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当我从一大堆衣服里探出头来时,只见府里的守卫公士希像座大山似的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这一回,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撞见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说过了,走路要看着地,明明拿不动,为什么不分两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稳当当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见到我们,柏妇立马红着脸站了起来,局促地用湿答答的手整理着右边散落的鬓发。
我怕她一时生气把我丢到井里,便死命地抱着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柏妇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我,反而微笑着把我从公士希手上接了过去:“这丫头走路不看地,还麻烦公士抱她过来。”
“没……没事,我刚好瞧见。”大个子公士希在柏妇面前变得有些结巴。
我受不了他们两个之间怪兮兮的气氛,挣扎着从柏妇手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我给家宰送早食去。”
“你给我跑慢点——”耳边传来柏妇的声音,我已经转弯进了庖厨。
晚上,我被柏妇抱在怀里。虽说,以前阿娘也这样抱着我睡,但阿娘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半夜我常常会被她突起的骨头硌得痛醒。但窝在柏妇怀里却不一样,软软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时鼾声重了些,我却能一觉睡到天亮。
也许是阿娘走后同天神说了些什么,我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府里的人要和善许多,柏妇虽然经常打骂我,但我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给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见到公士希,帮我问问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刚睡着,就被柏妇摇醒了。
“问这个做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让你问就问。”柏妇说完,拍了拍我的背,“好了,睡吧。”
“嗯。”我一闭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阿娘带着我住在一个开满木槿花的院子里,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一大一小两只雨燕,在半空中来回穿梭,我的耳边充满了它们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无姓无氏,柏妇之所以叫柏妇,是因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当我告诉柏妇,公士希没有妻室后,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个包袱夜奔去了大个子希的屋子。
柏妇顺利再嫁之后,她原先住的那个小夹间就空了出来。家宰秦牯于是接了自己的小孙女四儿来与我同住。
四儿和我同岁,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杏眼永远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地瞎扯,讲府里阿猫阿狗的坏话,商量着如何偷前院李树上的李子,从我生病的阿娘谈到她夭折的弟弟,从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长的一颗黑痣。春夏秋冬,我们分吃一个碗里的黍稷,盖同一条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亲密的朋友,最珍惜的亲人。
我辛勤地干活,积极地闯祸,和府里的婢子们学习剥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里打架,三年的时间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三年里,将军不曾踏足过这里。我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职的时候。他骑马从府前经过,我和仆众们一起跪在门口。他的马蹄在我眼前经过时,我很想抬头问问,他可还记得自己三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
但我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像他那样的贵人一定早就不记得我了……
过了岁末,我就八岁了。照四儿的话说,我这个人最会装乖卖巧,闯祸后道歉比谁都快,打完架也总有办法让别人背黑锅。不过鉴于我这几年干的那些事多半是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会揭穿我的真面目。
四儿助纣为虐的结果是让家宰把打扫将军书房的轻活指派给了我,而她则去了庖厨帮忙。
四儿贪嘴,进了庖厨像是老鼠掉进了米仓,欢喜得不行。与她相比,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将军极爱读书,书房里新旧竹简堆满了三面高墙。我每日要做的就是擦拭案几,扫去书简上的灰尘。可这人人羡慕的活却叫我很不习惯,从小到大我爬过的树恐怕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突然间要一个人安静地守在书房里,实在是种折磨。
几个月后,许是闻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静了许多,在外面疯跑的日子渐渐地也少了。
“阿拾,大头师傅让我去西市看看还能不能买到些干匏,你和我一道去吧?”穿着大红夹袄,梳着总角的四儿站在书房门口,一边呵着白气一边低头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别拍了,快进来吧!”我几步走到门口,一阵冷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头师傅也真是的,下这么大的雪,哪里还能买到干匏啊?你快到火炉那儿去烤烤。”
“还是你这里最暖和。”四儿一边烘着手,一边打量着书房。
“前几日哪有这么暖和,是听说将军过几日要回来,才开始烧上炭火的。”我拿一旁的铜签子拨了拨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
“将军今年突然要回来守岁祭祀,可忙死我们了。黄粱、稻、粟一样没有,郁金酒倒是有两瓮也不知酸了没。大头师傅让我买了干匏,再去趟百里府,看能不能求我的宰夫叔叔匀点肉酱给咱们。咱们府上的肉酱做得太晚,酒渍的也不够,最快还要半月才能开罐。”四儿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絮絮地念叨着,“不过,我瞧你这几日倒是忙得挺开心的。阿拾,你心心念念的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啊?可比那日我们在市集上见到的青衣小哥更俊秀些?”
上月我陪着四儿到西市买薪,恰巧遇见一个年纪比我们稍长些的贵族少年站在马车里经过。他的车子险些撞到了四儿,本来贵人的马车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总是被撞的那个,可那青衣少年却走下车来,弯腰扶起了四儿,用清风拂林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撞伤了?”
四儿红着脸只一味地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面的故事当然就是少年上车走了,四儿被我笑话了。然后,她就一直把这个青衣少年挂在了嘴边。
“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哥还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调笑四儿,她却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想也是!”
哎,无可救药。
“阿拾,你就陪我出去一趟吧,这大雪天我一个人走路多无趣啊!”四儿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拿额头顶了顶她的脑袋,笑道:“依我说,你那匏瓜、肉酱保准一样都拿不到。你还不如在我这里烤烤火,晚些时候去回了大头师傅,就说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酱私匀给你。”
“这怎么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帮你把袄子和布巾拿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在这儿等我!”四儿说完不等我答应,转身就跑了。
这么多年,我似乎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拒绝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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