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鞝在花园一角,摆了几张酒案。此时已是深秋,百花凋残的季节,可太子府的花园里却嫣红一片,几十棵一人高的小树上结满了一串串红艳艳的果子,给萧索的秋日平添了一道艳色。
我在婢子的引导下走至太子鞝身前,原本喧闹的宴席此刻突然变得安静。
太子鞝半眯着眼睛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笑道:“弱骨纤形,仙姿玉色,众人且为我这美人饮上一杯如何?”
太子鞝此言一出,众宾客们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杯应和。
一杯饮罢,我冲太子行了一礼,又转身朝宾客盈盈一拜:“芈拾给诸位见礼。”
“这是歌伎还是贵女,怎么还有姓有名啊?”
“是啊,若是贵女可莫要唐突了……”座下宾客小声议论着。
“别行礼了。斟酒,给他们都斟上。”太子鞝一拍酒案高声喝道。
随即就有人给我手里递了一个双兽面青铜贯耳壶。我挤出笑容走到太子鞝身旁,跪坐下来为他斟酒。
太子鞝凑到我的耳边戏谑道:“小儿穿上这衣服,真是别有风情。不如,留在我府上做个侍妾如何?我定不会亏待你。”
他沉重的呼吸夹杂着浓重的酒气直喷在我脖颈上,我往后仰了仰,正色道:“太子喝醉了。”
他拿起酒樽一口饮尽,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三日之内伍封若是不来,我就上禀君父,办他个谋刺储君的死罪,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太子既然已经找到婢子说的证据,此刻要担心的绝不该是将军,而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许,他们安排的刺客不只瑶女一个!”说完我起身不再理他,微笑着为其他的宾客一一满上酒樽。
“不知太子觉得外臣此前的提议是否可行?”说话的是坐在太子鞝邻坐的一位年轻男子,红唇白面,儒雅斯文。
“说好今日我们不谈政事,赵子可不要扫兴哦!”太子鞝轻笑一声,举起酒樽把话挡了过去,“乐师奏乐!让曹女舞上一曲。”
一直跪坐在一旁的宓曹得了指令起身轻移莲步缓缓而出,在经过我时还故意用肩膀顶了我一下,投来一个十足挑衅的眼神。我无意与她比美,微笑着颔首避让。
鼓乐声中,宓曹一身妃色绢底绣缠枝纹白缘曲裾深衣,手持两支七彩斑斓的雉翎,点碎步,转纤腰,裙裾翩飞如一只彩蝶游戏花丛。我虽不喜欢她,但也必须承认她是美的,尤其是她长眉凤目间的那抹风情,绝不是我能学得来的。
一舞毕,众人啧啧称赞,宓曹娇笑着上前,盈盈一拜。
“美人大善,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太子鞝似乎还沉浸在宓曹的舞姿里,喝着酒一脸陶醉。
“奴家见阿拾姑娘天生袅娜媚骨,不知可否借太子的光,一睹姑娘的舞姿?”
听了宓曹的话,我握着酒壶的手不禁一抖。先前我几次让她难堪,现在落在她手里,这番羞辱怕是逃不掉了。
“甚善,小儿舞上一曲如何?”太子一眯眼睛,笑问道。
“禀太子,婢子不曾习舞。”
“那抚琴呢?”
“也不曾学。”
宓曹朱唇一抿,轻笑道:“姑娘莫不是故意要驳太子的脸面吧?还是说——姑娘的舞只公子利一人看得?”
太子鞝的脸色本就难看,宓曹这句话无疑在他心口又添了一把火。
这时,坐在宴席最下首的一名男子突然开口道:“那敢问姑娘可会唱歌?鄙人听说,秦地的女子生就一副好嗓子。”
这席间婢女众多,但宾客总共只有六人,且都是生疏面孔。说话的这位,坐在最下首,地位应在其他五人之下,他高鼻深目肖似北方异族,右眉角上有一小块水红色胎记,远远看上去像是两瓣红梅落在了眉梢。
“婢子曾学过几首民间小调,如若太子不弃,倒可勉强一听。”我朝男子感激地点了点头,柔声回道。
“甚善,且歌一曲。”太子缓下脸色,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行至乐师处,取了一台黑漆木筑(1)和一把竹尺,在席间端身坐下,左手按弦,右手用竹尺在琴弦上重重一击,铮鸣之声即刻镇住了全场。
多年前,我曾在雍城大街上遇见两个喝醉酒的游侠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一人席地击筑,一人相和而歌。击筑之声,铿锵悲怆;相和之歌,诉尽男儿闯荡天下的豪情与孤寂。歌罢,两人相拥又笑又哭。我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拿起剑,跨上马,在如血的残阳下分驰而去。
由此,我学会了击筑,也记下了这首歌。一曲唱毕,席间男子竟有人落下泪来。
没有女儿柔情,不是民间小调,我唱的是七尺男儿,家国天下的一颗心,一场梦。
宴席间一片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风吹枝叶的声音。
直到那个眉梢有水红色胎记的男子拊掌出声:“鄙今日才知,秦地竟有女子可以击筑而歌,善,大善!”
众人回过心神,纷纷向我投来敬佩的眼神。
太子鞝拍案大笑,对邻座的男子道:“赵子,你的家臣看来很喜欢我这美人,不如我把她送给你们,三日过后一同带回晋国如何?”
我心下一惊,晋人要杀他,他居然还这个时候宴请晋人?!
赵子……莫非坐在太子鞝身边的会是晋国上卿赵鞅的儿子!
我这里惊愕不已,刚刚击掌的男子居然提裳站了起来,对太子鞝躬身一礼,大声回道:“赵氏家臣张孟谈,谢过太子!”
太子鞝说这话可能只是为了吓吓我,没想到这个叫张孟谈的晋人居然当了真,弄得他一时也极为尴尬,讪笑了两声之后就转头与那晋国赵氏子弟窃窃私语,不再理睬我们。
张孟谈把我扶到他的席榻上坐下,认真道:“姑娘一曲动人心魄,孟谈着实佩服。如果姑娘在这里过得不开心,不如跟我回晋国,我定会好好待你。”
我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虽不想打击他,但也只能实话实说:“先生心性单纯最是难能可贵,只是太子方才的话你莫要当真,他是不会放我跟你走的。就算他愿意,也还会有其他人相阻。”
“怎么?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心悦于姑娘吗?”
“心悦于我?先生可是见了哪个姑娘都这么说?”我拿起桌上的酒樽自斟一杯,微笑道,“你我今日算是初见,何来心悦之说?先生刚才出言相助,你我倒是可以做个朋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不愿意。”他微微一笑,夺过我手中的酒樽仰脖饮尽。
我低头亦是一笑,兀自继续饮酒取暖。
过了半晌,他又开口道:“你再为我唱一曲吧,随便什么都好。”
我此刻已有三分微醺,于是伏在酒案上,用食指轻轻地击打着桌面,清唱了一曲瑶女的《子衿》。
张孟谈听完这首歌竟有些失神,半天才冒出一句:“这歌听起来不像是秦地的歌谣。”
“这是郑国的小调,我曾经听一个可怜人唱过,觉得好听便记下了,先生可也喜欢?”
“喜欢,只是你唱得太凄苦了。”
“我第一次听时便感动不已,如今曲是人非,生离死别,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张孟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犹如秋日里最澄净的天空,清澈,温柔。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先生可曾尝过这般滋味?”我问。
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孟谈此生不知思念何物,好男儿当以天下为志,小儿女的情怀最是要不得。”
我闻言隐去脸上悲色,抬头笑道:“那阿拾就敬祝先生,此生都别遇上那个能让你痛心思念的女子,免得坏了你家国天下的志向。”
“哈哈哈,在下听过无数祝酒之词,唯独姑娘的最有意思,值得饮上一杯。”他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不加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甚善,姑娘看似柔弱,性子却委实豪爽,痛快!”
“他日若有机会再见,我请先生喝我自酿的酒。”
“大善!孟谈先行谢过。”
“先生,你家家主是何人?为何会来秦国?”我几杯美酒下肚差点忘了正事。
“我家家主赵无恤,乃晋卿赵鞅之子,早年曾在秦地为官。此番前来是替晋侯传书秦伯,顺便也拜访几位故友。”
各国公卿除了将嫡长子留在身边外,庶子通常都会被派到别国为官,一则是为了学习,二则也避免了争位夺权的可能。晋卿赵鞅是晋国四卿之首,掌管国政,坐在太子鞝身边的这位赵无恤想来定是他诸多庶子中的一个。
“你家家主既是赵氏之子,前几日太子寿宴,怎么不见你家家主赴宴?”之前瑶女唤兽面男子为主人,如今这个赵无恤又突然出现在太子府,我免不了心生疑窦。
“我与家主昨日才到雍城,所以不巧错过了。宴席上可有什么趣事?”张孟谈用食箸夹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笑得坦然。
“没什么,只是替先生可惜,看不到艳绝天下的兰姬跳舞。”我漫不经心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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