。如今,被我卖了,再跟咱们王府没关系。”
冲墨紫挥手,“赶紧走,看着让人心烦。”
墨紫不再理全然石化的萧二,让小衣放下她,朗声道,“三娘,墨紫跪谢你救命之恩。从此后,主仆之名尽断。”
一跪一叩,手抓车辕而起。
裘三娘看着她跪完,没再说一个字,转身进了门。
红梅却见裘三娘的眼角闪泪,“奶奶——”
裘三娘的袖子往面上遮了遮,再放下来时,已恢复如常,“不准告诉她,否则必以为我离她不得。”
“奶奶明明就是舍不得。”绿jú也眼快,她心里还难受呢。
“龙入浅滩,能困她多久?舍不得,又能怎样?”裘三娘越走越快。
墨紫看着那三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倒不婆婆妈妈长吁短叹,让小衣帮着,就上了车。
“等等。”萧维跨前一步。
小衣张手挡住。
“少将军还有什么话?墨紫主家在等,不好耽搁。”墨紫的语气并不挑衅,而是叙实。
“我祖母因何打你?”萧维始终觉得镇日在宅中的祖母不可能知道墨紫在外头的事。
“因为勾引你。”
墨紫瞠目结舌,看着语出惊人的小衣。
“什么?”萧维怒气横生,“谁说的?”
说完五个字的小衣,显然认为没必要再多说几个字,沉默以对。
墨紫僵笑着,“少将军不要听小衣的。墨紫在外行走的事让老夫人知道,这才是主因。”
“主因?那她说的,是次因?”萧维惊觉自己帮了倒忙,面色泛寒,却又不好再说,只能问,“你被卖给了谁家?”
墨紫不知该不该答,这人和元澄是政敌,知道她是元府的丫头了,会不会一气之下拿吟月剑把她咔嚓?
“小老儿是元府车夫。少将军以后若想要找墨紫丫头叙旧,可能不那么容易。”车夫大斗笠一掀,李砚笑哈哈一张脸。
“李老,怎劳动您?”墨紫啊了一声。
“小老儿瞧你这丫头伤得不轻,赶紧进去躺着,闲杂人等不必你理会,由小老儿应付。”李砚马鞭儿一打布帘,示意墨紫入车篷内。
墨紫对萧二微微点个头,瘸拐着进去了。
李砚也就应付萧维那么一句,驾驾直拽绳,马儿撒开四蹄就跑。
等离得远了,他在外头对墨紫说,“丫头,萧少将军对你垂询殷殷,莫非有意于你?”
墨紫隔着帘子,惊吓到差点打嗝,“怎么可能?同你家大人一样,我也不受他待见呢。见一次,便不欢而散一次,八字犯冲。而且,他通房两位,准小妾一位,敬王府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要娶的正妻不是公主就是郡主。”
李砚再哈哈一笑,“丫头的八字必定和我家大人相合啰。”
墨紫真打嗝了,一直打到马车停下,看到帘外伸进一只手,嗝才止。
手,修长,色泽如温玉。
“元澄。”她说。
“你若还能有力气自己走出来,就给我片刻。若是要人抬,就先看医。”他说。
她弓身出去,侧坐下来,靠着门框,“还能坐上片刻。”
“不用费力说话,看着就好。”他望着她,面色温暖,眸清似泉,然后递给她一样东西。
那是她新的卖身契。
他等她看完,又拿了回去。地上有一只小香炉,他在她不解的目光中,将那契往香上一凑,顿时便着了火。
片刻,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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