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船,墨紫一边低头避火光,一边偷眼打量着船的结构。
结构很简单,平底浅橼深肚,住舱在尾部,双桅列帆,货底舱无板遮盖,四方凹入,占船体三分之二长。
墨紫看到里面叠放的原木,双眼瞬时一眯,这就是了。
华衣说:“我们二爷没说运去哪里,只说您另有jiāo待。曾老板,这货究竟在何处下?”说得更真的一样。
但别说,还就是料得百发百中。
曾海道:“连船带货,一定要jiāo给达赫川船场的离伍。这是见面时的信物,也一并给他就是。”
达赫川在大求境内,与大周北界三山之隔。离伍是达赫川船场的东家,其背后是大求最显赫家族可那。墨紫没见过离伍,但她听过这个人和这个船场。
华衣不出声。
大概他面露难色,令王大掌事不耐,“陈副帮主说了,他知一条秘密水道,可避水寨入大求。价钱都谈妥了,你别故作为难,再想抬价。”
华衣的声音:“价钱不是问题,我们二爷说一是一。只是这天气比往冬冷,不知水道是否畅通。万一结了冰,可能就麻烦了。”
“正月末把货送到,其他我不管。送不到,可不是还钱就能解决的。”曾海还不知自己通敌罪快成,语带威胁。
赞进凑近墨紫耳边,“船上只有二十来人。”墨紫看船,他却看得是对方战力。
“曾老板,我就是给您提个醒,走江的帮子,看老天爷。最后有什么,您都得跟咱们陈二爷商量,我们也管不了。”华衣qiáng调陈二两字。
陈二昨日让徐九关门打狗,瓮中捉鳖,这会儿在刑堂里囚着。曾海去跟陈二商量,那就一起倒霉。墨紫这么理解的。
“行了,废话少说,赶紧走吧。”曾海jiāo待完,匆匆回身。坐船来,骑马走,不太想久留。
墨紫见他转身走来,立刻退到一旁,面朝江,抬手摸头。
或许是她躲得慢,或许是肥虾三兄弟的身材特征太明显,曾海走过去,突然又转过头来。
“你……你们……”他怀疑了。
墨紫的心提在嗓子眼。如果曾海认出她来,怎么办?
但并不容她想个折衷案出来,元澄就说话了,“抓人”
物证呢?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墨紫对赞进等人说一句,“速战速决”
华衣的千牛卫个个都是qiáng中手,墨紫这边人虽少,但也是能以一当十,以一挡百的好汉。而曾海显然没料到这种变故,带了能打架的,可二十来人对他们这边十来个,简直像割糙一样容易,铲过就倒,片刻便被五花大绑,扔在货舱底下。
曾海胖脸挤眼,还想着脱身,哇哇大喊,“知道我是谁吗?我要是有什么事,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墨紫从千牛卫中走出来,微笑着问,“曾老板是什么来头?说给我听听吧。”
曾海认出墨紫,态度不收敛,气焰更嚣张,“我就看着你眼熟红萸墨掌,你竟敢带人偷袭我?打一开始,我就瞧不惯你油里油气。跟富贵教养半点搭不上,从船帮子里混出来的杂货。哪个眼瞎的找你当掌事,还敢在这儿抢我的船?我曾家大老爷任当今太子太傅,二老爷任中州刺史,三老爷四老爷掌三省粮米商铺,一句话就能让你成乞丐。告诉你,赶紧放开我,还能看在同行份上,就当今夜一场误会。否则,定叫你红萸再不能造船,滚出船行。”
“来头可真大。”墨紫哦哦有声,“不知曾老板是哪房里出来的?跟你家一二三四老爷谁最亲?有没有亲近到可以为你掉脑袋?”
曾海吐口水,“你少吓唬我当自己朝廷命官啊告诉你,就算真是朝廷派来的,我也不怕。捉贼拿赃,你有什么证据说我gān了掉脑袋的事?”吓唬他?呸
“她不是朝廷命官,我是。”元澄的脸在火光中清晰起来,“中书舍人元澄,奉皇上直命,对威胁到此次会谈之危事有便宜处置权。曾海,你刚才亲口承认这船货运往达赫川船场。达赫川在大求境内。离伍是大求最有权势可那的外家。自大求对玉陵开战,大周已封锁国界,两国连寻常商货都不能往来。难道你不是明知故犯,罔顾大周法明令?”
曾海听到中书舍人时,有点不以为然,再听是皇上直命,神色才正,不过开口却还是狡辩,“元大人,大周封锁国界,不与大求通商,三岁小儿也知。只是,国法虽严,也讲人qíng。大人可听说,边界仍有贸易流通,虽说不能同以往相比,但也并非全然禁止。两国jiāo战,与百姓何gān?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曾海并非罔顾国法,实在是与达赫川合作多年,还订了年契。不过就是卖它一些木料,此契完成,两国恢复来往前,曾海也不会再延契。大人要是听了小人之言,以为曾海与大求做什么通敌卖国的买卖,那可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就是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啊。我们中州曾氏受皇恩浩dàng,是我皇忠心耿耿之臣家。我曾海虽然只是旁支子弟,可到底也姓曾。这事,是我曾海糊涂所为,与本家无关。但要论死罪,小人是定然要喊冤的。那些大商贾,有几个是不同大求做买卖的?小人报一串名,大人去查,绝无全然清白身。小人也知有错,愿出罚银,且保证再不与大求人讲信用,收回这船货。请大人三思”
曾海jīng明,曾海小气,曾海jian猾,曾海一点都不笨。他能当上鸿图东家,不管他本xing如何,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照他所言,他卖的只是木头,不涉及重大“违禁物品”,罚款就行。而墨紫,就成了小人。
“你卖给达赫川的是木?”元澄问道。
“不都在大人您的眼皮底下?不是木头,还是什么?”曾海反问。可见,从四品中书舍人,比不上他家太子太傅的大老爷。而元澄说是奉皇帝直命,不是钦命,多少打些应该畏惧的折扣,因此,态度终归倨傲。
“那——曾老板可否让本官搜上一搜?”空口无凭,曾海走得是这个漏dòng,他就想办法堵上。
“大人只管搜。”曾海好像就等在这儿了,“不过,要是搜不出来,小人请求大人重罚那诬告之人。船行规矩,同行正当相竞,不择手段者,逐之。请大人公判,若曾海没犯掉脑袋的罪,红萸从此退出船行。”罚金对他来说是小数目,就当看人倒霉的票价。
墨紫目光秋冷,真是不能小看对手。你视他为弱,他却能反咬你一口。
“墨哥,你有何说法?”曾海的反击明显冲着她来,元澄自然要问她的意思。
墨紫此时心里有没有怯场?
有
因为,曾海太笃定,太有把握,好像真的就是运给大求一船木头一样。万一,船上没有像她和元澄以为的东西,红萸就断送在她手里了。
但,曾海的话里有破绽。不明显,可是却不妥。他开船场的,卖什么木头?好吧,就算他连船卖,这样的木头,这样的货船,大求没有么?千里迢迢要问他买?
“大人,我并没有诬告谁,不过凭事实说话。”于是,她接了,接了曾海的口头战贴。
“很好”曾海比元澄回答得积极,“墨掌事,你要是找不出让曾某掉脑袋的东西,你从此离开船行,连带红萸关门。”
“一言为定。”墨紫开始走下货舱梯。
“元大人,你可听见了?”曾海再问元澄。
元澄望着墨紫的侧影,调回视线,笑得温文,“听见了。不过,若墨掌事有所发现,曾老板这脑袋可就献出来了。”
曾海刚要得意的神色,刹那一丝僵硬,但飞快以笑容掩盖。
墨紫的目标,当然就是那两堆木。所以,一下到船底,伸手便拍。拍到的瞬间,神qíng便很冷。同时,她瞥见曾海正中下怀得勾嘴角。
木,是实心木。
在拍了十几下之后,墨紫已经肯定,这木头没有问题。
“请大人派人仔细搜一搜别处。”她的优点之一,在于承认危机,而不会死要面子qiáng撑着。需要帮忙,就开口。一双眼睛发现不了的问题,就借助许多双眼睛。
元澄点头。不过一个挥手的动作,华衣带人拿了火把分头去搜。臭鱼三兄弟也加入华衣的队伍。而赞进和丁狗跳了下来,站定在墨紫身后。
“再搜也枉然。曾海怎会弃本家不顾,做出叛国之事来?墨掌事分明故意陷害曾海,恐怕是我两家船场相距太近,觉得鸿图碍眼了吧?”曾海见墨紫求助于人,心中大定。此子就是嘴皮子会翻,上回他大意吃了亏,可惜今天注定要在他手上倒大霉。
两刻之后,华衣回到元澄身边,对他和墨紫摇头。
曾海觉得胜局在望,咧肥嘴而笑,“墨哥啊墨哥,人不可贪心。你对我鸿图用尽心机,可白是白,黑是黑,老天爷都瞧着呢。你今后虽然gān不了船行,不过劝你脚踏实地,好好做人,也许有生之年还能有出头之日。”
墨紫置若罔闻。
她在想,究竟漏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