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烟雾迷蒙,在平安京大城圈的正南门——罗生门底下,一个行脚僧,一
个卖柴的,一个打杂儿的,三人一起在这里聊天躲雨。他们正谈着一件轰动当地的社会
新闻:一个男子在树林中被人杀害了。
卖柴的自称是这一事件的目击者。他说,三天前他上山砍柴,萋萋的长草掩径,到
处是杂草丛生的平地灌木丛。他在树荫中行走,忽然见灌木的小枝上挂着一顶漂亮的市
女笠。他仔细察看周围,前面两丈多的地方又有一把漂亮的木梳。向木梳那边走去,他
愕然惊呆了:两条僵直的人腿,从紧靠落有木梳的草边的一片幼竹丛中硬帮帮地伸了出
来。他狂奔着就近报了官,于是被传到了纠察使署……
在纠察使署调查过程中,行脚僧也曾被传讯过。他声称他曾在三天前看到过被害者,
他说,那天过午,他在山坡的驿道上走,看到一个带着长刀和弓箭的英武汉子——金泽
武弘牵着自己的妻子真砂乘坐的桃花马从他面前走过。真砂戴的市女笠下的挡脸帔子遮
住了她的脸。
他又说,凶手多襄丸是在当时很快被抓到的。那是京里京外的著名大盗,恰巧喝了
山沟里的泉水染了毒,跌倒在一座石桥上,因此抓来不费吹灰之力。
在审问中,多襄丸对自己的作案经过,是这样述说的——
那天,他正在一片树荫的草地上躺着歇息。金泽武弘牵着他妻子的坐马走了过来。
一阵风吹过,飘起了真砂头上薄薄的帔子,她惊人的美貌飞入了多襄丸的眼帘。他目不
转睛地盯着那顶市女笠渐渐远去,就在那一瞬间,不由得暗暗下了决心:要把那绝色佳
人抢到手!
他一骨碌翻起身,向他们喊着赶了过去。待到赶上,突然拔出了腰里的长刀。武弘
刷地跳后一步,摆起了招架的身段。多襄丸哈哈大笑,掉过刀锋,把刀柄递向武弘面前,
向他说:“那边山里有座古坟,给我刨开了。坟里有不少这样的长刀,还有短刀和古镜,
我把这些宝贝埋在树林里,你如果喜欢的话,我可以便宜地卖给你。”
武弘渐渐被他说动了心,跟着他向树林深处走去。趁他不备之际,多襄丸一下向他
扑了过去,把他紧紧地按倒缚住。然后回转身,奔到真砂面前,谎称她的丈夫叫毒蛇咬
了。真砂一听,急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多襄丸一把拉起她的手就走。
到了一棵杉树脚下,真砂看到自己丈夫被捆在树根下,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烈性
的女子蓦地拔出短刀,向多襄丸腹部刺去,多襄丸闪过了身子。真砂又向他连刺数刀,
多襄丸急忙招架着向后退去。忽然,他揪准她一刀刺空的当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贴胸把她搂住,像着了魔似地狂吻她的脸。她强烈挣扎着避开他的嘴脸,手里的短刀在
挣扎中掉了下来。多襄丸使劲压住了她的身子,真砂雪白的胳膊终于搭到了他隆凸的肌
肉上面……
遂了心愿后,多襄丸扬长而去。他原不想杀害武弘。然而就在这时,哭倒在地的真
砂刷地站起身追了上去,拽住他的袖子说:“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出丑,比死了还难受。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丈夫死。哪个活下来,我就跟哪个。”多襄丸看着她喷着火焰
的眼睛,沉思半晌,立刻大踏步走近武弘,给他割断绳子,和他决斗起来。格斗二十来
个回合,终于把他一刀砍倒。
“我即使想杀那汉子,也决不想用卑鄙龌龊的手段杀他。那汉子也确实本领高强,
能和我斗上二十回合的,天底下也就只有他一人。但等那汉子一倒下,我回头看那女的,
她却已吓得逃之夭夭。起先看她十分刚烈,哪知道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平常女人罢了。”
在公堂上,多襄丸叙述完经过后这样说。
可是,行脚僧却补充说,在公堂上,他看到那女的,相貌一点不见刚烈。她说的供
词也与多襄丸说的全不相符。他是见她这样说的——
她见丈夫被绑在树上,原想救他的命,但一会儿短刀就叫人夺去了,为救丈夫,她
也就只剩下了由他蹂躏那一条路。事过以后,真砂想跑向丈夫身边,却被多襄丸一脚踢
倒,用眼神冷酷地警告着她。真砂捂住脸哭倒在地,蓦地里又跳起身拾起掉在草地里的
短刀,割断了武弘的绳子,又紧握短刀喊叫着“求求你杀了我吧!”悠悠晃晃地扑倒在
武弘的怀里……等她醒过来一看,那把短刀已插在她丈夫的胸口,他已经死了。后来她
想自杀,但终于怎么也没有死得成。
说到这里,那个行脚僧又说出死了的汉子在死后通过女巫说出来的话——
“那强盗强奸了我的妻子以后,就坐在那里百般抚慰起我那妻子来。他说他真心爱
她,要她做他的浑家。听强盗这样一说,我那妻子居然听得出了神,对他说:“随便去
哪里都行,你带我走吧!”接着她竟又对那强盗发狂似地叫喊:“你给我杀了他。他不
死,我不能跟你!”
听了真砂的话,强盗也感到吃惊。他慢悠悠地走到武弘身边,对他说:“喂,你打
算把她怎么处置?杀了她呢?还是饶了她?”这时,真砂跳起身向树林深处逃走了。多
襄丸向她追去。乘他一人之际,武弘拾起短刀,朝自己胸膛猛力一刺……
听行脚僧这样一说,卖柴的立刻纠正说:女巫说的不对,死者的胸口根本没有短刀。
那天,他其实看到了死者被杀的全过程,不过是怕受牵连,没有在检察使署把自己看到
的经过全部讲出来。事情的真相是——
多襄丸奸污了真砂后,跪在她面前央求她跟着他走,说只要她答应他,今后他可以
改邪归正不做强盗。否则他就只能杀死她。真砂哭着说:“不行,我一个女人家还能说
什么?”然后拾起短刀要他和她的丈夫决斗。武弘鄙视着她,厌恶地说:“你在两个男
人面前出丑,为什么不自裁呢?”又对多襄丸说:“这样的贱人要她干吗?你要就给你
好了!”多襄丸看了真砂一眼转身就走,真砂想跟着他去,被多襄丸喝住。于是她扑倒
在地上大哭,不一会又一下丢开她柔和的假面,对着武弘狂笑着说:“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要是我丈夫,为什么不杀了这汉子?杀了他再来叫我死,这才像个男人样!”又对多
襄丸说:“你也不是个男子汉!本来我这么想,只要能把我从这绝境中搭救出去,哪怕
怎么折磨我,怎么无法无天,我都不在乎,谁知你也和我丈夫一样,不过是个小滑头罢
了。要知道女人是属于能够忘掉一切的疯狂似的男子汉的,是要凭腰里的刀来争夺的!”
她这一席话,果然挑起了这两个男人的决斗。然而两人的刀法都不像多襄丸说的那么高
强,不过是一场乱斗。结果多襄丸一刀刺杀了武弘。等他回头一看,真砂已不知去向。
于是他夺了武弘的长刀,仓皇向林中逃去了。
卖柴的说完,自我夸耀说:“我不撒谎,这是我亲眼见来的!”打杂儿的说:“那
也靠不住,没有一个撒谎的人说自己的话是谎话的。”
这时,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循声转到门后,见一弃儿在笑。打杂儿的上去把婴儿
的衣服剥了下来。卖柴的骂他是恶鬼,打杂儿的申辩说,生了孩子又把他丢掉的人那才
是恶鬼呢!卖柴的又指责他太自私,打杂儿的则反唇相讥说:“女人的那把短刀是好家
伙,难道落在草地就没有了吗?不是你掖起来了还有谁呀?”卖柴的顿时哑口无言。
打杂儿的走了,卖柴的看着抱在行脚僧手中的婴儿,伸手要接。行脚僧以为他还要
想剥孩子的贴身布衫,想不到卖柴的却说:“我家里有六个孩子,养活六个和养活七个,
也就是一样辛苦罢了!”行脚僧感动地说:“亏得你,我还是可以相信人了。”
雨停了,夕阳余晖中,行脚僧目送着卖柴的抱着孩子渐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