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她找到了夏侯澹:「我要拿那幾個考生做一個實驗。」
夏侯澹:「……什麼?」
「是這樣,現在關於端王有兩種假設,他有可能比我們更高一層,也有可能還在最底層。所以我想試他一試。」庾晚音花了一晚上想出這個計劃,此刻正在興頭上,沒注意到夏侯澹探詢的眼神,風風火火道,「謝永兒報出的那幾個考生,你能聯繫上么?」
夏侯澹望著她。
她夜會端王,不是去投誠的嗎?
夏侯澹:「已經在找了,應該沒問題。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與他們見一見,看看能不能打動他們。」
「好,那我們事先放出消息,讓端王以為這場會面在A地,然後到了當日,再偷偷去B地碰頭。現在有了暗衛和北舟,這點秘密應該能夠保住。」
夏侯澹隱約明白了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會去哪裡查探?」
「對,如果他得了A地的情報,就去A地守著,那就是紙片人。如果他朝兩邊都派了人,那他還是紙片人——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但端王多疑謹慎,兩地都不會放過。」
庾晚音緩緩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會捨棄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層,預判了這一切,所以確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來:「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預判了一切,包括我們現在的對話,所以故意朝兩邊都派人呢?」
「他不會裝紙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說了出來,「他私下聯繫過我,想讓我相信他在更高層,然後效忠於他。有這個機會證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這種事,你就這麼告訴我了?」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我這不是不信他嗎,能選的話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了揉額頭:「如果實驗結果證明,他在更高層呢?」
庾晚音:「。」
夏侯澹:「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以去投靠他。這是真心話。」
類似的台詞他之前也說過,但庾晚音只當是懷柔之策,沒往心裡去過。
夏侯澹語聲平淡:「我不會攔你,但你離開之後,就失去了我的庇護,這點你應該也懂。」
這……是在威脅嗎?
庾晚音小心道:「然後你要做什麼?」
「我?」夏侯澹彷彿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多半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殺一些人,然後坐等自己的結局吧。」
庾晚音心涼了一下:「……你聽上去有點跟暴君重合了。」
夏侯澹沒精打采道:「沒辦法啊,你天天頭疼欲裂試試看。」
庾晚音無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說著最危險的台詞。
她也思索過為什麼。或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個吃火鍋時聊著跳槽衝動的同事。不僅與他在外扮演暴君時判若兩人,也不太像個高高在上的總裁。
他渾身都釋放著「這是同類,可以相信」的氣息。
她甚至無法報之以謊言,隨口哄他「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跑路」。因為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明白,公司破產了,員工都是會走的。
跟她看的文里那些女主角比起來,她的戀愛腦只有三分之一,膽子則只有二十分之一。那點虛無縹緲的溫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擊。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德性,但面對著夏侯澹,心中還是有些不好受。
她轉移了話題:「北叔在替你四處驗毒呢,他連我都查過了。以後會好的。」
接下來的幾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了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了假消息。
幾日後。
夏侯澹:「考生們到B地了。端王的人目前只去了A地。」
庾晚音神情鬆弛下來:「那就八九不離十了,這孫子是裝的。總之先去赴約,靜觀其變吧。」
所謂的B地是一處游湖。
今日天陰,遊人並不多,湖中稀稀落落漂著二三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這回扮作通身貴氣的公子哥兒,在「家丁」們的簇擁下包了一隻富麗的畫舫,朝湖中心緩緩盪去。
畫舫遠離湖岸之後,又有一艘小漁船朝它靠近過來。
暗衛在雙船之間放下踏板,須臾接上來了六個人。
盤絲洞二人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組,搖著摺扇站起身來,文質彬彬地迎接來客。
六個學子大多是單薄的文人身形,只有當先一人較為健碩。見過禮後,他們才卸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張年輕或滄桑的臉。
當先那個健碩學子瞧上去年過三十,神情倨傲中隱隱帶了些不滿,口中道:「我等前來赴約,是有感於閣下的來信,願與知音一敘。不過今日一看,閣下對我等並不似信中那般相見恨晚。」
他這暴躁老哥似的一開口,庾晚音就對上號了。李雲錫,所有考生中最窮苦的一個。胸有大才而屢試不第,生性剛正不阿,在《東風》里因為揭發某關係戶作弊,最終橫死街頭;在《惡魔寵妃》里則被夏侯泊籠絡,成了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勞煩各位舟車勞頓,又受了這遮頭蓋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個中情由,容後解釋。如信中所言,在下確實仰慕諸位才名已久,諸位的錦繡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賦稅徭役之論,在下常常口誦心惟,掩卷而思。」
他彷彿生怕姿態擺得不夠低,說完當場對著原作者背了幾段,背得聲情並茂、搖頭晃腦、嘖嘖感慨。
學子們:「……」
有點羞恥。
讀書人畢竟麵皮薄,被這麼一捧,總也要擺出個笑臉回贈兩句。
夏侯澹順勢請他們落了座,換上一臉憂國憂民:「諸位無疑有經國之才,只是如今世道混亂,科舉猶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門學子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在下見諸位一年年苦讀,心有不忍啊。」
李雲錫:「誰人不知所謂選賢任能,早已成了笑話?只是我一心未死,承仰鄉親蔭澤,不甘百無一用罷了。」
他這話戳中了考生共同的痛點,餘人紛紛附和。
有人說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頭搶地喚醒那暴君。
有人提出端王文韜武略,尚可稱賢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頭。
有人辯駁端王無罪,罪在暴君,陷民生於水火。
甚至有人指責庾晚音妖妃禍國。
最後有人喝茶上頭了,振臂一呼:「王侯將相!」
夏侯澹:「寧有種乎?」
學子:「正是!」
庾晚音嗆咳出聲,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學子們冷靜下來一想,也有些膽寒:「……閣下可真敢說。」
唯有李雲錫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諸位皓首窮經,能救大夏幾何?」
夏侯澹:「沒錯,讀書救不了大夏人。」
李雲錫:「你們且抬眼看看,不見青天,唯見爛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既為蒼生,無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說得太好了,有李兄這般胸襟抱負,大夏才有望啊!」
學子們都感動地看著他:「閣下果然信如其人。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不知閣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搖了搖摺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艙里寂靜了一下。
學子們紛紛站起身來望著他:「端……端……」
夏侯澹:「單名一個『澹』字。」
庾晚音腳趾摳地。
她應該在船底,不應該在船里。
夏侯澹又指了指她:「這是禍國妖妃庾晚音。」
暗衛積極地圍了上來。
凝固在原地的學子們終於動了,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面如死灰。
只有兩個人還硬杵在原地不肯跪。
其中一個自然是李雲錫,另一個是剛才附和得最起勁的杜杉。
此時李雲錫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著那對惡人夫妻滿臉不忿;杜杉卻雙腿發抖,只因臉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輸給李雲錫。
夏侯澹擺擺手揮退了暗衛:「諸位都請起。」
他倒是沒有絲毫不自在,就彷彿剛才放言要反了自己的人不是他。
「諸位只知暴君苛政魚肉百姓,殊不知朕這個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數由太后把持,半數由端王左右。他們以朕的百姓為賭注,一場接一場地豪賭,朕心如刀割,卻別無他法。今日一敘,只為朝諸位剖開這顆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學子們訕訕地重新落座了。
只有李雲錫仍然梗著脖子站著:「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頓科舉,廣納人才,卻要我等形同做賊,蒙面來見?如此納才,未免有失君儀。」
「適才說過,確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雙眼睛盯著朕,單是動一動科舉,便會立即遇到多方阻撓。若非暗衛四處搜羅,諸位的錦繡文章,根本到不了朕的案上。此時只能暗中聯繫,再緩緩圖之,將諸位送去合適的位置上大展宏圖。」
他嘆了口氣:「諸位一入朝野,定會被太后或端王黨盯上,或吸納,或利用,或針對,拖入他們的豪賭之中。到了那日,惟願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陳之辭、鴻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庾晚音服了。
聽聽,真是催人淚下。
這總裁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麼有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子中甚至已經有兩人紅了眼眶,庾晚音辨認了一下,一個是扮男裝的大才女爾嵐,還有一個是方才抖著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臉感動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於我等,真是……」
李雲錫:「真是成何體統!」
夏侯澹:「?」
庾晚音:「?」
李雲錫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輕巧?一句苦衷,就要將寒門學子的血肉之軀塑成棋子,去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廢太后,除端王。夾縫求存,所以你不能抒發己志?多方阻礙,所以你不能整肅朝綱?堂堂天子連這等擔當都沒有,又何必演什麼千金買骨,推別人去做脊樑!」
夏侯澹:「……」
挺押韻的。
角落裡抱胸而站的北舟動了一下,似乎想去砍了他。夏侯澹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李雲錫提高聲音,說得咬牙切齒:「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如此賦稅,去了該去的地方么?中軍連年奮戰對抗燕國,將士的軍餉里竟摻了三成砂石!陛下,陛下,你睜眼看過么?」
杜杉慌了:「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雲錫嘲諷道:「適才是誰說若能面聖,定要以頭搶地、以死相諫?聖上就在眼前,怎麼一個個都啞巴了?」
杜杉漲紅了臉,被堵得啞口無言。
庾晚音這會兒真的有些汗顏了。
她是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學校里也沒教過如何拯救一個國家。加上人在書里,始終有種虛幻感,沒法對紙片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結這些學子時,確實沒想過會面對這一通拷問。
可是……她現在沒法確定自己不是紙片人了。
所以其他紙片人的痛苦,真的那麼虛假嗎?
此時李雲錫一通搶白,夏侯澹顯然也招架不住了,沉默不語。庾晚音不由得幫著說了一句:「陛下當時處置了戶部尚書的,鬧得很大,諸位應該聽過。」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幾番掙扎後開口道:「月前消息傳來,草民的家鄉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為陛下燒香祈福。」
他沒再說下去。
庾晚音彷彿臉上被人揮了一拳。
那戶部尚書死後,太后黨立即推上了另一個嘍啰佔位。
無需再說,她也能猜到民生沒有絲毫改善。那家家戶戶的高香終究是白燒了。
李雲錫失望地搖了搖頭,似乎無意多談,轉身就走。
他剛一轉身,暗衛就動了。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絕不能留——他懷著如此仇恨離開,卻又已經知曉夏侯澹的密謀,等於一顆定時炸彈。
杜杉顫聲道:「李兄。」
暗衛直接亮劍,李雲錫不為所動,大步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血濺畫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雲錫面前,語無倫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來此,絕不是為了將各位捲入朝黨之爭。說難聽點,那尸位素餐之輩——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了,可百姓又有何辜?」
眾學子震驚地看著她。
你剛才說包括誰?
庾晚音:「但如今局勢已經如此,賦役不均,胥吏舞弊,貪官橫行,國庫空虛,我等能力有限,實在是惡補也來不及了,需要諸位的幫助啊。」
她深深一禮,懇切道:「晚音口拙,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唯有懇請各位,不為什麼暴君妖妃……」
眾學子震驚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無反應。
庾晚音:「也為家鄉父老計議吧!」
她再度深深一禮,抬起身來時發現李雲錫盯著自己,神情有異。
庾晚音抹了把眼淚,詫異於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在演。
「陛下,貴妃娘娘。」一個安靜清瘦的考生開口了。
「草民生來患有惡疾,如今只剩兩三年壽數。」
庾晚音想起來了,此人叫岑堇天,是個農業奇才,在原文里不能算是端王黨,一腔赤子之心,為社稷嘔心瀝血了兩年。
然後旱災來了,他看著焦枯作物、遍地餓殍,懷著生不逢時的憾恨咽了氣。
兄弟祭天,法力無邊,端王當著眾人的面向他祭酒,發誓為其報仇,然後反了。
岑堇天:「敢問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夏侯澹與他對視片刻,鄭重道:「此為天子之諾。」
岑堇天淺淡一笑,跪地道:「願為天子效犬馬之勞。」
所有學子最終心平氣和地圍坐在一起,與夏侯澹商議了兩個時辰,最後還喚上烈酒共飲了一杯。
夏侯澹與庾晚音親自將他們送回漁船,望著他們戴回偽裝,撐舟離去。
兩人還沒有轉身回艙,便聽喀啦一響。
不遠處的漁船,就在他們眼前開始迅速下沉。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澹猛地轉頭:「暗衛,掉頭救人!」
有幾個通水性的學子果斷棄了漁船,朝著畫舫游來,餘下的還在徒勞地往外舀水。
便見平靜的水面驟然生變,游到半途的學子忽地嗆水掙紮起來,身後憑空冒出了幾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聲尖叫,只見水中一片暗紅漾開,杜杉已經被刺客從背後抹了脖子。
夏侯澹的暗衛紛紛跳入水中去與刺客纏鬥,試圖保護學子。
北舟站在船頭,目光如電掃視了一圈,指了指湖岸某處,簡短道:「那裡。」
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舉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閃電般直衝著湖岸而去!
緊跟著岸上傳出「當」的一聲巨響,有人擋下了這一物。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剛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確實立著幾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擋在身後。
雖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腦子一想也是夏侯泊無疑。
北舟袖中「咻咻」連聲,竟是攻勢不斷。夏侯泊的侍衛舉劍抵擋,漸漸吃力起來,護著夏侯泊左躲右閃,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發覺不妙,分了幾個人來阻撓北舟。
夏侯澹的暗衛頓時佔了上風,護著哭爹喊娘的學子游向畫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兩隻救生用的木桶,一頭連著繩子,連忙抱起來拋向眾人:「抓住!」
李雲錫體魄健壯,無需暗衛幫助,自己游得最快,一把抱住了一隻木桶。庾晚音連忙往回拉繩。
鬆弛的繩子猛然緊繃!
一名刺客在混戰中受了傷,又被打落武器,只能閉氣入水伺機而動,此時突地冒出頭來,拖住了李雲錫。李雲錫猛烈掙扎,刺客只是死死鉗著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裡。
李雲錫口鼻嗆水,終於呼道:「救——咳咳咳……」
庾晚音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拽繩子:「別放手!」
她吃不住那頭的重量,整個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後伸來另一雙手,與她一道抓住了繩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過。」
庾晚音:「閉嘴,拔河!」
「端王來了,你的實驗結果如何?」
「我已經不在乎了。」
無論是因為預見了此處,還是追蹤到了此處,夏侯泊終究來了。
他來了,就要在他們眼前殺死所有學子。
是控制,也是震懾。
他要嚇破他們的膽,讓他們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膽小如鼠的本性,此時也確實該被嚇破膽。
但是物極必反。
庾晚音怒髮衝冠。
她一直覺得站在端王的角度,從小遭受太后虐待、夏侯澹欺負,苟延殘喘到了出宮建府,又有感於朝政腐敗,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掙扎的這幾個人,是未來的肱股之臣、社稷棟樑,穩住大夏的最後希望。
如果他是紙片人,那就是在濫殺無辜。
如果他來自更高層,明知他們是誰,還輕易下令抹殺,那就是為了自己亂世梟雄的未來,提早宣判了旱災中無數人的死刑!
「我惡不過他,這點他贏了。」庾晚音死死拽著粗糙的繩子,掌心皮開肉綻,「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絕不會投誠!」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了血,聽她咬著牙關說得含混:「你說什麼?」
庾晚音青筋爆出,朝天怒吼:「干他!!!」
這一聲吼得幾乎撕裂了嗓子,迴音在空蕩蕩的湖面上傳出老遠。
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麼遠,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卻懷疑對方露出了一個興味的笑。
庾晚音惡向膽邊生,雙手間陡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水中的刺客與李雲錫拉扯良久,已經力竭,沒料到她突然發難,竟被她拽動了,身不由己地漂向了畫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擠出指縫,順著繩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與她對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撞到了夏侯澹身上。
刺客終於氣力不濟,放開了李雲錫,獨自沉了下去。李雲錫抱著木桶浮出水面,嗆咳不止。
幾人這口氣剛剛一松,就見水中冒出一雙手,狠狠掐住了李雲錫的脖子!
刺客詐死!
庾晚音與雙目暴突的李雲錫對視著,心中的恐懼瞬間沒頂,絕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飛鴻般掠去,一腳蹬在刺客的天靈蓋上,「喀啦」一聲送他歸了天。
北舟終於解決了面前的敵人,有餘暇清掃戰場了。
庾晚音發著抖四下掃視,除了開場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餘的學子都被救下了。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勢眾,幾倍於夏侯澹的暗衛,結果來得壯烈,送得輕鬆。一場廝殺虎頭蛇尾地結束,岸上那幾人不知何時也撤退了。
水中餘下幾個刺客徹底失去鬥志,轉頭朝岸上游去。
北舟看了看夏侯澹。
夏侯澹:「一個都別留。」
北舟點點頭,結果了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了一番,把一個閉著氣的漏網之魚撈上來宰了。
一具具屍首橫七豎八地漂浮著,將這一方湖水染成血紅色。
學子們重新上了畫舫,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濕淋淋地蜷縮在船艙里,只能由暗衛幫著臨時處理傷口。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粉,對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隻手攤開,暗衛呼啦啦跪了一地:「屬下該死。」
北舟撒著藥粉眼圈一紅:「剛才不該讓那廝死那麼快。」
庾晚音搖了搖頭,低頭望著一旁那具蒙住臉的屍體——杜杉被打撈了上來。
就在一刻鐘前,這個人還滿腔壯志,與他們共飲著烈酒。在原文里,他雖然有些膽小怕事,但因為死要面子,不甘輸給這些同期,最終也咬著牙接受磨礪,成長為了澤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艙角落。
爾嵐縮成一團坐在那裡,拒絕了暗衛的包紮,面容緊繃地盯著地板。
庾晚音脫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還好么?」
爾嵐驟然抬頭,面露戒備。庾晚音安撫地笑笑,用最小的聲音說:「沒事的,擋一擋。」
爾嵐便也笑了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著,若有所思。
待學子們包紮了傷口,喝下熱茶,神色鎮定下來,他才開口道:「方才潛伏水中的刺客已經全死,即使偷聽到了船里的對話,也傳不出去。諸位又做過喬裝,端王應該無從得知你們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見了誰,恐怕諸位的名字已經上了他的暗殺榜。」
庾晚音與學子們一道抬頭望著他。
夏侯澹:「經此一役,諸位還想冒險潛入朝堂么?現在入朝為官,為免引起注意,必須改名換姓,拋卻過往的才名,甚至很長時間不能再回鄉。明年科舉時,朕會另外找人頂用諸位曾經的名字,圓了這個謊。」
庾晚音心想:這倒是個聰明法子。端王和謝永兒都沒見過這幾個考生的真容,只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來,端王按照謝永兒給的名單去找人時,就會找到幾個贗品。
夏侯澹話鋒一轉:「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諸位已經得涉機密,朕不能放爾等自行歸鄉,萬望諒解。」
李雲錫摸著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個人都萎靡了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樣亮劍殺我么?」
夏侯澹笑道:「不會。朕會找個遠離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們,也不強迫諸位出謀劃策,行謀士之實。諸位只需安心讀書,待都城局勢穩定,無論是誰坐穩那個皇位,你們仍會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
片刻後,回宮的馬車上。
夏侯澹:「手還疼么?」
庾晚音隔了兩秒才搖頭:「北叔的傷葯很好。你呢?」
「我也還行。回去再用酒精沖一下吧。」夏侯澹沒發現她的情緒異常,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你覺得端王是怎麼回事?」
庾晚音:「是紙片人。」
「這回篤定了?」
「嗯。我剛才冷靜下來,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他沒有更高視角,才會同時派人去了AB兩地,而且明顯沒預估到北叔的戰鬥力。他選擇在我們面前殺人,原本就是為了威懾吧?若說連敗北都是算計好的,我是不信。今天這一出鎩羽而歸,不僅長他人志氣,還讓我質疑他的實力,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對你倒是挺有好處的。」
最後一句說得意有所指。
臨別之前,夏侯澹那一席話說完之後,幾個學子無一例外,全部選擇了入朝為官。
原文里就很激進的李雲錫和楊鐸捷帶頭,較為沉穩的汪昭和爾嵐隨後。最後是岑堇天:「草民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就連庾晚音都沒有預想到,今日的談話會如此順利。
雖然損失了一個學子,但夏侯澹得到了所有人的忠心。
望著他們眼中昂揚的鬥志,庾晚音的激憤反而漸漸冷卻了下去。
太順利了。
順利到不可思議。
夏侯澹:「確實,有了這幾個幫手,燕黍就可以引進了,經濟問題也有人出主意了,往後終於不是我倆對坐拍腦袋了……」
庾晚音坐在他對面掙扎幾秒,還是開了口:「澹總。」
「嗯?」
「端王作為紙片人,能掌握我們行蹤,只可能是有人泄密。但今日我們的行程只有北叔和暗衛知道,而他們在原文里都忠於你到最後一秒。學子們赴約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可能泄密。那麼……」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這件事。不過,原文里的端王也沒這麼不擇手段吧?他作為男主順風順水的時候,並不需要當惡人,結果我們來了,境遇改了,他不也變了么?」
庾晚音慢慢收回了目光:「你說得對,看來要慢慢排查了。」
會是夏侯澹自己引來端王的嗎?
甚至還有另一個問題: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嗎?
有沒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只去了A地,而B地湖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導自演呢?
犧牲一個紙片人,換來更大的利益……畢竟他在宮裡的時候,似乎也沒把紙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當了聖母,紙片人也還是會死的,而且是成千上萬地死。死在旱災里,死在戰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為了阻止那一切,現在死一個杜杉,或許……
庾晚音掌心一陣劇痛,才發現那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無由的惱怒。自己還沒找到正反證據呢,居然先就為夏侯澹開脫起來。
說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該對夏侯澹懷有真善美的期許。社畜是不會要求同事真善美的,這種期許通常是誰對誰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見了身手,為了混淆視聽,又重啟縮骨功切換到了女人模樣,成了貴妃殿里的新嬤嬤。
夏侯澹對外獨寵謝妃的新人設不能崩,沒有陪他們回貴妃殿。庾晚音獨自重新處理了手上的傷,隨便扯了個理由應付驚慌的小眉。
小眉:「小姐傷成這樣,幾日之後的花朝宴上還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表演?我為啥要表演?」
「當然是因為陛下點了謝妃獻舞,她最近出盡風頭,咱們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慮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興趣缺缺,只想趁機探問一點原主的技能點,試探道:「你覺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難色:「……還有幾天時間呢,小姐努力學學?」
好的,沒有技能點。
張三已經穿過來一段時間了,還活在地獄模式里。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觀察古人的言行舉止,生怕說錯一個字就露餡。小太子每天都有課業,他得從毛筆字開始惡補,更別提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內容。
幸好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於他每天扮啞巴也沒人覺得奇怪。至於課業,他寫得再爛,也沒有老師敢訓斥太子——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處。
然而,他的靈魂只是個初中生,如今肉體更是幼小,行走在這個氣氛詭異的皇宮裡,時刻覺得難以自保。
穿來之前他只匆匆看過一眼這篇文的文案,隱約記得主角是個穿來的妃子,卻不記得那妃子叫什麼。
他試圖去尋找過這個同類,偶爾遇到一個妃嬪,都要細細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並不方便接觸皇帝的後宮,那幾秒鐘的審視也實在發現不了什麼。
他冒險過一次,在群妃向太后請安的時候,腆著臉跟在太后身邊,在她們宮斗中場休息時,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熱了,孫兒簡直想活在冰室里不出來。」
這個暗示夠不夠明顯?同為穿越者的人,能聽出端倪嗎?
結果所有妃嬪都低眉順眼,繼續沉浸於宮斗戲碼,甚至沒人多給他一個眼神。
只有太后板著臉訓了一句:「身為儲君,不該畏暑畏寒,貪圖享樂。」
張三:「……」
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了。
他必須想辦法留下一個顯眼的標記——只有同類能發現的那種。
花朝宴的主題還挺有創意,每個妃子都選了一種鮮花簪在發間,就連衣著配飾也與之呼應,這樣一朵一朵嬌花亭亭落座,宴席間衣香鬢影,賞心悅目。
或許是覺得這場景不適合未成年人觀看,又或許是一貫避免夏侯澹與兒子接觸,太后並沒有帶太子來。
海棠花姬謝永兒款款上陣,獻出了一支獨舞《寄明月》。
她準備充分,事先還跟樂師打了招呼,教他們學會了伴奏,只是由於自己也沒記清,導致成品略有跑調。
夏侯澹這回居然忍住了沒笑場,也可能是確實沒聽過這首,全程十分鎮定,還有餘裕擺出痴迷的神情。
謝永兒轉著扇子跳完了,風情萬種一拜。
夏侯澹:「好,好,坐到這裡來。」
謝永兒越過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側,還要拿眼瞧著庾晚音,嬌聲道:「庾貴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里她也說了這話,只不過當時身份倒換,是風頭正勁的庾晚音故意點了謝永兒跳舞,想看她出醜,結果謝永兒用一曲寄明月艷驚四座,挫敗了庾晚音的陰謀。
沒想到命運的軌跡改變了,謝永兒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得勢也要斗,失勢也要斗,你怎麼就這麼沉迷宮斗?
謝永兒那夜侍寢,醒來後竟然記憶全失,還聽宮人說自己當時驚恐過度,狀若瘋癲。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湯有問題。名為避子,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毒藥。
自己發瘋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
看那暴君事後沒有生氣,反而對自己展開了土味攻勢,大概沒說什麼危險的話吧。
然而……庾晚音當時忽悠自己喝那碗葯,肯定沒安好心!
謝永兒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再也不願心慈手軟。她雖然不喜歡夏侯澹,但人在宮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來日就只有被鬥倒的份兒。
庾晚音嘆了口氣,將手心的傷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藝,恐怕無法獻舞。」
太后冷哼一聲:「貴妃好大的派頭,是要哀家請你不成?」
謝永兒的新跟班們紛紛擠眉弄眼。
落毛鳳凰不如雞,庾晚音凄婉地行禮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學了一首小調,唱得不好……」
謝永兒愣了愣,如臨大敵。
《東風》原文里沒提女主會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數次,回憶了一下跟小眉現學的調子,擺了個姿勢開口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壯如縴夫。
謝永兒:「……」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噁心這幾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乾嚎完了,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風寒,氣息不繼,嚶,求陛下責罰!」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著她,面露「她好清純好不造作跟另外的妖艷賤貨好不一樣」的驚艷之色。
庾晚音的視線剛剛跟他接觸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總有一個要先爆笑出聲。
夏侯澹咳了一聲,溫柔道:「既然貴妃身體不適,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這種時候實在太好笑了,以至於她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去行那些陰險狡詐之事。
但她同時又知道,這樣的判斷完全是意氣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念著「保持清醒」,並沒留意腳下走到了哪兒,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晚音。」
庾晚音瞬間真的清醒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夏侯泊將她帶到了一間似曾相識的舊屋——正是他上次私會謝永兒的那間。看來這兒還是他在宮中的大本營。
庾晚音故作不知:「這裡是哪兒?」
夏侯泊溫聲道:「小時候,我尚未離宮,若是受了宮人毆打,便會跑到這裡躲起來,獨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開始了,反派獨白環節。
庾晚音如今確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還需要自己,底氣便足了許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戲了。聞言面露觸動,良久才道:「上次見面時,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嗯,你考慮清楚了嗎?」
庾晚音試了他一句:「我的考慮結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見么?」
夏侯泊裝神弄鬼道:「你覺得呢?」
庾晚音低頭摸出一個香囊:「我,我那時驚慌之下,言語間對殿下有些冒犯,這是賠禮……我自己繡的。」
這是她這兩天趕工出來的,綉工奇爛無比,紅艷艷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綉了一男一女。
男人獨臂,但由於手藝太爛,看不出是失誤還是故意為之。
他們共騎在一隻碩大無朋的鳥上,大約是雕。
雖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層,但她還需要更嚴謹些,確認一下他也不在中間層,只是最底層的紙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問「howareyou」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測試他。因為,端王自己還在故弄玄虛扮演著半神,以為把她瞞得很好。她問了「howareyou」,他答不上來,便會明白自己已經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測試題。
這個香囊就是她琢磨出來的題。任何一個穿越者看見它,都會脫口而出:「神鵰俠侶?」
夏侯泊:「燕燕于飛?確有幾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褲都掉了。
雖然她仍舊猜不出一個紙片人怎麼能找出三個穿越者,雖然她面對這個手段明顯高於自己的危險生物,依舊心懷恐懼。
但經過這幾日的見招拆招,她的膽氣一寸寸生長,終於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賭端王並沒有「穿越者」這個概念。因為原文里謝永兒從未向他表明過來歷,每次出主意時,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來的。」
那麼謝永兒在他眼中,究竟是諸葛再世,還是妖魅精怪?
也許他自己也在琢磨這件事?也許自己那日脫口而出的「物種不一樣」,給他帶去了更多想像空間?
還有一個問題。端王已經有了一個全心全意幫他的謝永兒,卻並不全然信任她,還要跑來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憑空算出自己比謝永兒高一層。所以為什麼如此執著於自己?
庾晚音決定一探端王的內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氣,緩緩問出了一個推敲多日的問題。
庾晚音:「你是什麼時候開天眼的?」
夏侯泊:「……」
在這半秒之間,庾晚音彷彿能看見端王那漂亮的腦袋瓜里,飛速轉動的齒輪幾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鎮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我料想也是。殿下當時忽然點出我能預見一些未來,我嚇了一跳,事後一想,才明白原來殿下也已得見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無變化,這一點與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認。」
夏侯泊腦內的齒輪又飛速轉了幾圈:「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作偽裝,見笑了。」
「原來如此,那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預見了什麼?」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顯然害怕多說多錯,一時沒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簡單:按照原作,端王應該一心瓦解太后黨,並不會將瘋皇帝放在眼裡。此時起疑,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夏侯澹和庾謝二妃都與往日不同,而謝永兒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議,又讓他進一步懷疑三個人都非同尋常。
她想繼續韜光養晦,就必須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時一味強調「我很普通」,或者「我這能力不足為慮」,只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如虛虛實實忽悠一番,讓他自己得出「所謂天眼也沒啥大不了」的結論。
庾晚音再接再厲,循循善誘:「殿下才剛剛開天眼,還不太適應吧?是不是夢裡有時能看見些奇異的景象,卻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順坡下驢:「是的,瞧著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夢是門大學問,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境界最高者,六道眾生諸物無不能照,一閉眼便勘破迷障。但實際上每個人根骨殊異,能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她裝作很在意的樣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見更長遠之事么?」
夏侯泊懂了。
自己看見的,她看不見,所以可以隨便說。
夏侯泊:「說來怕你傷心。」
庾晚音:「!」
庾晚音緊張道:「但講無妨。」
夏侯泊緩緩負手:「我看見了戰火燎原,死傷無數,國祚斷絕。晚音,我還看見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宮,身邊沒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連扯謊的氣勢都不同,一張口就是大場面。
庾晚音用上了畢生演技,醞釀出一臉驚疑不定。
夏侯泊還挺入戲:「你沒看見么?」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見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有一次,我在夢裡看見過謝永兒一針一線地綉一個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這隻。」
謝永兒這香囊是躲起來繡的,連貼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會知道,純粹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庾晚音帶著醋味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說過,謝永兒也開了天眼?可她怎會認識你,又怎會綉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頓了頓。謝永兒在送香囊時說過:「永兒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龍天子。」
夏侯泊心中對庾晚音的說法又信了幾分,面上卻溫柔道:「應當是看錯了吧。」
庾晚音:「不可能,那香囊的綉線我看得分明!」
「哦?你夢中的畫面都很清楚么?」夏侯泊繼續評估。
「嗯……」庾晚音的大腦也開始超速運轉,「清楚的,還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那時我才剛入宮,殿下應該還在戍邊,我看到一個魁梧的人從背後偷襲,幸好殿下反應快,回身擋了一下……之後我就驚醒了,一直擔心得不行,幸而後來殿下平安歸來了。」
夏侯泊想起她說的是哪一節了。
她看見的人是洛將軍,與自己混得很熟,時常互相試試身手。那所謂的「偷襲」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確實開了天眼,但其實只能看見零碎的畫面,至於畫面是何意,則未必能準確猜測。
夏侯泊心中分析著,不動聲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訴過你,他看見了什麼?」
這個問題庾晚音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他有一次驚醒,說他看見我當了他的皇后,並立世間,國運昌盛。」
夏侯泊不以為然:「晚音是聰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內憂外患,不似中興之兆。陛下既然是驚醒的,當時神色如何?」
庾晚音憂鬱地低頭。
夏侯泊用一種「你司快倒閉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說:「你在宮中幾度沉浮,仍視陛下為良主明君么?」
「……晚音不過是個僥倖窺見一線天機的可憐之人,那麼遠的未來對我而言,如同一團迷霧。殿下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著她低垂下去的蒼白臉蛋。
她今天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紅貴氣逼人,神情卻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諾諾沒有主意的樣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兩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遠遠聽見她那聲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聽錯了具體字眼。但那份無畏的氣勢還是破空而來,她彷彿由內而外打破了一層枷鎖,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人無端地……想要掠奪那光。
片刻之後,庾晚音鐵青著臉回到了貴妃殿。
夏侯泊剛才說:「前幾日,我在夢中見到陛下與你在湖中泛舟,與幾個布衣相談。我有些擔心你出宮後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沒想到陛下身邊多出了一個高手,二話不說,殺了我手下許多暗衛。」
庾晚音:「……」
她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夏侯泊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問她:「你們見的是什麼人?那高手是誰,晚音見到過么?」
庾晚音還想多苟一陣,不能直接撕破臉,只得忍氣吞聲道:「只是我想學小曲兒,陛下隨手點了幾個平頭百姓來教我罷了。至於那高手,我在宮裡從未見過他。」
夏侯泊:「是么?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處?」
庾晚音忙道:「殿下難道不知夢中的畫面光怪陸離,都是天意所賜,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為我試試,好么?或許不久之後你會想明白,誰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後退。
他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貴妃殿,便喚來信得過的暗衛,吩咐道:「去謝妃的必經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鎮妖的玩意兒。」
暗衛詫異道:「娘娘,難道謝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測道:「她自己知道。」
暗衛又問:「鎮邪法器可有講究?」
庾晚音:「沒啥講究,長得越瘮人越好。再放點那種道士高人斬妖除魔的話本,妖魔的結局越慘越好。」
端王心思縝密,誰都不信,連謝永兒都不完全信任,否則也不會來找自己當備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於照單全收,轉頭就會找謝永兒比對。
自己得事先嚇一嚇謝永兒,把人嚇到草木皆兵,這樣到時候端王一套話,謝永兒才不至於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於她會扯什麼謊、能否與自己的說辭完全對上,這個就不強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虛虛實實,誰真誰假,就讓他自己腦補去吧。
他要是對謝永兒的預言徹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一整天,謝永兒每到一處,都有詭狀異形的可怕東西入目。那些憑空出現的話本更是不斷恐嚇著她:你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貼上符紙燒死了。
是誰?究竟是誰想害她?
是皇帝懷疑她的歌舞來路不明么?不,以皇帝的脾氣,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會如此費心暗示。
是哪個嫉妒她的妃嬪么?不,妃嬪也只會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覺?
直到晚間端王來找她密會,正在濃情蜜意指月談詩,冷不防問了一句:「永兒曾經說過,自己時常未卜先知?」
謝永兒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的,這話她只告訴過他。
難道古人到底還是接受不了這種說法,直接將她打為了妖孽么?之前那些鎮邪之物,是用來試著鎮她的?!
謝永兒:「……也、也不是時常……而且也未必都准……」
夏侯泊:「占卜之時,是什麼感覺?有天音傳入耳中么?」
謝永兒哪還敢說真話,含糊道:「沒有那麼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覺罷了。」
「感覺?」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緊發白的指節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別害怕,我會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試我?謝永兒恐慌之餘,生出了幾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句坦言。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夏侯泊:「永兒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計劃著什麼?」
皇帝?謝永兒愣了愣:「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原文里的皇帝基本啥都沒幹,就是吃喝玩樂等著被推翻罷了。
難道說他最近做了什麼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謝永兒怕端王覺得自己划水,補充道:「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能算到什麼要看天意……其實,準不準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調了幾日。
藏書閣還在修繕中,她無書可看,只能躲著練練字。夏侯澹有時會陪她一起練,但也不是每天。
為了方便監視謝永兒,他現在的戲份是「在白玫瑰庾貴妃和紅玫瑰謝永兒之間來回搖擺」,今天給你賜點首飾,明天推她盪個鞦韆。宮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來了,連脾氣都好了些許。
然而事實上,在私下共處時,庾晚音很久沒找回當初吃小火鍋的那種鬧哄哄的溫馨了。
端王找她打聽北舟,擺明了要逼她當間諜。
她越是拒絕,端王就會越忌憚夏侯澹。等他意識到庾晚音不可能為己所用時,就會痛下殺手,如同對胥堯那樣。
所以現在……她要當雙面間諜了?
她區區一個社畜,哪來的本事干這個?而且,兩個夏侯,一邊是鐵惡人,另一邊她現在也摸不準了。
那天湖裡的刺客確實是端王派的。
但他又不是真的開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邊的?會是夏侯澹有意引他過去的嗎?
庾晚音倍感孤獨和心累。
夏侯澹明顯感覺到了她的迴避,卻沒說過什麼。
這日他帶庾晚音進了御書房,將看守的侍衛都換成了暗衛,這才低聲道:「那五個學子都順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幾個小官職。今天叫來兩人,開個小會。」
李雲錫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財政,但個個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門蔭的路子,也通不過形同虛設的科舉。
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們改了姓名,假託一個身份,再送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拿去納粟買官。
放在以前,學子們聽說要用這種方式當官,一定會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
但經歷了那場湖中事件,他們顯然成長了。
來的人是李雲錫和岑堇天。換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與當日布衣飄飄的樣子判若兩人,已經有社畜那味兒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們的禮:「愛卿請坐。」
庾晚音對小組會議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個位子坐了,還擺好了筆墨,準備做筆記。
卻沒想到李雲錫抬起頭來瞥見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貴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怎麼?」
李雲錫軸勁兒又上來了,積極找死道:「微臣懇請娘娘迴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雲錫理也不理:「當日舟內娘娘旁聽,已屬僭越,今日竟入了御書房,後宮參政,成何體統!」
夏侯澹順手就將茶盞摔碎在他腳邊:「滾出去。」
李雲錫好像很期待這個機會彰顯傲骨似的,眼含熱淚跪地磕頭道:「陛下,臣願死諫!」
夏侯澹:「……」
他堂堂戲霸今天居然遇上對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過原文,知道李雲錫就是這麼個狗脾氣,堅信天下就屬自己最正義,理想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翻出手心,撫摸了一下還未完全脫落的結痂:「剛才忘了問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後,傷勢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嗎?」
李雲錫:「……」
庾晚音伸手給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氣,再諫不遲——哎呀,」她手一抖,將半壺茶水潑到桌上,一聲長嘆,「這隻手算是廢咯。」
李雲錫:「……」
庾晚音潑潑洒洒倒了半杯茶,親自起身遞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著,那本宮就先迴避了。」
李雲錫:「…………」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會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庾晚音凄然一笑:「臣妾是女子,這家國之內,怕是沒有容身之處;大恩大義,也與臣妾無關吧。」
夏侯澹:「你坐,坐到朕身邊來,連這點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傢伙,想撞就讓他撞死吧。」
李雲錫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庾晚音想著此人還有用,可別腦溢血氣死了,正想說句好話把人哄起來。
「砰」的一聲,他又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娘娘高義,微臣願以死謝罪!」
庾晚音:「?」
合著你就是想死唄?
最後大家還是端著茶坐下來開會。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問題:「岑大人,聽聞你……嗯,很擅長種田?」
按照原文描述,這個病懨懨的書生志趣不常,大約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並不把時間浪費在吟詩作賦上,也不喜歡慷慨論政。
他從少年開始周遊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處就扛著鋤頭下地務農——但庾晚音很懷疑他這單薄的身板,究竟要怎麼種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這些年遍訪田間,是為了這個。」
他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呈給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現驚嘆:「愛卿這冊子記了多久?」
岑堇天:「約莫十年。」
「戶部都沒做到的事,岑愛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顏吶。」
庾晚音其實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塊試驗田,種下各種主流作物,然後控制變數,依次研究土壤、氣候、種植時間、灌溉方式等等因素對收成的影響。
十年之後的今天,他對各地應該種什麼、怎麼種,已經有了一套理論。
庾晚音看書的時候,根本沒把岑堇天這號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點印象。
現在她捧著他的冊子,像捧著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了燕黍?」
「燕黍?應該只有零星記錄。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見,多是當作喂牲畜的雜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臉色微微一變:「娘娘為何問起這個?」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撐著腦袋,揉了揉太陽穴:「欽天監算出來的,天象不祥,近兩年有大旱之兆。」
兩個臣子瞬間白了臉。
夏侯澹淡淡瞥了兩人一眼:「此事乃絕密。」
古來天降災禍,都是為了懲罰君主無道,通常伴隨著政局動蕩甚至江山易主。
此時這君主本人卻親口說了出來,彷彿在預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卻還要幫他補個設定:「陛下,欽天監算得准么?」
夏侯澹:「許多年未出錯了。」
連李雲錫都不敢再諫什麼了:「臣絕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聲:「怕什麼,這不是還沒來么?現在開始準備對策,到時候就餓不死人。岑愛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彷彿受到了什麼激勵,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雖然口感不佳,但一年兩到三熟,若廣為播種,旱時確實可以救命。」
庾晚音聽他語氣平靜,並不像是全無頭緒,心下稍安。
李雲錫卻又道:「大夏沒有燕黍,想從現在開始播種,得先採集種子。」
庾晚音:「那就只能去燕國拿了?」
李雲錫眉頭一跳:「陛下,此時不宜起戰事!」
燕國不斷來犯,漸漸積弱的大夏應付起來其實很吃力。中軍好不容易退敵了一次,大家都指望著邊境能安生兩三年。
更何況,現在兵權幾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調也調不動啊。
夏侯澹揮揮手:「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說「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場大戲了。
但這事兒不需要跟這兩人商量,夏侯澹當下搪塞道:「種子的事先放一放。李愛卿,就假設我們已拿到了足夠多的種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旱災將至,到那時候,要用什麼理由說服百姓種燕黍?」
李雲錫說出了當初庾晚音說過的話:「或許可由朝廷購入……」
「國庫已空,朝廷沒錢了。」夏侯澹再度面無表情地甩出一個爆炸新聞。
李雲錫:「……」
岑堇天默默回頭看了一眼御書房緊閉的大門。
他倆今天說完事,還能活著走出去么?
這王朝還能撐幾年,夠他種地么?
李雲錫凝眉苦思起來,半晌沒說話。
庾晚音費了好大力氣尋來這幾個專家,眼見著專家都沒轍,不禁心涼:「李大人……」
李雲錫抬起頭:「開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開什麼?」
李雲錫最終花了兩個時辰,解釋細節和回答問題。
等他與岑堇天告退之後,夏侯澹整個人都從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頭……」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頓了幾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掛在座椅上,略帶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點。」
庾晚音又頓了幾秒,默默坐到他身邊,伸手抵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
夏侯澹閉上眼,臉色緩和了些許,嘴角微翹:「多謝愛妃。」
「都是臣妾分內的事。」
夏侯澹撲哧一笑。
庾晚音邊揉邊說:「我覺得這幾個臣子還挺靠譜的,就按他們說的一步步去做,說不定真能阻止旱災。」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睏倦地歪著頭閉著眼,低聲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經有了胥堯那本書,眼下又有了幫手,咱們能不能挨個兒挫敗端王的行動?」
「不行,最多只能挫敗一次。」庾晚音將那段「開天眼」的笑話大致講了一遍,「端王已經盯著我了,但還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為他所用。只要失敗一次,他就會徹底把我拉進黑名單。那之後,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再度改變,增加一堆障眼法,就為了防我。」
夏侯澹:「所以,只能任由他干他的。」
「問題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計劃都是針對太后的。就先讓他們斗著,我們藏起來猥瑣發育。那一次挫敗的機會,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沒吭聲。
庾晚音盯著桌上的筆記出神,隔了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低頭看去。
夏侯澹已經掀起了眼帘,墨黑的眼瞳正靜靜對著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怎麼了?」
「今天進展很大,你卻好像不太高興?」
庾晚音強笑道:「沒有啊,要恭喜你,終於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後不是孤軍奮戰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覺得我們湖中會面的消息,是誰泄露給端王的?」
庾晚音心頭一跳:「我也一直沒想明白。」
「你覺得是我,對嗎?」
庾晚音:「……」
夏侯澹瞭然:「你覺得我為了跟端王比誰心黑,不惜犧牲一個肱股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對了,你會不會覺得藏書閣的火也是我放的?畢竟從結果來看,胥堯被逼到絕境,果然交出了那本書。」
庾晚音震驚道:「這個絕對沒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變得特別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濃墨重彩的眉眼,艷麗得像一張獰惡的畫皮:「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後的汗毛豎了起來。這個應激反應通常是端王專屬。
她想打個哈哈,問他「怎麼對著我也演起來了」,唇齒卻彷彿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這份懷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們在湖中見的是什麼人,他想殺了他們,威懾我們。但當聽見你悲憤的怒吼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挑撥我們的絕妙機會。」
庾晚音:「什麼……」
「他故意撤走,使結果對我有利。因為他判斷,比起幾個草民,你的效忠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當你發現我從杜杉之死獲益良多,你還會心無芥蒂地與我合作么?」
庾晚音無言以對。
夏侯澹攤了攤手:「人可以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卻證明不了自己沒做過一件事。我說我沒有泄露地點,你信么?」
庾晚音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做。
她應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罵端王險惡,然後與他冰釋前嫌。
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幾次,已經很熟練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對著這個明顯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許是因為兩邊演戲的精神壓力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她幾乎無法控制衝出自己唇齒的語句:「不是因為杜杉——不僅僅是因為杜杉。」
夏侯澹:「嗯?」
庾晚音:「那天在船上,我們與學子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今天在御書房,又是兩個時辰,而且主題是稅賦。你說了很多話,顯示出了很多學識,但你的經濟知識幾乎跟我一樣可憐。」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總裁?那家公司做什麼業務?什麼時候上市的?你穿來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問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會殺了你的。
但她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出了口:「你到底是誰?」
在漫長的五秒鐘里,有一個念頭在夏侯澹心頭盤旋而過:乾脆全告訴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別無選擇,只能與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盤相告,就意味著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與親近,從此都將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