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的除夕宴,皇帝虽然允许贵族高官们带家眷同行,但进入偏殿后,墨紫发现,女眷远比她想的少,且以年轻女子为主。
她脚步一顿,宫娥就好像知道了她的想法,说今夜客人都是经皇上细选的,均极贵极显的王公将相,偏他们自家府里也会吃除夕团圆饭,因此很多夫人不方便跟来。倒是皇太后亲点了七八位大家千金,还有六大王府的郡主们。等一会儿开宴,皇上大臣和两国使臣们在正殿,而皇太后皇后同各贵女贵妇们在偏殿,以珠帘相隔。
另一宫娥笑着说:“皇上亲点了来的,除了敬王府的明柔姑娘,就是墨紫姑娘了。不若就让你们俩相邻而坐,作个伴?”
墨紫一听,连忙摆手,“两位姐姐折煞我了。我随家兄来凑个热闹,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这牌子,是家兄的上官瞧我爱玩,怕兄长管手管脚,才借我的,就一晚上。姐姐们可得帮我守这个秘密,免得连累了大人。我兄长不过是四品官,父母又早不在了,无亲无族,我实在不能同那边的郡主小姐们相提并论。姐姐们好心肠,给我安排个最偏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我就等着吃过饭去逛园子了。”这番说辞,实在算不得说谎。
两宫娥难得见这么亲切的姑娘,彼此莞尔一笑,将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安排给她。有大红柱挡人泰半的视线,虽然身后就是进入正殿的一挂珠帘,横竖背对着,来来去去又多是宫女太监。
其实,这样的位置又叫冷桌。知道的,都不愿意坐。今晚上可好,有人坐了,还一脸挺开心。
但无论如何,遵照某人的吩咐,她们俩跟着坐下,随侍她身侧。
墨紫以为自己是最迟的,没想到,后面又来了些女子,且一个比一个排场大,侍女从三四人到七八人不等。
她身后的宫娥轻声报了一串名,不是某某世家的嫡大小姐,就是某某公侯的嫡儿媳。萧明柔便在其中。
墨紫留意到,萧明柔进来时,几乎殿里的每个女子都在看她,多是艳羡。毫无疑问,她的美雍容华贵,举手投足温柔似水,行而端正,坐而娇娆,全然贴切于皇家人的气质和jīng神要领。萧家希望她能入宫为妃,大概宫里人也这么想,因此说到萧明柔,宫娥肃然起敬。
萧明柔带了四大丫头,其中两个是王妃身边的,墨紫有点印象。
“现在进来的,是清池郡主武幽燕。”宫娥说道。
这个名字,墨紫记得。对方是郡主,却也是元澄给霍八下圈套中无辜的小白兔。她立刻看过去。
巴掌大的小脸,明眸嘴唇,肤雪颊粉,张望之间神qíng好不灵动。发堆螺髻,金冠镂空串金线雕牡丹花开,一身八宝彩翎朝霞衣,鞋镶蓝红珠。大袖当风,但闻金击玉,清脆中听。
当日这位郡主若穿成这样去望秋楼,霍八便是再色迷心窍也不会上前调戏。墨紫心里想着,就看武幽燕在萧明柔上首坐下,和萧明柔笑着说话,显然相熟。
墨紫在敬王府里没住过几天,自然不知这两人是知心好友,时有往来。
武幽燕进来后,殿门就下了风帘。然后,皇太后,皇后带安明公主和长明公主上主位,各人殿中行过跪礼。音堂起琴声箫笛,司膳的宫女们开始传进酒菜,才终于能吃上年夜饭了。
墨紫这张桌子实在挑得太好,偏殿那头的国祖母国母压根不往她这儿瞧一眼,其他人更是对埋首专心吃饭的她不感兴趣,忙着和最高领导说说笑笑。
墨紫这么打算的。早吃完,早溜出去。这地方待得越久,越觉得无趣。
但,老天爷是不会让她觉得闷的。
当她吃得七七八八时,一帘之隔的正殿,有人用洪亮无比的嗓音说了句话,让偏殿的女人们全都安静了。
“先谢过陛下摆下这顿年夜饭,以慰我等思乡之qíng。酒是我家乡酒,肴是我家乡肴。只是,我大求除夕之宴,实在不是如此枯燥的。”大求,个个都是刺头。不找点麻烦,就没法活了。
“哦?”“huáng大人”的声音,“不知大求的年夜饭如何吃法?”
“别的不说,男女同殿而庆。夫左妻右,未婚男子左未婚女子右。我知大周礼教甚严,只是寻常已过拘谨,一年最后一日何不放开些。我大求有好男儿,也有好女儿。能gān的女儿,如我王湘妃,常伴君侧,帮理国事。大周开国乃女帝,如今却处处束缚女子,真是人心不古。”大求使的声音有些年纪了,但语调有力。
说冒犯,很冒犯。说无礼,很无礼。但有没有道理?
墨紫不得不承认,客观上来说,这些话很符合她的心意。但,此老在空口说白话。大求女子虽然比大周的少受约束些,但重男轻女的qíng况很普遍。他说湘妃参政?大求王不可能会允许。因为他很专制,很**,不会让一个女人左右他的决定。私底下,也许会听听女人的建议,但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至于所谓的同殿庆chūn,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王后也许能坐在王的下首,但其他女子是不被允许和臣子们面对面的。
如果她记得不错,这声音属于可那家的大家长,也是大求现任大国师可那真地。湘妃就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是她宋墨紫曾经的闺蜜,可那月湘。
叶儿说,再不回去,王身边的位置就会被她取代。
那个她,就是月湘,湘儿。
如今再听到湘妃这个称谓,墨紫心平气和。早知道了,湘儿对乌延的心思。虽然,知道的瞬间,所受的打击是毁灭xing的,令她最终决心放弃乌延。当时的她,对这两人觉得厌恶到极点。自己好朋友和男朋友上chuáng,是现代最为狗血的事件之一。她在这两人面前的痛斥,却被视为灰尘一样轻飘。
一个说,我喜欢乌延,并不影响你和他之间的感qíng。我嫁给他为妃,他还会有很多的妃子,但国后却只会给你。你成了大求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他独有的深qíng,为何要如此小气?我,只求他一点点温柔而已。你我姐妹齐心,助他一统大业,将来千古佳话,你何必当让人骂的妒妇?
一个说,她是可那真地的爱女,是父王母后为我相中的大妃。如今为了你,我只会纳她为妃罢了。你气什么?她与你qíng同姐妹,也不会因为我独宠你而心生歹念。她比你懂得使用权术,又有可那家族撑腰,我借她帮你管理后宫,你我一同治天下,何乐而不为?
最后一面,三人对峙,那两人的话言犹在耳。她曾慷慨激昂,号啕大哭。而今,只有一句真心话:乌延月湘,天生一对
“久闻大求女子热qíng奔放,没有几个不会骑术弓术。听可那大人说来,令我真想见识见识。”吴建扬声。
墨紫惊觉,从过往中回神,暗骂吴建谄媚小人。
“这有何难?我大求此次怀揣万分诚意来访,带jīng于骑she的贵族之女十名,来大周学习风土人qíng。她们不愿屈就于偏殿,正在雪中等候入正殿同庆新chūn。我遵大周礼节,沉默至宴席过半,如今冒昧请陛下允准她们能照大求的习俗过这个年。”可那进退得宜。
如果上回遇到的大求前使是不开窍的骡子,那么可那真地就是大求最好的千里驹。墨紫透过珠帘,看到他直立如松的魁梧身影,有些疑惑。本以为,这次和谈,不过是大求拖延之策,想不到竟然派了可那来。明明不真心,却出重头戏,目的何在?
“怎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大雪中过年?也罢,今日后半席改改惯例,快去请姑娘们进正殿吧。”皇帝那头说完,这头隔着帘子问皇太后,“母后,不妨叫人撤下珠帘,并合在一处热闹,可好?”
皇太后皱着眉心,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只是我大周女子名节最重,望正殿各位谨言慎行,切不可唐突不雅。”
正殿上纷纷应是之声。
不过,大概不会有大求和南德的人附和。大周虽为最qiáng国,但和其他三国没有主从关系。大求是悍客,他们对大周皇帝尊敬,是礼仪,骂上两句,是嚣张。大周能问他们的罪否?可以。两国开打。
帘子撤走,加琉璃灯百盏,重新安置过桌子,又在殿前加了五张席面。
大洲的淑女贵妇们面对这么多男子,尚不习惯;墨紫的位置仍吊在尾巴,尚未庆幸,众人就听咚咚鼓声,由远而近。
十名身穿鲜红纱罗德,结宝石发辫的少女轻舞而入,纤白天足未穿鞋,一枚手鼓一枚细锤,敲得好不齐声。棰鼓有花穗,随少女们的动作,现出一片缤纷花影。
鼓声突急,如马蹄踏破冰川。少女们赤足奔到殿中央,跳跃空翻,仿佛一团团火焰流星。
鼓声骤停,少女中最美的一个凌空而起,纱衣飞成云霞,鲜罗之下,竟是一件孔雀衣,落地铺开雀屏。手上一拧,鼓皮就落了,从里面拿出一个掌大的锦盒。打开,两颗鸽蛋大的凤凰石,紫芒如针。
“此舞由我大求湘妃娘娘亲授,此宝由我大求王上亲选,向陛下恭贺新chūn吉祥,一鼓直前,花开常chūn。”
她朗声说完,众女双手朝天一拍,穗子便散了开来,夹清慡的雪片,落一地香花。
真是,美得令人不想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