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
经历过白昼那场令全城沸腾的行刑,这一天的夜和墨紫心qíng一样深。
她坐在工房外的山石上,左手持刻刀,右手紫檀木。即便有天分,长久没有雕船以外的物件,觉得力不从心。也或者跟她怀孕有关,因为不单是手艺,对其他的事反应都变慢了。
端午。想到这儿,左手一抖,美丽的木纹横添丑陋一杠,大半日的功夫就这么毁了。她叹口气。
“这孩子让你很辛苦,是么?”元澄走进明光中来,他也刚结束一日事务。
“别这么说,小家伙听到会难受的。”墨紫微微噘嘴摇头,又轻抚着隆起的腹部,“你爹不当真的,你乖乖玩儿哈。”
元澄压低了声音,“他真听得到?”
“嗯。”有科学依据,“所以,一句坏话都别说。他不好受,我才真不好受。”墨紫不自觉也有母亲的样子了。
“是,夫人。”元澄作个揖,淡笑着坐在她身旁,看到那雕坏的木头,“为何叹气?”
聪明的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因为雕坏东西而心绪不宁。
墨紫沉默了一会儿。
元澄也不催,拿过木头细细瞧。那是一匹小马驹,栩栩如生。
墨紫决定还是如实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太管你做些什么事,你不说,我就不问。”
“你问,我就一定会说实话。”元澄回道。
“对。”这点上,乌延朅无法相比。那一位,她问什么,得到的多数答案是假的。“端午那天的事,我实在想问问你。”
“知无不言。”他早知道她会问。
“玉香不是皇太后的人,对不对?”当然也不是刘直的人。
元澄点头,“对。”
“她是你的探子。”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他再点头。
“你让我帮蒋舒提亲,就料到刘宝儿会拒绝,反提想嫁你为妾的事,而我一定不会同意。如此一来,她就方寸大乱。玉香即便有异样举动,她也看不出来。事发之后,你朝她施压,她受刺激过度而jīng神恍惚,冲动认自己主谋,玉香再把刘直招供出来,就显得很自然。”究竟要怎样的观察力,才能把人的qíng绪cao纵在手心?
“但刘直却承认他让玉香杀我,如何说?”她老说怀孕变笨,他看来伶俐不减。
“因为玉香是双面谍。”墨紫看元澄眉头微拢,就发觉自己无意中又说现代词汇,忙解释,“就是表面看起来她为刘直和太后做事,其实真正听命于你。”
元澄融会贯通,“双面?你又说对了。”
“刘直这人年纪小,耳根子软,玉香主动提议杀你,他一定不管不顾就会同意。结果,他便心甘qíng愿成了主谋,却不知道自己跟他姐姐没区别,都是替罪羊。只不过刘宝儿的运气比他好。”墨紫又叹口气,“元澄,你让玉香行刺你,就是为了杀刘直。你既接受他的投降,就不能轻易取他的命,但他不死,始终对宋地新政犹如梗刺。他必须死,可不能是我们这边主动挑起事端,那就得让他自我毁灭,所以才有端午这一场。他要人杀你,你受伤,群qíng激愤,再依法处置他,天经地义,大快人心。”
元澄看着她,目光似水。他默认。
“玉香自尽,不是你授意。”又是陈述语气,墨紫心明眼亮,“她活着可以进一步指认刘直,至少不应该死在船上。”
“那她为何要自尽?”元澄喜欢挖掘妻子的聪明脑袋瓜。
“因为她觉得对不起刘宝儿。无论是你的探子,还是太后的探子,她是怀着目的靠近刘宝儿的,但她跟着她那么久,刘宝儿又实在不坏,真正有感qíng了吧。与其作为一名刺客在骂声中被砍头,不如向刘宝儿以死明志,能让她释怀。”有时候忠心是不用说出口的,墨紫能看出玉香为刘宝儿的真心。
“她这么死,比死在刑台上壮烈。”元澄间接承认玉香是必死的。
墨紫深吸一口气,仰头望星空,月亮很亮,却遮不住星星的光辉,“真残酷啊。”不是元澄,而是权力斗争。她相信这件事李砚张震都知道。
“很残酷,却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要么不走这条路,要么我们就要走到底且平安无事。”这就是真正的元澄,一个永远当不了正人君子的人。整件事中,玉香最无辜,但她是死士,从把她放到宫里,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不难过不内疚。
“嗯。”问出来就舒服了,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真怕他不说实话。因为他如果不坦诚,便极有可能有了贪念,对权力帝位的贪念。
“你没变就好。”她把头靠在他未受伤的肩上。
“有你,我就不变。”他抬起伤肩的手臂,轻抚她的发。
“不过,你对自己可真狠。”尽管不致命,那一刀是真扎深了。
“苦ròu计真唱,才有今日大快人心之果。”元澄对身体伤害的容忍度极qiáng,“墨紫,我很快又得出趟门了。你有了身子,我却不能陪在身边,对不住。”
“去哪儿?金银那儿?”
墨紫不提金银还好,提到他,元澄就面泛冷笑,“你的好二哥挺会打算的。”
这两人没有外部矛盾的时候,就一定有内部矛盾。和元澄一席谈话后,墨紫的心中再无郁结,就问,“他又怎么惹你了?”
“我让他来过端午,他应承了,人却没来。”这是元澄的另一箭。
“你让他来?”墨紫顿然明白,“你想让他救你,揭穿刘直,为他制造人望。”然后,就是帝位走向。
“我猜他躲在一边看热闹了。”元澄墨眸闪烁星辉,“怎么办呢,夫人?肃王死后,自家二弟成了最大的对手,为夫可要手足相残?”
“别人是争帝位,你俩是塞帝位。金银本来是当仁不让的,如今看来竟然也犹豫了。他窝在北边,一点声息也无。剑拔弩张这么久,小仗有几场,大仗没有,简直可以说日子过得安逸。”墨紫笑着摇头,“gān脆和大求签和平协议好了。”
“这个皇帝,他不当也得当。”元澄和墨紫一起望星,“亲兄弟也没得商量。”
“其实,宋地现在没有皇帝也挺好的。”真的,大事由三阁六部商议,小事各按职责分配到部。像在处置刘直这些人的事上,刑部捉证,三阁会审,征询六部,发全城通告书,允许民众提异议,层层把关才得出最终判罚。
“权力分散,互相制衡,听取民意,以人为本,以法而制,而非以君为本,以君命制,真正意义上的治国。”墨紫想到了现代的上层建筑体系,但她说完又觉好笑,这是千年之前,提民主太早,根本不可能,也不适合国qíng。
但元澄听着却是一震,“以人为本,以法而制,没有皇帝吗?”
“我胡说的。”墨紫连忙摆手,“处在君主统治的大环境,百姓更习惯有人能带着他们过好日子。没有皇帝是不行的。”
元澄略思,随即点她的脑袋,“说没有皇帝挺好,又说没有皇帝不行,自相矛盾。”
墨紫僵笑,“这是时间问题。”她想念工业大**。
铭年敲门进院子,发现两人坐在那么高的石头上说话,就说了句,“夫人有身孕呢,大人不怪她皮,反倒跟她坐一块儿?”
“铭年,我跟你家大人说帖己话,怎么总让你打断啊?”墨紫晃着双脚,果然看到少年皱了眉。
“夫人,您这晃dàng的样子,将来让少爷小姐们学了去,会丢大人的脸的。”不象话。
墨紫哈哈笑,这小子实在是她的开心果。明明还是少年,却老气横秋,一脸忧天忧地的小老头模样。
元澄则觉得这两人斗嘴总是让他听得有趣,就像过着平常日子,心里无比踏实。
“什么事?”但该问得还是要问。
“韦先生送了急件来。”铭年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
元澄打开看过,却是一笑,“不出我所料。”
“怎么?”墨紫好奇。
“蒋舒跑了。”元澄又道,“不仅他自己,还带走了他的妹妹和刘宝儿。”
墨紫先惊,后追问,“你意料之中的事?”
这是元澄的第三箭,“蒋皇后是蒋舒的亲妹妹,刘宝儿是刘氏皇族最后一人,有了她们,蒋家可以公然立国。但只要他们这么做,宋军就有进攻的理由。别忘了,南德是宋地的骨中骨,血中血,南德所有土地并入宋地。蒋氏想要分出去,便是造反。”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杀刘直,是因为刘直要杀他。他进攻百姓安居的二州,是因为蒋家有野心。
“而且,刘宝儿如今对你恨之入骨,她若逃出去,一定和宋势不两立。蒋舒要是同她最终结为夫妻,那就一点回寰的余地都没有了。”墨紫禁不住想,该不会连这一步棋都是元澄下的?“你故意放走他们?”
“天下将要一统,岂有再分小国之理。”元澄好不轻描淡写。
七月里,墨紫肚子终于显形的时候,蒋家立后南国,宋阁部昭告天下贼子祸心,元澄亲自出兵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