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有十来只自内地带出来的老皮箱子,年纪肯鼻笛南孙大,一只不肯丢掉,里面装的东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孙趁老太太往礼拜堂,花了好几百块钱,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来,骂个贼死,咒的南孙几乎没即时罚落十八层地狱。
锁锁本想帮蒋家弄个舒服点的地方,被南孙铁青着面孔坚拒。
欠朱锁锁一辈子也够了,三辈子未免离谱。
上房让出来给祖母,父母占一间,南孙只得睡沙发,厅堂窄小,只能摆两座沙发,南孙每夜蜷腿睡,朱锁锁看了大怒,问她苦肉计施给啥人看。
最大的难题是厨房,每日要做出三顿饭菜来,一煎一炒,满屋子是烟,渐渐人人身上一股油烟味,个个似灶火丫头。
蒋先生喃喃自语:“献世,献世。”
蒋太太自然戒掉麻将牌,成日张罗吃,蓬头垢面之余,和乐观地说:“他会习惯的。”
蒋先生没有习惯。
事发时南孙在公司里,前一日比较忙,她搭了床在办公室胡乱睡了几个小时,一清早电话响,她以为锁锁生养了,满心喜悦接过听筒。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蒋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医院。
南孙赶着去,只见父亲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蜡像。
发生得太快,祖孙都来不及悲恸,似别人的事,新闻看得多,知道确有这种悲剧,但震惊过度,又得忙着应变,竟无人哭天喊地。
三日后,蒋氏死于脑溢血。
同事帮了南孙好大的忙,连日奔走,南孙没把事情告诉锁锁,怕她担心。
日以继夜,南孙咬紧牙关死挺,将父亲火葬。
南孙多希望章安仁会出现一下,为着旧时,同她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是他音讯全无,怕南孙连累他,一个女子,拖着寡母不止,还有一个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么前途,避之则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孙贬值至零,已经不少以前的蒋南孙。
他干干净净正式一笔勾销这段感情。
一切办完之后,南孙已近虚脱,接到谢家通知,又赶往医院,锁锁生下女儿。
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婴儿,体重几近五公斤。
护士把她抱出来,南孙有点害怕,不敢接手,这样软若无骨的小生命,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婴儿。
锁锁鼓励她。
老人逝去,幼儿出生,天理循环,南孙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像是要采取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南孙轻轻掀开襁褓,看到一张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红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孙受了震荡,把脸贴上去,婴儿忽然不客气地大哭起来,南孙才晓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只是真的发生了。
锁锁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孙聊天。
南孙说:“很痛吧?”
锁锁说;“我不想提了。”
“为他生孩子,一定很爱他。”
“南孙,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为人家做事,迟早要后悔的,我只为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
南孙意外诧异地看着她。
“你看,你母亲若果没有你,这一段日子怎么熬?”
南孙轻笑,“谬论,不是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学我阿姨,自由自在飞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边,是不是?”
南孙啼笑皆非。
“这个孩子,也会陪着我。”
南孙叹口气,“真残忍。”
护士进来,把婴儿抱出去。
锁锁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
“我?”
“那么多同学,数你最沉不住气,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讨还公道,咬住不放,没完没了,简直讨厌。”锁锁笑。
南孙听着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问;“是吗,这是我吗?”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猜一猜,把我们这干人放逐到亚玛逊流域去,任凭我们自生自灭,活下来的有几人?”
南孙看锁锁一眼,“吃人鱼、毒箭、巫术?小儿科,我保证个个都能活着出来,而且设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组团再去。”
锁锁笑说:“你真的练出来了。”
南孙看着窗外,“有似乎过马路,同自己说,一部卡车铲上来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孙!”
她转过头赔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准想。”
有人推门进来,是谢宏祖,带着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无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脸。
南孙可以肯定,在这一刹那,他们是相爱的。
那一个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萧杀不堪,戏院酒馆饭店都空荡荡,人人往家里躲。
老太太怕冷,开着热水汀,窗户关得密不透风。
她一下子衰老,头发掉得厉害,常常沉默,要讲话也只往教会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开所有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
蒋太太说:“你阿姨有信来。”
南孙露出一丝笑,“她是老鹰,我们是家禽。”
“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南孙,她还是叫我们去。”
“我们走了,谁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孙,凡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