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船头的是一位长须白面,头戴金冠,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后的则是一青一白两个身材颀长挺拔的青年。
小舟靠了岸,众人因为不能直视君主,便纷纷垂下了眼眸。
少顷,一双绣螭龙纹上嵌宝珠的青色锦履在我身边大步走过,紧接其后的是两双一青一白绣暗金色卷云纹的锦履。
那白底的锦履走起路来轻巧些,想来应是那位以谋略扬名楚地的公孙宁,而青色的沉稳有力,该是那位弱冠之年便执掌楚国重兵的公孙朝。
“子国,子武,都坐吧!今日好好尝尝寡人这宫里的鱼鲜。”齐侯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比起新绛城里,那个说话总是吃字的晋公多了几分大气。
“谢君上!”两位楚国公孙齐声应道。这时,载着楚国随从和齐国大夫的小舟也到了岸边。
酒菜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敬酒、筹酒,齐侯和白衣飘飘的公孙宁相谈甚欢。
此刻,坐在我身边的是公孙朝,他似是不爱说话,只默默地喝着酒,兀自看着小雅阁外一湖莲叶,绿波翻滚。
公孙宁和公孙朝都是楚地有名的美男子,颀而长兮,美目清兮。这公孙宁风雅多情,一颦一顾都似在述说衷肠。公孙朝则沉稳冷峻,直身端坐,举杯独饮,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男子气概。
莣女红着脸跪坐在公孙朝身畔,斟酒递酒的间隙,若公孙朝的手指不经意间碰上她的手,她便会显露出魂飞天外的痴迷之色。
都说世间男子易变心,这女子变起心来,有时比男子还快上许多。莣女刚刚还想着要向齐侯邀宠,这会儿已经把一颗芳心全都系在了公孙朝身上。
酒过三巡,齐侯和公孙宁都有些微醺,座下的几位大夫说起话来也有些大舌头。这时,齐侯笑着把胖寺人召到身边耳语了几句,胖寺人立马步下台阶,点了几个朝露台的美人出来献艺助兴。
歌咏,舞蹈,抚琴,鼓瑟,美人们个个都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博得齐侯一顾。
齐侯斜靠在黑漆描对龙对凤纹的五尺长案上,半眯着眼睛,带着酒醉后迷离的微笑。他似乎看得很认真,很高兴,兴致起时还会跟着哼上一段,替跳舞的美人敲几下拍子。但这些献艺的女人,他一个都没有留下,七个美人包括九姬在内,全都分赐给了堂上诸人。
我看着高台上醉意颇浓的齐侯,心中暗道,原来,今日小雅阁侍宴是齐国国君精心安排的一场“送美宴”啊!陈恒送进来的人,他宠不得冷不得,送给这两个风度翩翩的楚国公孙既能堵住大夫们的嘴,又能显示自己的友善好客,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美人一个个被送了出去,当服侍公孙宁的黄衣美人被送给了公孙宁后,莣女坐不住了。她起身自请献舞,齐侯拊掌大笑,欣然应允。
丝竹声起,莣女展袖伸臂,柳腰轻摆,我原以为她会舞一曲齐乐,没想到她一转头,一提足,跳的却是一曲莱人的乐舞。
之前献舞的都是大夫家的贵女,跳的总还是端庄多一分,妩媚欠三分。没想到这莣女生得一副贤良模样,居然在这齐宫大内舞起了市井上的“妖媚俗乐”。但见她双足飞旋,环佩叮当,抛袖回眸,折腰舞风,叫席间男子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众人忙着欣赏莣女的缤纷舞姿,公孙朝突然凑到我耳边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略一迟疑,恭声回道:“奴,贱名为拾。”
“果真是你!待会儿你随便唱首小调,我来向齐侯讨要你,可好?”公孙朝看着我小声道。
公孙朝认识我?他要问齐侯讨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公孙朝一时说不出话来,公孙朝便把酒杯往我身前推了推,小声道:“高息与我是兄弟。今日,是他托我来带你出宫的。”
高息便是无恤,可他什么时候成了楚国公孙朝的兄弟?那日,因为陈逆突然出现,害得无恤没能带我出宫。今天,他居然说动了楚国公孙朝来救我出宫。这个人是铁了心不想让我在待在这里啊!
“姑娘意下如何?”公孙朝端着我刚刚为他斟满的酒杯又往我这边探了探。席间,莣女转腰回眸,一双含情目恨不得扣在他身上,他却全然不觉。
我跪着往旁边移了一步,眼角的余光恰巧瞥见阿素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谢贵人好意,但奴不能随贵人出宫。”我避开阿素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替公孙朝调拌着凉菜,又用银匕从案几上的金盘里削下两片炙肉铺在了调好味的凉菜上。
“为什么?你嫌高兄是庶人,无官无碌?”公孙朝拿竹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嘴边却不入口。
“不是的,奴有苦衷,贵人莫要再问了。”我看着公孙朝摇了摇头,只默默地取了案几上的竹木小臼细细地捣着陶碗里的蒜瓣。
这会儿,叫我扯几句谎来婉拒公孙朝的好意其实并不难,只是我不知道无恤之前在说服他入宫救我时说了什么,万一我扯的谎和他说的对不上,那可就糟了。
幸好,这公孙朝是个热心的直肠子,他见我不说话便把竹箸放了下来,语重心长道:“你兄长的事,高兄同我提过了。比剑之事从来伤亡难免,高兄当年也刺过我一剑,我如今却巴巴地替他来救美。想来你兄长若还活着,也不会怨恨高兄那一剑的。”
原来,高息杀了我“兄长”啊……呵呵,这个红云儿,真亏他想得出来!
“贵人,奴与高大哥……”我把手里捣蒜的陶碗往案几上一放,憋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正欲婉拒,却发现对面的公孙宁正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高台上的阿素更是一副吃人的模样。
“姑娘怎么不说了?”公孙朝倒是丝毫不觉有异,他一听我要解释自己和高息的“仇怨”立马把整个身子转向了我,一张脸几乎凑到了我肩膀上。
这人是故意的吗?这要是被齐侯看到,以为公孙朝对我有意,他一定挥挥手就把我送出去了!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出宫,我得想个法子!
我看到案几上盛着蒜末的陶碗灵机一动,俯身一叩先告罪,而后径自取了公孙朝的竹箸把捣好的蒜泥拨进了他手边的蘸料:“贵人,请食!”
公孙朝先是一愣,待他发觉齐侯正朝我们这边看来时,便笑着拿起竹箸蘸着酱料连吃了两片炙肉。
“兄长已逝,他有没有怨恨高大哥,奴不知道。奴只知,不管论情还是论义,奴都不能与杀兄之人厮守,望贵人成全贱婢求义之心。”我一边帮公孙朝布菜,一边小声说道,说完俯身叩地。
“呵呵,高兄早料准了你会这么说。算了,难得你一介女流之辈也有求义之心,只当我没提过吧!”公孙朝虚扶了我一把,之后,便自斟自饮不再理我。
我在心里暗松了一口气,齐侯和对面的公孙宁只当刚刚公孙朝是在问我讨要佐料蘸酱,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堂中飞舞的莣女。
乐曲临近尾声是一连串激昂的鼓音,莣女点碎步连转五圈,踩着最后一个鼓点把手上一段七彩舞锦抛入了公孙朝的怀中。
堂上喝彩之声骤起,齐侯醉红了脸,看着公孙朝和莣女拊掌大笑:“子武觉得此女如何啊?”
“禀君上,外臣觉得甚好。”公孙朝一礼,颔首应道。
“哈哈哈,善,大善!那寡人就把她赠与你做个添香的奴婢吧!”
“谢齐侯。”公孙朝稽首谢恩,莣女更是喜出望外,忙跟着跪了下去。
公孙朝礼罢起身,对齐侯又道:“今日多谢齐侯盛情款待,外臣听闻齐人喜食鱼脍(1),所以特地从楚国带了一名刀工绝妙的鱼师想要献给尊上。”
“子武,寡人只知楚国盛产束酒的香茅,却不知你们楚国也出鱼师啊!”齐侯大笑了两声展袖在案几后端坐了起来,“寡人这齐国临海又多湖泽,故人人喜食鱼脍。不是寡人自大,喜夸海口,若是把寡人这宫里的鱼师加起来,恐怕比你们楚国一国的鱼师都要多啊!”
“禀君上,子武今日献上的鱼师原也不是楚人,是南海之外沉了船,随水漂来的海客。他虽样貌丑陋,但一把银匕能削出轻如白雪,薄如蝉翼的鱼片。君上若是不信,大可当场一试!”
“此话当真?”齐侯一挑眉,笑着接过胖寺人递上来的铜尊满饮了一杯,“子武有心了,若此人真如你所说有如此奇妙的刀工,那寡人就再赠你三位美人如何?”
“子武就先谢过尊上了!”公孙朝颔首一礼,对着堂外三击掌。
掌声刚落,从小雅阁外的泊船上走进来一个散发披肩,额发覆眼的虬髯客。他身材高大,穿了一套褐色粗麻布衣,腰间一条半尺宽的青腰带,内侧斜插了一把木鞘匕首。这鱼师若不看他的脸,看体貌倒似个俊雅的剑士,可若瞧见了他的脸,大家恐怕只能看到他左脸上一块巨大的青紫色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