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音的伤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好了,可这三月卧床昏迷,她人也瘦了,皮也松了。再见她时,她虽用蕙草油梳了光滑的高髻,也敷了厚粉,涂了口脂,但一个女人一旦开始衰老,便催枯拉朽,势不可挡,就彷如夏末庭院里的红芍,花虽犹立枝头,可只要轻轻扯下一瓣,其余的花瓣便会哗啦啦落地,只剩下早已腐败的一枚花心。
五音看到赵鞅的回信时,脸上的表情无甚变化。我向她索要“锁心楼”的钥匙时,她很爽快地就将一枚青玉镂雕的海螺放在了我手上。
“这就‘锁心楼’的钥匙?”我掂着手中沉甸甸青玉螺又惊又疑。
五音示意我将两副钥匙交给她,用其中一柄轻轻地插入玉螺,上推一格,左拧一格,两副材质、形状截然不同的钥匙就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这是鲁国公输班制的玉螺锁,这是开锁油,你开的时候别太用力,若拧碎了,还要送回鲁国去修。”
“多谢。”
“哼,你这小姑娘就是太较真,其实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痛苦。你说对吗?巽主?”五音勾着嘴角,瞄向身旁的于安。
于安没有回应,只拉了我的手道:“我们走吧!”
“好。”我起身,两个佩剑的男人替我们打开了房门。
“乾主,‘锁心楼’里碰上什么看不懂的,记得来问我。”五音端起案几上的热水,笑着饮了一口。
锁心楼,锁心楼,我以为众人口中的“锁心楼”定是震卦院中那间盖青瓦的二层小楼。可哪知,于安带着我一溜出了震卦的后门,一口气沿着门外上山的小道走了五六里路。
此时,谷中积雪早已尽褪,可山上却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玉屑似的雪末儿在眼前疏疏地飘着,不知是来自空中,还是枝梢。脚下的路结着薄薄的一层冰,一踩就碎,咔嚓咔嚓,伴着我们一路往山腰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道眼看就要走到底了,于安带我绕过一棵参天的雪松,那山洞就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高嵌在一面岩壁之上,洞顶的青石岩上还垂着几十根一尺多长的冰凌。洞口被大石封堵,只留一扇青铜大门,门上一把极精致的青铜长锁。
“这里就是‘锁心楼’?”我站在山洞面前抬头仰望,洞口顶上那些银条儿似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天枢历年来的密报都存在这里。你待会儿进去拉紧我的手,我们先找到石梯,上了石梯再把洞壁上的铜灯都点上。不然里头太黑,万一踩空了,是会要人命的。”
“这洞有那么大嘛,踩空了还会摔死人?”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于安这么说时,我只当他言过其实。可等我们一盏盏点亮洞中的油灯时,一个巨大的洞穴出现在了我前面。站在洞底抬头望去,只觉得半座山都被这岩洞掏空了似的。若遇上兵祸,在这里躲上七八百个人绝对不成问题。但“高大”只是其一,此处之所以被称为“楼”,是因为山洞之中有好几块巨大的青石平台,这些平台靠着左侧的洞壁一阶阶升高,直往那看不到头的石顶而去,犹如空中楼宇一般。
“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踩着石阶踏上第一层平台,这里整整齐齐摞放着三十几只大木箱子。
“这是近两年天枢收到的重要密函,按国名归整。晋国和齐国的多些,就又按氏族、大宗分类。”于安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边的一只木箱,“这一箱是关于智氏的,密报抄写在竹简上,底下的是去潮气的木炭和干絮,一年一换。等五年一到,再由总管五音和相关的主事舍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将重要的抄录在新的竹简或山羊皮上。你若是想找十几年前的消息,得再往上爬三层,那里有几箱山羊皮,几箱陶泥板,还有些零碎的竹简。”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这里你经常来吗?”我从箱子里捞起一卷竹简,随手抖开。
于安一愣,顿了顿道:“怎么可能常来,只蒙着眼被五音带进来两次。那两次也只帮着理了理下面两层的箱子。今天,我既自告奋勇要陪你来,总要先跟震主打听好洞里的布局。”
“你是得多问问,毕竟现在你才是天枢的总管,这里以后都要靠你打理。”我把手头的竹简卷了卷重新放回箱里,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处大小不一的岩石平台,“这里的箱子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我怕是要在这里耗上几天了。”
“你想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用了,我先随便翻翻。你今天谷里的事情多,不用陪我在这里耗着。你只要让阿羊给我送些水和吃的就好,等天黑了,我自己会下山的。”
“山路滑,天黑了,我来接你。”于安把火把交到我手上。
“嗯,也行。”
“那我走了。”于安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又道,“昨天晚上,对不起……”
我一听,扑哧一声就笑了:“对不起什么呀,我还要谢足下不杀之恩呢!”
“阿拾,我从没想过要杀你。”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拿火把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嗔怪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开不得玩笑?你呀,以后少说好听的话夸我,什么有天赋,我将来要是得意自满找人比剑,冤死了也算你的错。”
“嗯,好……我走了。”
“好什么呀?你看得清路吗?”我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纵身跃下石阶,消失在了黑暗里。我摇头自嘲一笑,心道,自己这样拙劣的剑术居然还敢同他这样的高手对招,果真是活腻了。
于安走后,我打开智氏的几只箱子看了看,又打开赵氏的几只箱子翻了翻。智氏的不少事情,我在秦国就早有所闻,因为毕竟它是晋国仅次于赵氏的大族,秦人关心它的动作不足为奇。而赵氏的箱子里,对赵鞅一宗记录甚少,多的都是旁系小宗的密事。六卿之乱发生在十几年前,若想查明阿娘的身世,我恐怕得到最高层的羊皮卷上去找。
我手持火把沿着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越往上,风声越大,越往上,越是心惊。这石梯极陡极冷,一级级往上,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爬到第三层岩石台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从石梯上跳了下来。回身望去,洞底几点微弱的灯光几不可见。
这黑幽幽的山洞是天枢的“心”,这一个个箱子就是它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它把它的快乐,哀伤,光明,卑劣,全都藏在这里。而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里。
日出入洞,月升下山,我在“锁心楼”里一连待了四日。
第五日,我正在翻看楚国的几只木箱时,于安打开了洞门。
“这么快就天黑了呀!你等等我,我看完这一卷就下来!”我眼不离卷,随口喊了一句。
“好。”于安应了我一声,温文清雅的声音在山洞里悠悠荡开。
我看完手中的竹简,合上木箱,绕着岩石台一盏盏地吹灭洞中的油灯。
于安手持火把站在石梯的最末一级上等着我。
“于安,我之前有没有夸过你声音好听?”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石梯。
“没有。”
“哦,你声音挺好听的。”我跳到他身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转身朝洞口走去。
洞门一开,雪地上刺目的阳光扎得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来接我了?扎得我眼睛痛!”
“你要是在洞里再多待几天,你的眼睛才真要废了。”于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岁末,他们在我院子里烤了一只山猪,兑卦的女乐们也都来弹琴歌舞助兴,我想你喜欢热闹就提早来接你了。”
“这么快又岁末了啊。”我缓缓睁开眼睛,可一见到光,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泪。
“先闭上吧,我背你走一段。”于安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我背了起来,“你去年岁末怎么过的?”
我闭着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岁末,我在从艾陵回宋国的路上,那天刚好经过一个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热闹得很。”
“他们请你吃酒了?”
“没,叫几个小毛孩把我的干粮都抢跑了,饿了我整整一天。”
于安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我于是又问:“那去年岁末,你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四儿有了身孕,就简单备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你刚回新绛那会儿,卿相就没让你娶别家大夫的女儿?”
“给找了个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儿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该是我的嫡子。”
“是啊,她八岁认识你,一爱便爱了那么多年,若说情深,没人比得上她。”
“嗯。”
“只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绣了一半,你们的婚礼我也没能参加。不然,也总有个亲人替她梳梳头发,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辆出嫁的马车……”我叹息着睁开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松上飘下一阵水晶似的雪末,那雪末儿飞旋着,闪着夺目的光,一路飞进我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心越飘越远,身子越来越轻。碎冰之声渐渐远去,有风在我耳边呓语,阿拾,你这次回去,他若不能像以前那样待你,你就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