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馆长手里接过信,杨正辉走出馆长办公室,外面是一条幽长的走廊,他垂头丧气的前行,很快走出了办公区域,来到了r博物馆一楼的大厅。
现在是冬天,今天又是工作日,博物馆里冷冷清清,大厅入口处,有几个穿蓝色工装制服的搬运工工人,正在搬运裹着泡沫棉的展品。
杨正辉想起来,前些天馆长说过,博物馆的几个展厅,被草容大学的艺术学院租借,用于办美术作品展览。这些工人应该是对方请的搬运工。
一位同期和杨正辉入职的同事在边上指挥协助工人们。先前同事从杨正辉口中听闻过辞职一事,现在又看见杨正辉手里还拿着信,便忙里偷闲走过来问道:
“怎么,信还没给馆长啊?”
“不,给了,又被退了。”杨正辉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啊,果然啊。”同事像预料到了似的说,“我就说嘛,馆长不会放你走的。你走了,我们这几个小虾米根本顶不住啊。”
同事并不是恭维杨正辉,而是杨正辉确实很厉害。杨正辉熟读历史,学识渊博,对博物馆里的每一件展品如数家珍,记忆力和知识面都可以用惊人二字来形容。同事不知道杨正辉有抑郁症,只是觉得未婚妻失踪后他像变了一个人,有些神神叨叨的,但就事论事,r博物馆确实需要杨正辉这种人才。
“好了,不要在这贫嘴了。”杨正辉打断同事,“那些是什么东西啊?”
杨正辉指着工人们搬进来的东西问。他本来以为,既然是美术作品展,应该多是画作才对,但却不断送来了裹得奇形怪状的东西。
“哦,是一些雕塑。”同事解释,“他们这波展览好像是几个大学联合搞的,所以什么都有。刚才还运来了一些瓷器呢。”
“瓷器?”
“对,说是这次也有陶艺作品的专门展示区,他们的负责人刚才还千叮万嘱我不要弄坏了。”
正说着,有个大个子的工人又在冲这个方向叫同事的名字。杨正辉见同事忙不过来的样子,也跟他一起过去。
美术作品展借用的展厅共有四个,这个摆放着雕塑作品的展厅是最大的。工人们将运来的展品小心的拆包,同事逐个做着登记核对工作。一位年轻陌生的年轻人在展厅里转悠,指挥工人们将拆包的展品放到相应的展台位置去。
杨正辉走过去同那位年轻人接洽,得知对方是草容大学艺术学院的人,这一屋子的展品,是他们艺术学院的师生作品。
正说着话,两个工人在他们身边拆开了一组展品的泡沫棉,里面是一组高约五十公分的长条型花瓶,造型很现代,但上面画的图案却很古典。用青花颜料画着仕女图。
杨正辉的视线落到那组花瓶上,眉头却不自然的一皱。
那个图样很眼熟。
正那样想着时,工人拆开了旁边的几件小展品,是几只青花瓷盘,上面同样画着仕女图。
“这个这个是?”杨正辉弯下身子,仔细盯看了那几只盘子后,又问那位年轻负责人,“这是谁的”
他好像突然很激动,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哦,这是我们学院一位老师的作品,他是个陶艺家”负责人解释道。
“陶艺家?谁?”杨正辉急切的问道。
“曾杰。曾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曾杰”
杨正辉呢喃着这个名字,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表情更加难看了。
年轻的负责人被杨正辉的奇怪举动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刚好,拿着登记簿走过来的同事,目击到了这一幕,他走过来帮杨正辉打圆场,询问负责人作品信息,做登记工作。
“这一组总共有4个长花瓶,5个盘子”负责人说,“是曾老师半年前的新作,灵感来自唐代的仕女图,尺寸分别是”
同事连连点头,记录下负责人说的话。又看见,杨正辉好像失了魂似的,死死的盯着那组作品。
负责人交代完后又去别处忙活,同事拍了拍杨正辉的肩膀,问他:
“阿辉,你咋啦?”
“他刚才说的这个人,你认识吗?”杨正辉没回答同事,而是反问道。
“谁?”
“做这组作品的人。”
“哦,你是说那个叫曾杰的人吧”同事看着登记簿上刚刚写下的作者名字,“我不认识,对他们艺术圈,我不太了解。咋啦?”
“这个东西,我家里也有一个”杨正辉直视着展台上的青花瓷盘。
“啊?”同事没听懂他的话。
“我有事,先回一趟家。如果馆长问我,你就帮我请个假。”
杨正辉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竟然直接往展厅的出口去,走掉了。
错愕的同事站在原地,皱起眉头。杨正辉的神经质他不是第一次体会,但又突然来这一出,同事还是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同事转过头,看向杨正辉刚才看的那组瓷器作品。靛青蓝色的青花颜料绘制的仕女图案,以流畅的线描形式,呈现在四方的花瓶和圆形瓷盘上。如果同事没有猜错,这组仕女图,是学着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来创作的,古典的图样和现代的器型相互碰撞,同事感觉有点不伦不类,不过从笔法中能看得出作者颇有功夫,功底深厚。
以杨正辉的学识,他应该也能认出这组作品的灵感出处,可他说“家里也有一个”,是什么意思呢?
杨正辉的家里,的确有一个同博物馆展厅里的青花瓷盘相似的盘子。可是,同那个名叫曾杰的陶艺家的作品相比,杨正辉家的那个,要拙劣的多。
赶回家后,杨正辉从客厅角落,放着未婚妻刘薇遗留物品的纸箱里,找出了那个青花瓷盘——那是刘薇留下的杂物之一。他将盘子拿出来,放在餐厅的餐桌上,拭去盘子上的灰尘,仔细的盯看。
天气阴沉沉的,头顶上开着灯,偏黄的灯光落在瓷盘上。
同样是圆形的瓷盘,相同的构图和相同的仕女图样,面前的这个,线条断断续续,毛毛躁躁的,更像是用来练习的半成品。
杨正辉得出一个结论——他手上的这个盘子,正是照着陶艺家曾杰的作品画的。
“这是我临摹的老师的作品。画的不好。”连带着,未婚妻的声音响彻在耳际。
对,大约是刘薇失踪的半年前,她迷上了做陶艺,和朋友报了一个陶艺班。不过刘薇的性格一向如此,任何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有三分钟热度。去了几次后,她就嚷嚷着不去了。唯一证明过她学过陶艺的,就只有这个带回家来用的盘子。
“这不是挺好的嘛。”杨正辉还记得,他当时很敷衍的夸了一句。
“不,你看线条都歪歪扭扭的,简直是乱起八糟。”刘薇当时这样说,“而且,这个还烧坏了,是个残次品。”
“残次品?哪里残了?”
“就这”
那天是个大晴天,刘薇将盘子拿到了阳台,对着阳光,指给杨正辉看。
在瓷盘的背面,有一个区域,有两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内凹,不到一毫米的大小。就像是光滑的陶瓷表面被缝衣服用的细针扎了两下。
“这么小一点啊。”杨正辉不以为然。
“对,就这里,我们老师说,用他们的专业术语,管这个叫棕眼。”
“棕眼?”
“嗯,大概是烧制的时候温度没把握好,或者是釉料流动的问题,总之,有棕眼出现的话,对一件瓷器来说,就不合格了。”
这番带着几个专业名词的解释,杨正辉听得并不太懂,可他觉得,仅仅就这么一点小瑕疵,就定为次品,也太可惜了。
“可就这样判为次品,也太过分了吧,明明其他地方都是完好的。再说,也不影响使用嘛。”杨正辉说出自己的见解。
“我也这样认为,可我们老师要求很高,本来他说要挑一些好的学生作品放在班上展示,结果因为这个棕眼,也把我这个盘子给淘汰下来了。他还说,既然是有瑕疵的次品,就应该销毁”
过往的回忆像风一样,断断续续浮现在眼前。那是和刘薇一起的日子里,众多平常生活场景中的一幕。
杨正辉将餐桌上的青花瓷盘翻过来,在灯光下,能清楚的看见那两处瑕疵,两个小小的“棕眼”。
刘薇当时口中的老师,会不会就是博物馆展厅里,那组仕女图瓷器的作者,陶艺家曾杰呢?
负责人说曾杰是草容大学艺术学院的老师。作为艺术学院的老师,在外面开设自己的艺术课程班赚点外快,也是很平常的事。
杨正辉叹了口气,起身进到卧室,将放在卧室的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开机,在网页上搜索“陶艺家曾杰”几个字。
按下回车键,屏幕刷新了一会儿,终于跳出来了一些内容。
其中有一篇像是人物访谈的文章,来自一个艺术品拍卖网站。
文章中这样介绍曾杰:
“曾杰,男,陶艺家,s省十允市人,1980年生,硕士,先后就读于J陶瓷大学、c美术大学,现任教于草容大学艺术学院。
曾杰先生的作品以精巧细腻的高温瓷为主,作品风格清新隽永,对釉彩的把控堪称一绝,其作品《流云》、《高山》等,曾先后获得国内xx陶艺大奖,不仅在国内的拍卖市场中受到藏家喜爱,在海外的销量也非常可观”
文章粘贴了一些曾杰的代表作品。也包括博物馆的那组仕女图瓷器。作品图片之间,穿插着对曾杰的访谈。
访谈的具体内容,明显目的是对曾杰进行吹捧营销,杨正辉没有多少兴趣。他快速滑动着鼠标。直到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曾杰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照片中的男人,正端坐在一张工作用的长桌上,一手拿着画笔,一手扶握着没有烧制过的陶瓷素坯,戴着讲究的金丝边眼镜,头发打着摩丝,他以四十五度角的侧脸面对着镜头,看起来自然,实则应当是精心摆拍挑选的角度。因为连同他的工作台,以及身后的背景,都显得过分干净,让人感觉做作。
可平心而论,他棱角分明的长脸中,透出的是一股高雅干净的男人气质。这和电脑屏幕前不修边幅的杨正辉完全不同。
杨正辉直觉,他这样的形象,是很容易讨女人喜欢的。
杨正辉点击鼠标右键,将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继续滑动鼠标,文章中的一句话吓了他一跳:
“听说去年冬天,您的工作室曾发生火灾?当时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被烧毁了?”
这是文章记者的提问。
“对,烧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目前我所有的作品,都是那之后重做的”
这是曾杰的回答,接着他又介绍了几件自己的得意之作。记者顺势对他“浴火重生”的精神表示赞赏和敬佩。
屏幕前的杨正辉,双眉之间,却早已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他滑动鼠标拖到底,看见这篇文章的发表日期是去年秋天。
那么,文章中说的“去年冬天”,应该是两年前了。
杨正辉一个激灵,赶紧在浏览器窗口中,输入新的关键词:
“火灾,草容市、201x年”
新的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比想象的要多。杨正辉逐个点进去翻看。
“草容市xx小区发生火灾”
“草容市xx小学失火”
“草容市xx路电缆施工起火”
都是些无关的新闻。
“草容市水元艺术村一居民房夜里突发大火,无人员伤亡。”
直到这一条新闻出现,“水元艺术村”几个字,使杨正辉推测,自己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了。
果然,点进去一看,是某新闻网站的快讯,这样写道:
“昨夜凌晨,水元艺术村一栋三层居民房突发大火,消防队员及时赶到扑灭,事故未造成人员伤亡,调查起火原因,疑似该楼租户曾先生夜里使用碳火盆取暖,点着布艺沙发所致。火灾造成整栋三层小楼完全坍塌,据悉,曾先生是位艺术家,火灾也使得他的数百件作品损毁”
新闻中有用的信息仅仅到此为止。后半部分,则是在表扬消防部门灭火及时,和提醒市民们冬季取暖注意安全。
杨正辉觉得,这篇新闻稿写得模凌两可,不清不楚。
杨正辉知道水元村这个地方,原本是一个城郊的小村子,邻着草容大学的艺术学院,房租便宜,许多学生在那里租用便宜的农民房作为工作室使用,时间长了便发展成为小型的艺术聚落,原本的水元村也摇身一变,成了水元艺术村。
新闻中的曾先生,无疑就是曾杰,作为制作陶瓷的陶艺家,他正需要那样宽敞又偏远的地方进行创作。
可是,为什么会用碳火盆取暖呢?
居住在城市高楼公寓中的杨正辉,理解不了这个行为。
他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却再找不到其他的报道和后续。对于网络世界来说,两年前,已经算是久远的时间。
没有更多的信息。
杨正辉只好又回到那个页面,看见那条火灾新闻快讯发送的时间是:
201x年,11月25日。
是刘薇失踪后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