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的做什么袄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鸭往地上一放,弯腰钻进草帐子拿出前些日子偷来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猎物堆在一起打了个包,“帐子里还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点山鸡肉,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村里换点干粮。”
“今天,我们同你一起进村。换了粮就直接翻过齐长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无恤拎起我系好的包袱,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把帐子里的东西理一理,我们上路了!”
“我一个人进村就好,三个人目标太大,万一被陈氏的人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伸手去拿无恤背上的包袱。
“要是待会儿换来几袋粟米,你一个人怎么背得动?放心吧,刚才我在山里遇到几个猎户,他们说今日南边的村子里有人办喜事,不仅收渔猎所获,还给一顿白食。到时候,七户八村去的人一定很多,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野鸭和兔子可以拿去换粮,雉鸡可以在村里找个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给你换一套合适点的衣服。”
看着无恤说话时的样子,我恍惚觉得自己和他只是鲁国山林里一对普普通通的庶人夫妻,他这会儿打猎归来正告诉我,这半个月的口粮已经有了着落,今日兴许还能到邻村去吃一顿免费的好食。
“怎么不说话,要去鲁国了不开心吗?”无恤摩挲着我发间的木笄,轻声问道。
“开心。可陈恒如果以为齐侯会南下鲁国避难,就一定会在长城上增设关卡和驻兵,我们能出得去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些关卡连偷运私盐的商贩都拦不住,更何况是我们三个。”
“赵无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无邪背着他的包袱,捧着一包用树叶裹好的山鸡肉从草帐子里走了出来。
齐鲁两国之间有山名“沂”,齐国这一段的长城就沿着沂山的山腰蜿蜒而建。这里,山北属齐,山南则归鲁。眼前这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正建在沂山北麓,站在村口一抬头就能远远地瞅见齐长城城墙上的几面旌旗。
“几位客从哪里来?今日村中有喜,客往村南喝口水酒吧!”我们三人刚到村口,就有一个身穿褐衣长衫的小老头迎了上来。这人一脸喜气,身上的长衫虽是粗麻所制,但下摆上一个褶子都没有,显然是件新衣。
无恤笑着上前抱拳一礼:“老伯同喜,我们是山里的猎户,想来换几袋黍粮。”
“客来得真巧,里宰家中今日黍、粟齐备,来人给里宰道声喜,磕个头,还有一勺肉羹可食,三位径去便是。”小老头抬手朝我们礼了礼,又忙着招呼其他入村的外客。
一条黑土夯实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赶集似地往村南走去。我们几个混在人流里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围着黄土泥墙的院落。一个面色黧黑的大汉站在院门口,叉着腰大声嚷嚷着:“磕头领肉羹的进院——道喜求粥的左拐——”
“这里宰家有什么喜事?这么大的排场。”我抬头正与无恤说话,一个头上包着蓝布巾的农妇,拉着两个土灰灰的小儿一下挤到了我们身前。
“喂,我们先来的!”无邪上前拉了那农妇一把。农妇一回头,竟是一张瘦得皮包骨的可怕面孔。她颧骨高耸,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突在眼眶外,双颊的肉像是被吸进了嘴里,深深地凹了进去。
这人一定已经饿了很久吧!我把无邪拉到身后,对那农妇笑道:“没事,阿嫂你就站这儿。”那妇人瑟瑟缩缩看了我一眼,又拉着两个孩子往前挤去。
“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哪里可以换粮。”无恤把用破衣裹好的长剑交给我,自己背着包袱朝门口的黑脸大汉走去。
我抱着剑在排队的人群里扫了两眼,惊奇地发现其中有大半都是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
“大娘,你们从哪里来啊?”我撇下无邪往队伍后头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妪面前。
老妪撑起褶皱耷拉的眼皮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话,只颤巍巍往后退了两步,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来。
“客从外乡来的吧?”这时,站在老妇前面的一个老汉转过头来。
“嗯,奴和幼弟刚打西边来,村里人都说东边好讨生活。大爷,你们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乞丐啊?”我见有人同我搭话,立马靠到了老汉身边。
“不是乞丐,都是前几日因祸乱从宋国逃来的。你说的话啊,他们听不懂。”老汉左手抱着一只陶罐,右手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黑陶碗往院门口瞧了瞧,“今天人更多了,也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肉羹。小妹人善,行行好,给小老儿挪个空吧!”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见那老汉盯着前头的无邪瞧,才明白原来他也想挪到我们前面去。“老伯,你是听谁说宋国打仗了?同谁打起来了啊?”我扶着赤脚的老汉慢慢挪到了无邪身边。
“里宰说的啊!里宰他是老宋人,吃了那宋国司马的亏才来的齐国。今天道喜,道的就是宋国国君打了宋国司马啊!”老汉歪着脑袋打量了我和无邪一番,那神情似是责怪我们排队同他抢食,居然连道喜的缘由都不知道。
说起这宋国司马向魋(1)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宋公的男宠,有人说他是骁勇善战的武士,我听到的关于他的第一件事却还是当年夫子告诉我的。他说,向魋此人嚣张跋扈,鲁国孔丘周游列国时曾在宋国一棵大树下讲学,这向魋不喜孔丘言论便派人推倒大树欲谋杀孔丘。从那以后,不管世人如何传说向魋是个相貌俊俏的男儿,我脑中的他就一直是个满脸横肉的蛮夫。向魋是向氏一族的宗主,而向氏在宋国就相当于齐国的陈氏,几个兄弟皆是手握大权的宋卿。齐侯没能斗过陈氏,让陈氏赶出了宫廷。这宋公下手倒比齐侯快些,只是不知道这一场公室和卿族的斗争,到最后谁赢谁输。哎,这天下真是乱了,一日乱似一日。
我和无邪在院外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看见无恤背了三只鼓鼓的口袋从院中走了出来。
“换来了吗?给了什么?”我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这里宰倒是个手阔的人,给了两袋黍,一袋粟,一个刀币,里头还有一件旧衣。”无恤摊开手,笑盈盈地将一枚生了铜锈的刀币放在了我手心,“如何,为夫这一身本事养你一个小妇人够了吧?”
我忍着笑同无恤欠了欠身子:“够了,这月的用度够了。下月的,夫郎莫要拿去吃花酒,记得早点交给小妇人。”
“哈哈哈……”无恤听了仰头大笑,笑罢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买酒在家吃,我家的美人花,艳冠天下。”
“不同你贫了!”我踮脚凑到他耳边:“反正你我也不会为了一口肉羹给那里宰磕头,既然换好了粮,就赶紧走吧!”
“不急。明日,这里宰要过长城往宋国去,他方才在院里召了几个猎户做护卫,我也在册子上留了名。咱们今晚先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一早随这帮人一起出关。”
“这倒是好,他既是此处里宰,想来边境关卡的守军他也相熟。”
“正是这个道理。”无恤转身把身上的两只口袋抛给了队伍中的无邪:“狼崽,背着!跟我来!”
这里宰既然收的是护卫,自然是要试过大家的腿脚功夫。无恤和无邪在里宰家的后院里给黑脸大汉耍了两把拳脚功夫,又射了几箭后就被留了下来,一人还另得了一小袋刀币作为酬劳。而我,因着是女子就被派去院外分发黍羹的草棚帮忙。
草棚搭在离院门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棚前生着两堆极旺的灶火,火上两只一人高的黑陶大缸正汩汩地正往外喷着热气。陶缸旁边,四个包着麻布头巾的妇人正站在松木墩子上用一根粗棍搅着缸里的黍羹。
“唉,新来的,你来替我!”一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站在墩子上朝我招了招手,我连忙小跑几步到了她跟前,“阿嫂,你叫我?”
妇人把棍子往缸沿上一搁,拿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从松木墩子上迈了下来:“阿嫂累了,你上去搅!”
“好!”我卷起袖子爬了上去,学着对面姑娘的样子拿棍子在大缸里来回地搅动。
“妹子,跟你一块儿来的是你两兄弟?”圆脸妇人把活交给我之后却也不走,拉开衣领站在我旁边用袖子一个劲儿地扇着风。
“嗯,是家兄和小弟。”我料想她问的一定是无恤和无邪就点了点头。
“你刚刚说他们两个都留下来给里宰做了护卫?”
“嗯,里宰明儿要出远门。”
“那今晚就是睡在村里喽?”
妇人的话音未落,草棚子里的几个女人就都笑开了。站在我对面木墩子上的年轻姑娘笑着对底下的妇人啐了一口:“好你个不要脸的妇人,这都六月的天了,你还嫌不够热?还想着找人替你焐被子啊?”
“要你丫头多嘴!”圆脸妇人摆了一下手,抬头对我说:“小妹,你待会儿同你那长兄说,今晚别和那帮孙子挤,到村东口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睡,褥子干净,枕头也软。”她说完挺了挺她丰满多肉的胸脯,我这一下脸就烧了起来。
“嘿,大伙儿瞧!这小丫头还脸红了,看来是听懂了。懂了好,懂了就同你家兄长好好说去。”妇人笑着从棚子里拿出一柄大勺,咚咚敲了两下缸壁。坐在草棚子前等着领黍羹的几十个人一下全都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