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月升。
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太史府找尹皋,可当我走进昨夜观星的小院时,却意外遇见了一身青色巫衣的史墨。
史墨负手立在白沙池旁,池内细小如雪屑的白沙和他满头的苍发在月光的照射下,笼上了一层银白的朦胧的光晕。他抬头望着天,我远远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迷蒙的月光和周遭的静谧,让我恍惚间觉得这个白发巫衣的老人似乎真的在与永存的昊天做着凡人听不见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史墨察觉到我的存在,侧脸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一礼,回道:“夫子唤我阿拾。”
“阿拾……可有姓?”
姓……我心中蓦地想起一个人,但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你是哪里人?生母是谁?”史墨转过身,隔着一地清辉与我面对面站着,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小女是秦人,生母是泾阳城富户的侍妾。如太史所料,阿拾不是士族之女,只是个没有身份的贱民。”史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询问我的身世?难道出身卑贱就连与他弟子比试的资格也没有?我对史墨本就心存偏见,愤然之下语气自然有些犯冲。
史墨倒没有责怪我的不敬,他只是抬袖冲我招了招手:“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依言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史墨怔怔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似乎有些微颤。
“王二十四年。”我不卑不亢地回道。
“可是生于岁末?”
“正是。”
“雪天?”
“阿娘曾说,小女出生当夜,大雪蔽天。”面对史墨的追问,我心中渐生疑窦,但仍旧老老实实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大雪蔽天……好,很好。”史墨听了我的回答哑然失笑,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左右踱了两步,然后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我依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史墨那双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急切与惊愕,无奈与怆然。月光下,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瞳仁,可他视线的焦点却仿佛穿过了我,落在一个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他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太史?”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史墨窒了窒,整个人突然间又恢复了清明:“尹皋在城外的观星台等你,你快去吧!”他撇下我默默地转身朝主屋走去。我连忙转身追了上去,他一抬手将我隔在了三尺之外:“五日后的比试你若是输了,就永远不要再想踏进我晋国半步!”他瞪着我,那愤怒的神情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晋国,出现在他面前。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套在手臂上的骨环,夫子啊,夫子,他当初也是这样赶走你的吗?五日之后,我定要让他蔡墨为你低下他尊贵的头颅!
史墨砰地一声关上了主屋的房门,我看了紧闭的房门最后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太史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到了新绛城后,我每夜出入都会戴着无恤送的竹笠。别人虽瞧不见我的眼睛,尹皋昨夜却看得一清二楚。史墨今夜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冲着我这双眼睛来的。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奇怪?我这双异瞳的背后,难道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之后几日,我白天在赵府睡觉,晚上就去城外观星台与尹皋会合。
无恤将伯鲁送我的女装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骑马用的胡服和男子所穿的素色深衣。在他看来,我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太史府的巫女,而是成为太史墨的弟子,打扮成男子会让此后的一切顺遂许多。
我其实有些好奇,赵无恤与我在秦国只见过两面,他知道我会击筑歌咏,会识药酿酒,却为什么那么笃定我能在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上与尹皋、栾涛一战?
我将心中疑问坦然告知无恤,无恤却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直觉。
好吧,我直觉会输,他直觉会赢,算是扯平了。
一切,都只看明天的比试了!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鸡鸣一过,就急忙起床打水梳洗,妥妥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等不及婢女送来早食,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碗井水,就小跑着去了伯鲁的院子。
走到伯鲁院外,发现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婢子都不见了,往里又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正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荀姬之前同我说,你带了一个秦女进府,我原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收了留着或是之后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这是在逼太史收她为徒吗?荒唐!荒唐至极!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屋里说话的人是谁?!难道是赵鞅?晋国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赵鞅!
这几年,我在来往秦晋之间的密报上看到过无数次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赵鞅这个名字都是和强悍、多智、勇猛、胜利联系在一起的。当一个原本只写在书简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欣喜难抑。但很快,最初的激动就变成了内疚和歉意。屋内,伯鲁正因为我在史墨面前的无礼要求,受到了赵鞅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赵氏的基业交给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着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因此只能跪在门外等他们出来。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赔罪,前几日智瑶送了些人给你大哥,那个秦女就让荀姬送到智瑶那儿去吧!”赵鞅说完打开门走了出来,见我跪在门口又道,“不识相的东西,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吗?还跪着做什么!”
“秦女阿拾,拜见卿相!”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就是你……抬起头来!”赵鞅的声音如同寒冬结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我慢慢抬起头,壮着胆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叱咤风云的老人。没有锦衣玉带,没有金冠华履,赵鞅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缘深衣,配了一柄青铜长剑,他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方脸高额,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明明蒙了一层岁月的浊色,却依旧炯炯有神,凌然生寒。
“可惜了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乐住的地方去。两日后,你亲自送人去智府,就说是我送给你兄长的生辰之礼!”
“诺!”荀姬一副温顺贤良的模样,颔首应道。
“请卿相允许小女参加今日的比试。”我端正身子高声说道。
“嚯——大胆!”赵鞅双目一瞪,右手按剑呵斥道,“不管我这不肖子许了你什么,在我这里都做不得数。”
“卿父,这秦女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伯鲁颤抖着开口,却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世子从未给小女许下任何承诺,此番比试是太史与小女之间的约定。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
赵鞅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仰头大笑,伯鲁却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看着我。
赵鞅笑罢,转头对身边侍卫道:“带上她,待会儿若太史没问起,就直接割了她的脑袋扔到浍水喂鱼!”
“诺!”侍卫一手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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