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着他仅存的两根弯曲的手指,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草屋顶上垂落的一束干草。
从天黑到天明,我心里想的只有智瑶,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后悔,我要让他残忍肮脏的家族从晋国消失,我想要让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黄泉地底哀戚痛哭、无能为力!
智瑶——智瑶——
复仇的火焰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当我愤怒到不能自已时,掌心里传来了微弱的触动。
我慌忙转头,身旁的人依旧熟睡。
我的阿兄有着一张形如鬼怪的脸,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睡颜。也许,我现在不该只想着智瑶,想着复仇,我真正要想的是如何才能让阿藜好起来,如何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赵稷,离开所有的危险。
我正思量,但见柴门轻启,赵稷拎着一个竹篮站在门外:“他还没有醒?”
“他太累了,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松开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赵稷将竹篮放在窗边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当作响的白玉组佩轻轻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阿藜,轻声问:“他昨夜睡得还好吗?”
“夜里虽哭喊过几声,倒也还算安稳。”
“你呢?”
“我也还好。”
“你的性子随我,怕是恨了一夜,气了一夜,没闭过眼吧?”赵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语,他复又转头看着阿藜,道:“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失败才可耻。当年,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不想再失败第二次。我已经失去过你们一次,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我会让阿藜好起来的,伤害他的人也一个都跑不掉。”
“仇要报,但阿兄现在最需要的是……”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你,是我——”赵稷一句话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轻抚着阿藜耳畔几根萎黄细幼的发,柔了声音道,“你知道吗?你和你阿兄的头发都随了你娘,阿藜出生时就有满头的乌发,别人家的小娃到三岁时还只薄生了一层黄毛,他那会儿就已经能梳一个极漂亮的总角了。你阿娘爱打扮他,总要自己给他绣包巾,你祖父怕他落冠时戴不了寻常的发冠,还特地托人到楚国玉山采买了一块半尺宽的碧玉,只等着他长到二十岁时,给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现在……”赵稷一手拂开一只停在阿藜头皮溃烂处的蝇虫,那蝇虫嗡嗡作响,飞旋而去,他才回头对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可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是局中之人,我不能停,你也不能,我们今日就出发去郑国。”
“你果真要去郑国?阿兄体虚,行那么长的路会要了他的命!”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起身而立。
“我和阿兄离开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也多风浪。半路若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1)里行舟?我们——不如南下去王城吧?王城有名医,路途也好走些。”
“不用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必须赶到新郑。”
“为什么?”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赵稷走到我身边端详着我的脸,他似乎在评判我对他郑国之行的目的到底猜到了几分。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一声苦笑。
我撇开脸,只听得他轻叹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再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一乱,那郑人积了多年的仇,也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晋国早年是替宋国惩戒过郑国,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再说,郑是小国,就算晋国的天塌了,谅那郑伯也不敢冒然出兵伐晋。这一次,想趁晋国内乱出兵的是齐国,是陈恒,是你邯郸君自己吧!”
“呵,就是我。郑伯不敢伐晋,所以我才要赶到新郑去借他几个胆子。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在廪丘会盟,一同举兵替郑国讨伐晋国。”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大笑。
“你疯了,你是晋人,我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我疯了吗,是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不就是为了带着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我错在哪里,又疯在何处?”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不觉竟酸了鼻头。
赵稷转头看着床榻上的阿藜道:“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且想想,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我若能让智瑶那恶人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不会饶恕智瑶,绝不!
“那你会做什么?”
“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的脸涨得发红,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起伏的胸膛久久难以平复,“你相信阿爹,总有一天,阿爹会带你和阿藜堂堂正正地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这一天,不会远了。”
当阳光爬上草屋的泥墙时,阿藜醒了。赵稷冲到床边轻唤他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深秋的清晨,阳光并不耀眼,暖暖的还带着两分迷人的霞色,阿藜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的眼里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你饿了吗?”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你们昨日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籽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你还小,阿爹替你喝。不……等你身子好了,阿爹陪你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害怕的神情,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是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籽鱼,他面如木刻,可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他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灵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
赵稷将阿藜从床上抱了下来。阿藜没有说话,却示意赵稷自己要独坐,不用像孩子一样被抱坐着。赵稷应承了,从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他做了背靠,又在他身旁坐下。
“阿兄,趁热多吃一些。”我在案几的另一边坐下,将饭食分装了些,放在阿藜的碗里。
阿藜看看我,看看赵稷,突然低头用残破的右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根长长的发辫。他将那发辫恭恭敬敬地放在阳光下,放在案几最后的一个空位上,然后微笑着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夹起一条金黄色的多籽鱼放进自己的嘴里。
阿藜笑了,我望着空位上的那根发辫却泪如雨下。
我把她烧了,我用一把束薪把她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我从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还能亲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头发……泪水迷眼,阿娘的发辫就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温柔地与我对望。
子归,子归,三子同归。阿娘,你看见了吗?你看见我们,对吗?
这一餐,流泪的人不止我一个。
赵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隐忍,却哭得比我更加悲伤。那是他挚爱的女人的发,是曾经蜿蜒在他膝上,他抚摸过无数次的发。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当年,他们没有从容的告别,今日阳光下别样的重逢一下便击碎了这个男人荒芜多年的心。
“阿娘,我们一起吃饭吧!”阿藜咽下嘴里的炸鱼,对着洒满阳光的发辫温柔笑道。
备注:(1)大河:黄河的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