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大都气氛有点诡异。
虽然皇榜贴得仓促,但大家都知道这是王上大婚的日子。这么喜庆,应该要上街大肆庆祝一番,可马尔家所带领的都护军,从白天起就对他们管辖下的地盘封商市禁百姓走动,有探头探脑的,立刻申斥或仗刑,一片愁云惨雾。不仅是马尔家,还有其他贵族也对奴仆随从严令,不得讨论大婚的任何事,紧闭门户,不能随意外出。没有封市的街区因为这样的影响,不少店家主动关了门,行人也比平日少得多。
有胆子大,好瞧热闹的人,缩在小茶馆里,没多久就传出这样一段谣歌——
王上大婚,王后昏昏,大求与汉,从此不分。不分也分,偷摸礼行,不喜不闹,也算成婚。谁为我后,只知湘妃。湘妃在右,岂容人左。娥皇女英,存古难今。
墨紫按礼晨沐更衣,小衣摇头晃脑背给她听这首谣歌时,她直说有才。
“我这会儿还真是脑袋昏昏沉沉,说得好听是大婚,其实跟绑婚差不多。湘妃下了不少功夫,能让百姓只知她的名。英嫔想要斗败她,恐怕也不容易。”
落英为她套上金凤彩霞长摆大袖的国后服,“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人担心?看你穿着里外六层的嫁衣,我真怕你今日就成了大求国后。”
墨紫刚想安慰她。
小衣说,“有人来了,脚步很急。”
“不会是大求王吧?”落英猜到。
墨紫眸光一闪,立刻高声道,“你们都给我出去,我不上妆,不梳头,不戴这压死人的花冠。快给我滚出去”
落英马上明白她不想让大求王对她们起疑心,忙拉着小衣往外跑。
乌延朅只看到两个宫女的背影,一进里屋,就差点让胭脂盒砸个正着,不由叹口气,“阿紫,为何你就不能当个喜气的新娘子呢?”
墨紫冷冷看着他,“为何你就不能放弃娶我的念头呢?大求王娶后,原该全国齐庆,如今却是怎样?你的案头堆放多少反对的奏折,外头又有多少贵族重臣不肯接受你娶我,你一意孤行,会离心离德的。”
乌延朅突然笑了,“阿紫还是担心我的。”
“我没有担心你,只是分析事实而已。”不要自我感觉太好吧。
他大步上前,仿佛鹰翅急扑而来,褐色的眼眸中有痛有气,也有化不开的浓qíng。
墨紫还不及退,就让他捉住双肩。她虽对他已无qíng意,可是那样的一对眸子,她无法保持直视。
“阿紫,你不敢看我吗?”他对她,从不自称孤,因为她不会让他孤独。“那曾经的点点滴滴,言犹在耳。qíng意绵绵,至今未忘。我做错了,你不肯原谅我,那么重新开始,可不可以?”
“乌延朅,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说不嫁你?因为,我已经没办法信任你了。”不能信任,怎成夫妻?
乌延朅叹息,“我也说了,重新开始,我会再让你信任我。”
墨紫张口yù言,却一想,他要是真让她说死了心,取消婚礼,那么神庙就进不去了,也救不了金银。
“你来做什么呢?”轮到她叹气,“大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你违礼了。”
“总要亲眼确认你上凤辇,我才安心。”她比以前狡猾得多,他怕节外生枝。望着她一身凤服,唇不点而红,未梳发戴冠,却美得令他怦然心动。“阿紫,你今日好美。”
他的大掌抚上她的面颊。细腻的肤,柔软的唇,他眸子紧敛,忍不住靠前。
她却侧过脸去,拒绝他亲近。
他心中又痛,慢慢退开,松开她的双肩,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你可还记得它?”
那是一把心血红的梳子,梳篦背上紫色和墨色凤凰石jiāo错,纯白的水晶石像夜空的星星。另一面微雕着数十朵牡丹花,重新清洗保养过,十分漂亮。
“我让人重新镶好了,和从前一模一样。”他像在邀功。
她呼吸一滞。太晚了,他知不知道?现在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能回应了。
他并没有看到她的黯然,牵她在铜镜前坐下,用那把梳子为她梳发。
“梳梳与女,我心悦之;梳梳与女,我心欢之;我与女梳,梳至qíng长;我与女梳,梳至白首。”轻轻吟道。
看着铜镜里的两道影子,墨紫咬紧牙关,撑大着眼,不让自己潸然泪下。记忆真是qiáng大的东西,以为忘记了,再现却可以如海啸山崩。
上回他为她梳发,也是这梳子刚做好的时候。她十五岁,他十九岁。那时,她只认定了他一人啊。
“王兄,你该去神庙了。”外头传来乌延勒的声音。
“叶儿。”乌延朅唤道。
叶儿走进来,一身桃花粉的吉福正朝装,显然会随同去神庙。
“你为阿紫戴冠。”他说罢,深深看墨紫一眼,走了。
墨紫吁出一口气,她当然不可能会再动心,但乌延朅这么怀柔,感觉压力太大了。
叶儿上前给她梳发髻,见她不像之前冷言冷语,以为她被王感动而心软,有些高兴,“小姐真是既漂亮又高贵,果然只有你才配得上王。”
墨紫却没说话,直到叶儿将花冠为她戴好,连一个字都不吐。
叶儿说,好了。
墨紫站起来,转身并不看叶儿,往外走去。
叶儿紧跟着,小心翼翼望墨紫的脸色,不由凛然。那表qíng,很冷,冷到她突生非常不好的预感。可是,明明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小姐——”她禁不住说道,“王对你,势在必得的决心。无论……你会有什么谋划,最好放弃。因为,王已经有了血染神庙的准备。”
墨紫猛地停住脚步,目光充满寒意,“血染神庙?”
“王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怕等在外面的乌延勒听见,叶儿凑在她耳边。
墨紫眯起眼,居然笑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儿面带戚伤,“小姐不信我,是我活该。但请小姐听我一回,千万不要在神庙轻举妄动,否则伤心的会是小姐你。”
“你的意思是,乌延朅知道我要gān什么,事先都布置好了,打算防着我?”墨紫一甩袖,“笑话。我要能逃,早就逃了,何必等入了神庙?”
“阿紫。”乌延勒在门口正听见,有些责怪得看一眼叶儿,“王兄并非防着你,只不过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叶儿低下头去。
“姐姐。”豆绿让乌延勒挡着过不去,“让开,乌胖子。”
乌延勒对豆绿倒是笑眯眯的,“豆子,你有本事就从我头上蹦过去。”
墨紫瞧乌延勒对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推开他,拉着豆绿走,“乌延勒,我妹妹有相公的,你别逗她。”
乌延勒切一声,“阿紫过份,我们可以一起长大的,不帮我帮外人。王兄已将豆子许给我,等你俩今日大婚完,下个月就轮到我们了。”
“乌胖子,已经有个好姑娘在你身边,你还不知足?小心,失去了可就没了。”豆绿和乌延勒当初是墨紫的小跟班,两人的感qíng其实是兄妹之qíng。
乌延勒抓头,“谁啊?”
墨紫看到叶儿的脸色煞白,自然知道是被人伤到了心。虽然不关她的事,但乌延勒想娶豆绿也是没门的。
当下她就摆出冷脸,“乌延勒,你当我妹妹成亲是小孩子扮家家酒吗?她相公还在,怎么能再嫁?”
乌延勒本想调解一下气氛,毕竟小时候一道玩大的,他希望墨紫能跟王兄重归于好,也希望大家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见墨紫咄咄bī人,他的神qíng便晦暗起来。
双手抱拳,行了个躬身大礼,不再嬉笑,“请宋氏长女墨紫上凤辇嫁车。郡主留步。”豆绿已被封为郡主了。
“为什么我不能去?”豆绿难得说话急了。
“王命。”乌延勒对墨紫说请。
“豆绿,没事的。”墨紫也不打算让豆绿跟。
于是,她由一队影卫的“护送”下出宋府大门,对华丽的金huáng色凤辇没兴趣,却在看到黑压压一片身穿铁甲的兵士时,大吃一惊。
“这是……”阵仗太大了吧?
“我的亲卫队。”乌延勒简单说明,“怕有人半途劫人。”
“当我死囚?”墨紫哼,“放心,要劫也得上了法场。”
乌延勒听到喷笑,“阿紫,你就太太平平跟王兄过日子,不好吗?”
“不是我不想太平,而是别人不肯让我太平。”墨紫随即摇摇头,“而且,如今就算别人让我太平,我也太平不了了。”
乌延勒让她绕得糊里糊涂,gān脆下令出发,什么都不多说了。
不提一路冷冷清清的景象,就到鹰神庙。
庙依山而紧建。一座祭天台,九十九级石阶通到顶,顶上有空中殿宇,供奉鹰神金身像。东南西北各有一高塔,象征着镇守四方之意。婚仪大礼就在空中殿宇进行。
墨紫一进庙,先看守卫。却发现人数远不如想象得多,除了阶下有二三十个黑衣武士,再加上乌延勒的百人亲卫队,往上只见僧侣。但她很快发现不对
大求的贵族王公,只有端格大宰相带了他的儿子们,而像可那,马尔等族根本不见人影。朝堂的高官们也是稀稀落落,缺了大半。
这算是不祝福新人的意思吗?
真是,深知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