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湖中亭的桥亮着夜灯的时候,是元府最美的景致。
铭年将亭前两盏灯用铜扣盖熄,望着远近深浅的飞宇挑檐,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元澄正在亭中看chūn秋列国传,听到他那声叹,便道,“不舍么?”
“刚来那会儿,这里就跟废墟似的,小的还想学士府怎能寒碜到这种地步。可是等重建完了,小的就怀念墨紫姑娘说能就地烤兔子的时候。如今熄了这一盏盏灯,就好像把回家的路都封没了一样,一时有些彷徨。”有家的感qíng放在里面,难舍。
“熄了身后的灯,前方才有光。封了身后的路,前方才有路。”元澄突然放下书,双手撑亭栏,往暗沉的水面看去。
铭年见状,紧张起来,“大人,来了吗?”
片刻过后,元澄摇摇头,“我以为听到水声,不然你过来帮我看看?”
铭年走过去,眯着眼朝湖上瞧,正想回头说鬼影都没一个,视线不小心落在扶栏正下方。
一张笑嘻嘻的湿面。
“啊——”铭年吓喝,倒退两步。
一阵风chuī熄了桌案上的烛台,顷刻伸手不见五指。
有人跑上桥的脚步声,且道,“元大人,发生了何事?”
元澄回答,“铭年手滑,差点翻下湖去,qíng急就喊了。没事。”说罢,烛光重新亮了。
桥那头有两三道影子,速来速去。
“果然伏了暗桩,还好没直接蹿上来。”原本贴在亭脚石壁的那张脸闪到锦幔后头,笑得贼兮兮,正是臭鱼,又对铭年说,“小老弟,胆子恁小点儿。”
墨紫同样躲在视线的死角,一身鲨皮衣乌黑吸光,窈窕的身体曲线毕现,细手长腿腰如柳枝。
铭年只看了墨紫一眼就撇开视线,嫩脸红老,盯着脚尖心道,什么怪异衣服,也好意思穿出来。
元澄也微愕,还不忘鉴赏一番,说笑一句,“巧心思。皮衣防水保暖,如此贴身,游水亦不必担心缚手束脚。只是若让萧将军看到你这一身,又得急了,如此惊世骇俗也。”
墨紫斜白眼过去,“你不急?说那么大方?”
“惊世骇俗之举,多是他人眼中不容的。眼不容,乃心不正。心正,便是一丝不挂的妖娆晃在面前,也不惊不动,视若平常。”
元澄的话一说完,铭年就为自己平反,“小的心很正,就是不好意思。”
墨紫轻笑,身形微闪,大半让幔挡了,“你家大人说得心不正,并非一定是邪恶念头。”
“心有遐思,邪乎恶乎。”元澄不领她的qíng,指着铭年调侃,“你跟墨紫姑娘说实话,为何不敢瞧她?”
铭年顶嘴,“非礼勿视。”
“你觉得墨紫姑娘这一身不合礼数,却已经是错了。不过是一身泅水衣,与礼何gān?”元澄其实是在教铭年道理。
铭年聪明,一点便通,施弟子礼,“大人一席话,铭年受益匪浅。”
“元澄,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当师傅的样子。”墨紫嘴上不饶人,心里却道他辨得jīng彩。
岸上那几枚暗桩本有些惊警,可看了一会儿,见亭中两人始终只是在说话,就放了心。又过了片刻,看到那位不太爱睡觉的元大人终于出了亭子,叫铭年的小管事低低提着盏灯,两人往休息的院落走去。桩子们忙也转移地方。
但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在他们走后,伸手不见五指的亭子里还有人。不但有混进来的墨紫和臭鱼,元澄和铭年也都在,而出去的,是穿了他们衣服的华衣和小衣。
四人各守一根柱。整个湖中亭出自墨紫的设计,柱子和亭上梁很容易藏人,并利用凹形建立两个视线绝对死角。
很快,墨紫轻轻掀开一块木地板,又探身往下推了推,然后双手撑着两边,先脚后头,人便不见了。
臭鱼借鲨皮衣的掩护,负责带元澄和铭年,示范他们怎么下去,然后等出发的信号。
虽然是事先计划好的,但真正执行时,铭年紧张得一手一脑门的汗。到了下面,又是黑漆漆的,不但看不见任何东西,脚下还晃,所以慌张得张开两手,却摸不到什么。
“大人——”他心里没底,小心翼翼出声,“墨紫姑娘——”
“脚跟顶脚尖,往前走十步,不用动,等臭鱼下来。”墨紫的声音。
铭年依言而行。
他才站定,臭鱼欣喜的声音传来,“墨哥,那边放信号了。”
墨紫便道,“元澄,铭年,等一会儿合板封顶,你们就地躺下,尽量保持平稳平衡和安静,若遇到出乎意料的状况也不别紧张,我和臭鱼会处理。”此时的语气,又是船老大了。
臭鱼轻巧跃下,把亭子的地板带上,再一推,最后一抬,“好咧。”
突然出现青白光,触目所及,令铭年的眼睛越睁越大,他敢说,这辈子见过最奇特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发光的是臭鱼和墨紫手上的珠子,微弱但能照个轮廓。一人高,三人宽,中间大,两头小,六七丈长,两壁嵌着些反光的琉璃片。墨紫和臭鱼所站之处有很多木轮板框,似乎是机关。
当初墨紫说从水路走,他还以为不是坐船就是游水,一直纳闷着。虽说元府依湖而傍,但大人因为行刺案遭到软禁,千牛卫守着三面,靠湖这面则由水军的两只巡艇镇着,日夜不离,再小的船逃不过对方的盯防。游水的话,离岸不近,临到巡听那儿还必须很能潜水。大人的泳技他不敢说,但自己只会狗刨,游个小鱼塘都累喘气。
实在太好奇了,尽管墨紫说安静,他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这是到鱼肚子里了?”
臭鱼坐在一张奇怪的高椅子上,伸手小心拉下一根圆管,凑耳朵听着,“可不就是在鱼肚里嘛墨哥,外头没动静。”
“出发吧,注意指南针的方向,若有偏离,要立刻出声,确认后调整方向。我们现在看不到外面的qíng形,只能靠它们了。”墨紫在两头都装了磁针,避免失灵。
臭鱼嘿应,脚下开始踩踏。
元澄平躺下,据说这样可以让这“船”吃重少。顶板上有几个黑dòng,不时能感觉气流涌动。墨紫也跟他解释过,船体空间不够,所以用荷花伪装,竖管换气。墨紫就在他头前,他听着她和臭鱼两人说着螺旋桨尾翼这些艰深难懂的话,眼角余光瞥到她双手摇动,真是佩服她造船的本事。
一艘在水下航行的船这样的技艺,怪不得大求大周都想将她收归己用。
湖圈了一处进元府,是他花了大价钱跟工部尚书jiāo换的,当时就想用来作为一条退路。jiāo给墨紫来建,因为她懂船懂水。结果乍见一座漂亮的凉亭浮桥,他以为她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抽空问她,她却神秘一笑,说她最杰出的作品就压在这道最美的风景之下。
秘密直到他有计划离开大周才揭晓。第一次下到这艘船里,便是再见多识广,也像铭年这会儿一样笨拙不堪。她说,橄榄形的船浮力很大,必须用亭子压住,四脚都绑上铁球链子,才能沉着。她说,船长,以浮桥为掩,让人不可能看清水下有可疑的影子。她说了很多,他懂得很少。他觉得不可思议,她却说材质缺乏,只能短途,没有动力,还有氧气什么的。最后叹息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问这船有没有名字,她说了三个字的,然后又说不配那名字,换了两个字——豚艇。一种遇到危险就鼓成刺球的鱼。
豚艇,尽管让她自己说的几乎一无是处,但恐怕一现世就会引起各方恐慌眼红心生鬼魅。
“墨哥,到一百五十五圈了。”臭鱼报数,脚下手上都停了。
“我这边也刚到一百,指南针不偏,离墙还有十五丈左右。”为摘取jīng准的数据,豚艇进出元府好几次,她是谨慎不紧张。
墨紫对元澄铭年仔细叮咛,“我和臭鱼马上要封气口,气口一旦封没,空气就很珍贵了。顺利的话,应该够我们四人支撑到接应的船来。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们弃船游水,我和臭鱼水xing好,各带你们一个。被水兵们抓到是晦气,不过总比闷死了qiáng。再说,还有一半机会遇到自己人。”
过墙,当然带不过荷花伪装,而且墙外就有船了,漂移的荷花杆子一定会引人怀疑。因此,墨紫最后采用很轻的竹管和活络的接口,借墙面阻力能够使伪装和竹管简单脱落。封气口也不难,豚船是双层板,将内板推扣紧,就不会有水进来。
墨紫很快感到船遭到一股滞力,却不能用猛力气,而是踩三圈退一圈的方式,直到脚下和手上顿然轻松起来,便知出了元府。
在潜进元府之前,她就已看过两条巡船的分布。船型不大,单舱单桅尖头,每船十五人,吃水一丈二尺。这段湖有六七丈深,豚船加重后离水面约三丈不到,在数据上是绝对优势。
就在她信心十足的时候,突然豚船猛然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