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死了?那可真是个薄命的女子,伍将军一定很伤心。”
他伤心吗?也许是吧,起码他养了我十年,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便“死”了……
伯嬴见我垂目不语,又问:“子黯,你既见过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女只见过伍将军一面,也说不出来什么,贵女此番到秦国亲眼见了便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此行甚是无礼?”她凑到我面前,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毕竟嫁到秦国的人是贵女,以后要与伍将军过一辈子的也是贵女,事先看清楚些总是没错的。”
“哈哈哈,我是越发喜欢你这小儿了!”伯嬴大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个小木盒,“吃吧,今年春天新做的果脯,可甜了!”
我颔首谢过,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个放入口中,满心满身的酸涩。
等我和伯嬴到了会合地,浍水边只停了一艘木船。上了船才知道,除了无恤和烛椟外,其余的人三天前就已经乘船先行离开了。
几日的酷热之后,晋地的天气突然转凉,站在船头,迎面吹来的河风夹着一丝初秋的清冷钻进了我的衣袖。暗青色的水面上偶有几片金黄色的落叶随波漂过,提醒着我这个夏天的结束。
“卿父昨天才同我说,长姐要跟着一起来。”无恤将一件长袍披在我肩上。
我拢了拢长袍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弯起嘴角笑了笑:“贵女是个有趣的人,待人也和善,只是此行凶险,你要特别留心保护好她。”
“长姐剑术超群,用不着我保护。”无恤看了一眼正在船尾和烛椟比划拳脚的伯嬴,“长姐唯一的嗜好就是找人比剑,烛椟好几次都输给了她。”
伯嬴笑脸盈盈,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贵女的扭捏之态,反而带了一股子爽朗的侠士之气,整个人像是颗沾了露水的脆梨,让人看着就觉得清新爽利。
“到了秦国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虽然不合礼数,但我答应了长姐,会带她一起去拜访伍封。”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与他相见?”无恤长眉微蹙。
“有伯嬴在,他是不会同我相认的。”我始终无法相信伍封会为了刺杀太子鞝之事囚困四儿和无邪。因为,对赵无恤和赵氏而言,我并没有那么重要。赵鞅要扶持公子利上位,势必要除掉太子鞝。这事公子利与伯鲁私下商议便好,伍封完全没必要掺上一脚。我想,他故意写那样一封信给赵无恤,也许只是为了把我逼回秦国,想要听我一个解释。
半月过后,秦国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风,渭水边的芦苇丛褪去了今夏最后一点残绿,开出了一蓬蓬如雪似的芦花。我们沿着渭水一路骑行,在离雍都五十多里地的时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带口,背着衣被、炊具的庶民。
“阿婆,你们从哪里来啊?”我翻身下马拉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看了一眼我身后骑在马背上的赵无恤,颤巍巍地把年幼的孙子往怀里搂了搂。“阿婆,我们不是戎人,我们是从晋国来的,想去雍城见个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么走吗?”我从身后的包袱里取了一块肉干递给妇人怀里的小儿。
“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妇人一听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摆手,“城门今天早上就关了,你们进不去的。”
“谢谢你,阿婆!”我点头谢过,翻身上马。
“城门都关了,不知道阿蓼他们几个是不是已经进城了?”烛椟对无恤道。
“他们三日前应该就到了,既然现在还能在这里看到出逃的庶民,说明巴蜀两国的军队还没有到。”无恤回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伯嬴打马走到我们身前。
“嗯,走吧!”
天色渐暗,四人飞骑到了城下,城门已关,无恤打马欲上前叫门,我连忙下马拦住了他:“让我来吧,你带着剑,守城的兵士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点,这是伍封随信一块儿送来的信物,他们若是要凭证,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们。”无恤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璧放到我手上。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门上的弓箭手见我走近了,齐刷刷把箭头都对准了我。
“晋国赵氏使者,求见伍将军!”我高声回道。
“走到亮处来!”有士兵大喝了一声。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地举在手上:“我这里有伍将军的信物,城楼上若有将军府的人一看便知。”
“贵女?!快!快把吊篮放下去,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城楼之上有人大喊了一声。
吊篮很快就被人放了下来,我坐在篮子里被人一路拉上了城楼。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出了篮子:“贵女,我就知道你没死。”
站在我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豫狄,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耳朵到嘴角贯穿了他消瘦的左脸,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沉声道:“军士,我不是什么贵女,我是晋国赵氏派来的使者。这是伍将军的信物,请务必转交给将军,尽快放我的朋友进城。”。
“贵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动的神色,转头对身后的一个小兵道,“赶紧把玉璧送给将军!”说完又冲着我道,“将军今天遇袭受了伤,现在就住在对面的木楼上,应该很快就能传讯过来。”
“将军受伤了?谁伤了他?”我心中一紧,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里的刺客,功夫很高。幸亏将军及时发现,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说完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木木地走到内墙的一侧,望着脚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绪却飘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的热。府里的池水都干得见了底,一到午后,树上成群的知了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头昏脑胀。彼时,我被夫子关在书房里习字,忽听门外有人说将军从边关回来了,于是扔下笔,顾不上穿鞋就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一推开门,我像往常一样朝我等待了许久的人飞扑而去。但那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个血窟窿,苍白的嘴唇,带血的绷带,我顿时就被吓哭了。他轻按着我的头想要安慰我,我却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从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原来像天神一样的他,也会受伤,也可能会死……
“神啊,求你不要让将军受伤,不要让他死,一切的苦难都让我来受……”那是一个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全身僵硬地转过身,伍封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站在我身后,内里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际,**的胸前用绷带来来回回缠了好几圈,腰侧有两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我见此情形像是被人当胸狠狠地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咙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哭,我没事的。”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哭了吗?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湿的脸颊,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垒砌的心墙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轰然倒塌。
“开门让他们进来吧!”伍封挥手对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声,随即身形陡然一晃。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急问道:“医潭没有给你上药吗?怎么血还没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来吗?”
“小儿,别扶着我,不能让士兵看到我伤重的样子。”他笑着拂开我的手,拉紧外袍,挺起身子,阔步走下了城楼。
我揣着一颗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无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带进了城,伍封与他们一一见礼后,便命人在他暂居的木楼旁收拾出了一个临时住人的庭院。
“城里现在还有不少太子的人,这里有重兵把守,会安全些。”伍封把众人带到了住处。
“伍将军费心了!卿父临行前有嘱咐,此番我等一律听从将军的安排。”无恤行礼回道。
此刻,伍封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倏然飘向了我。
无恤看了我一眼,人已经挡在了我和伍封之间:“大战在即,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院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看着,片刻之后伍封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辞。”
见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无恤一手拦住。我抬头不解地望向他,他只冷冷地看着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门才对我道:“你想去哪儿?”
“他受伤了,我是医者,我得去看看。”
“伍将军受伤了?难怪脸色那么难看。”伯嬴两步走到我身边,“子黯,你出发前太史不是给你带了一大包的好药?你怎么不跟去看看?”
“我这就去!你们先休息吧,不用等我。”我拂开无恤的手飞奔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