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匆匆数月,湖泽岸边开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经日渐枯萎,踪迹难觅。网远处,夏季沉闷单调的树林却在秋风的吹拂下披上了红黄相夹,色泽跳跃的新衣。日出东山,我挎着自己新编的藤篮,一路哼着小调往树林走去。
半月前,我在林子里打猎时现了几棵野梨树。那是长了七八年的梨树,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结了一串串深绿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旧酸牙。但若是放**颗野梨和着肥滋滋的野鸭一起炖了,那肥而不腻,入口酥烂的鸭肉叫人现在想来都不禁口水连连。
楚国地阔人稀,在云梦泽的水泊里我见过划着独木小舟猎鸟捕鱼的楚人。但在这片沿湖的树林里,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这片小树林当做了自家的后院。我在这里采药,练剑,用麻绳栓了石头捕猎。只要抓着麻绳的一端把兜了石头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响,然后顺势丢出去,躲在树上偷吃幼鸟的山猫就会一头栽到树下。这一招是陈逆教我的,事实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们还教了我很多。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要学的总是很多。
宋国热闹的扶苏馆让我觉得寂寞,楚国寂寥的山泽却让我觉得热闹自在。
我打猎、捕鸟、钓鱼,日头好的时候就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我会被天空中飞过的雁群叫醒;有时候,一些特别傻的兔子会来啃咬我盖在脸上的树叶;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摇醒的。楚人尚巫,但并不是每个巫人都肯为了一小袋口粮跑几十里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医师,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走路。因而,住在方圆五十里内的楚人都喜欢找我来治病。
楚地湿热,一个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会死于热病或疟疾。过去的几个月,我大部分时间都行走在云梦泽畔的村落之间,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汤药。现在天气凉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闲可以费心思折腾我的吃食。
日落前,我摘了满满一篮的野梨回家,择了大点的几颗炖了肥鸭,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瓮,看能不能用来酿制新的果酒。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悦的。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无恤。其实,我并不意外我会在梦里见到他,自那日在竹园见到他和他的新妇后,他依旧是我梦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觉醒来常常为了梦中的人,梦中的事呆呆地坐上一天。他已经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可后来,我释然了。我明白,我不是因为梦见他,才不能忘了他。我是因为忘不了他,才会梦见他。那些逝去的美好记忆幻化成了我的梦境,我坦然地接受它们,却不会在醒来时再痴痴地回想它们。
今夜,他又来到了我梦中,我梦见他就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眼睛。他说,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吗?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你离开了我,就如同你当年决然离开了秦国,离开了那个人。你知道你做了一个对他最有利的决定,就像你自以为替我做了一个最有利于我的决定。可是女人,是谁给了你选择的权力?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呢?现在,一切都和你预想的一样,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黑暗中,我拼了命地想要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的灵魂苏醒了,但我的身体却依旧沉睡。他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他从背后紧紧地搂着我,他轻吻着我的脸颊,我的耳朵,他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褪下了我的寝衣。我在梦中嘤咛,他一路沿着脖颈吻到了我战栗的肩胛。他叹息,他修长的手指伸进了我大敞的衣领里,滚烫的唇却在我身后若即若离地撩拨着。我想要挣扎,但我的身体却不理会我的意志。
阿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黑暗中,他将我翻转过来,重重地压在了身下。他炙热柔软的双唇紧贴着我的裸背一寸寸地下移,然后张口咬住了我的腰间的细肉。
他是怨恨我的,他的吻带着责罚和绝望,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就索性任由自己沉沦在他制造的暴风骤雨中。
清晨,芦苇荡里几声响亮的雁鸣叫醒了我,迷迷糊糊扯着被角翻了个身。
痛,身上是无比真实的痛。片刻的怔愣后,我掀开被子,像箭一样冲出了房门。
是你吗?是你来过吗?
我赤着脚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漫天飞舞的芦花带着我的声音远远地飘散。我一路奔跑,一路呼喊,可天与地之间,依旧只有水声,风声和啁啾的鸟声。比起昨晚的真实,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一个令人惆怅而迷惘的梦。
不,他不在这里,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我抱着膝盖坐在烟波浩荡的湖水旁,弥漫在湖面上的晨雾被秋风吹拂着一**地涌过我身旁。
落星湖畔,我们对席合婚,锦榻交欢,转眼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离开他后,我做过一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梦,可没有一次像昨晚这样清晰,这样真实,真实地让我怀疑那根本不是一个梦。我跪坐在湖水旁,轻轻地褪下被晨雾浸湿的寝衣。他也许真的来过,也许我后背上还留有他昨夜留下的印记……我努力扳转身子,歪着脑袋想要看清自己在湖中的倒影。
倏尔,一阵风过,湖水微皱。我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天啊,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白日在野地里宽衣解带,就为了证明一个荒唐的梦?
我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一边飞快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把自己包了起来。说好了不再想他的,这只是一个梦,只是梦而已。我系好腰间的细带,深吸了一口冷气,挺身站了起来。远处,莹白如雪的芦苇荡中有一缕青烟袅袅而上。
那是木屋的方向,难道?
我拢紧身上的寝衣飞快地朝小屋奔去。
木屋外的炉灶上升着火,一只褐土制的吊釜正汩汩地冒着热气。青烟白雾之中,有人一袭青衣侧远眺。
“大哥?”我停下飞奔的脚步,驻足在原地。失望吗?也许有一点,但是现在除了陈逆谁还会来找我呢!
“入秋了,怎么不穿外袍和鞋袜就出门了?”陈逆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就撇开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晨露浸湿的薄绢寝衣和沾满草屑泥土的赤足,讪笑着圈紧双臂朝他走去:“大哥忘了我是在雍城长大的,楚国的秋天比秦国的夏天还要热,早上赤脚沿湖岸走一段是件惬意的事。”
“先穿件衣服吧,我有事要同你说。”陈逆抬眸看了我一眼,又迅地把眼睛移开了。
“嗯,你先等我一下。”我小跑着进了屋,换上外袍,穿上鞋袜,原本因梦境而纷乱的心绪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大哥,你这次来要住几天?”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快步走下台阶。湖岸边,陈逆用烘干的粱米煮了一釜香香的米汤。
“不住了,我今天要从云梦泽坐船去郢都,顺道过来看看你。”
“你要去郢都做什么?”我走到炉灶旁用竹节制的长勺给自己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汤。
“楚王月前派大军出兵吴国桐城,都城里的贵族们怕楚军一旦败退会遭来吴国的报复,所以都在重金招募能保护他们逃离郢都的剑士。”陈逆一边说一边用匕削着手中的木箸。
“仗还没打就招募剑士准备逃跑?哼,楚国的贵人们可真惜命。伍子胥当年率兵攻入郢都,烧了楚人的城,鞭了楚王的尸,如今夫差虽然败在勾践手里,但楚人对吴人的恐惧还都刻在骨子里啊!不过这次他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桐城之战,楚军一定会赢的。”
“你怎么知道楚人会赢?”陈逆将削好的木箸放在清水里荡了两圈,递到我面前,“都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当年越王虽然借黄池会盟之机攻进了姑苏城,但吴国国业根基深厚,越国现在还压不住吴国,吴国对楚国来说依旧是劲敌。”
“看来大哥是真的把阿拾当做宋国的酒娘了。你忘了,我以前在晋国是做什么的?”我接过食箸在碗中来回搅了两圈,仰头将混着柏木清香的米汤全都喝进了肚里。
“我没忘,你是晋人敬畏的神子。”
“我不是神子,我是巫士。”我放下陶碗抬头笑着看向陈逆,“天下诸国的命数就如同我们眼前这片湖水,一浪起,一浪伏,此消彼长,永不停息。艾陵之战,黄池会盟,夫差早就失了天命。如今,楚国君明臣贤,将来楚王也许还有再次问鼎中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