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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冷宮計節

所屬書籍: 成何體統

庾貴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還被抓了現行,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戲碼。

後宮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洶湧,貴妃殿附近的草間樹後藏滿了太監宮女,全是各方派來打探消息的。

這些一線吃瓜群眾目送著皇帝走入貴妃殿,關起門來,說了一陣子話。然後又頂著驕陽守了半晌,愣是沒聽見動靜。

正自汗流浹背抓耳撓腮,忽然聽見模糊的瓷器碎裂聲。

來了!

吃瓜群眾伸長了脖子去聽。貴妃殿內不斷傳出刺耳的雜訊,彷彿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毀了一遍。

踹門聲。

只見一人披頭散髮,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聲道:「來人!」

偷聽的慌忙縮回腦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龍袍半褪,鬆鬆垮垮掛在一邊肩上,露出了中衣來,目若瘋癲:「將庾嬪拖去冷宮關起來!」

庾嬪?吃瓜群眾暗記於心。

侍衛領命而去,貴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聲響起:「我看誰敢!」

庾晚音被侍衛一路拖拽出來,一雙鞋子都掉了,臉上淚痕斑駁,沖花了新妝。

夏侯澹似笑非笑:「誰敢?你在質疑朕么?」

庾晚音沒有絲毫退讓,一改平日嬌痴無邪的做派,鳳目圓瞪,竟顯得咄咄逼人:「陛下,你會後悔的。」

吃瓜群眾膽都要嚇破了。這也玩太大了吧?

可惜這一回,她再也換不來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搖晃著走過去,一腳踹翻了侍衛:「誰才是這裡的主子?」

夏侯澹:「誰!」

侍衛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說拖她去冷宮,聽不見嗎?!」

夏侯澹親自監工,看著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又吩咐道:「將門窗全部釘死,留一隊侍衛看守。朕不發話,都不許送食。」

連續幾天,無人送飯。

庾嬪失寵已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前來圍觀的太監宮女都日漸稀少。餘下兩三個持之以恆的,後來又得見一出好戲。

冷宮年久失修,大門有一處透風的破洞,外頭有侍衛值崗。

這一天,那破洞里冒出了個人影。

只見平日杏臉桃腮美艷無方的庾嬪,愣是餓成了面如死灰的人干,牽線木偶般僵硬地拖著身子挪將到洞口,跪地磕頭道:「幾位大哥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侍衛充耳不聞。

庾嬪又道:「煩請大哥遞個話兒,就說我錯了,晚音真的錯了……」

侍衛仍是不理。庾嬪跪著跪著,似乎沒有力氣再爬起來,就此一頭栽倒,躺在了門後。

過了許久,皇帝身邊的安賢公公來了,遞給守門的侍衛一隻破碗。

侍衛轉手將碗送進洞里,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干又動了動,掙扎著捧起碗來,喝了幾口黏糊糊的冷粥,流著淚道了聲謝,抱著碗挪了回去。

庾晚音端著那破碗走進室內,順手便丟在了一旁,嫌棄地抹了把臉。

侍女已經端來熱水等著了:「娘娘請凈面。」

庾晚音洗掉了臉上的死人妝,露出底下紅潤的臉色,百無聊賴道:「唉,咱們今天干點什麼呢?」

侍女笑道:「北嬤嬤送了些水果零嘴來,還有幾本書。北嬤嬤請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還需三五日,到時陛下就來看娘娘。在那之前,只有北嬤嬤的身手能潛入此間而不被發現。」

侍女:「哦,還有,方才有人從後院遞進來這個,想是買通了後門的侍衛。那人還說,娘娘若是有什麼消息要遞出,可以寫在字條上交於他。」

她亮出一隻小包裹。

庾晚音打開一看,是一些乾糧,還有一隻玉雕王八。

端王終於出手了。

夏侯泊前腳讓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後腳就聽聞留作眼線的小眉死了。

世上沒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乾的。

他對她的期待值已經降至冰點。

後來又聽說,庾貴妃因為後宮爭寵被降為庾嬪,還關了禁閉——怎麼聽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異之處,夏侯澹也知道。將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於為了情愛之事放棄一個先知。

但他還想看看她打算怎麼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後,他在宮中的眼線傳來了一線吃瓜情報:當日皇帝跟庾嬪大吵一架,內容是庾嬪勸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嬪聲稱,自己夢見淑妃害死了自己一家。而皇帝怒斥她說謊不打草稿,為了爭寵竟信口雌黃。最後,庾嬪說了句類似「沒有我的能力你什麼都不是」之類的話(眼線表示沒聽懂),導致皇帝勃然大怒,決定廢了她。

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為他知道,淑妃娘家跟庾家祖上交好過,但現在庾少卿遭了貶謫,淑妃娘家也逐漸敗落,兩相厭棄,生了些齟齬。最近兩家的子侄在搶一個官位,矛盾鬧到了明面上。

夏侯泊讓人去查了,淑妃家確實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家。

但有一點:這些局做得很隱蔽,連他都費了些力氣才查到,庾家根本毫無覺察,深宮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聽說。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見的?

夏侯泊等了幾日,遣人送了點吃食進去,換來了她一封密信。

他只讀了幾句就笑了出來:「真敢說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認了:沒錯,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為算出了她是你的眼線。她成功下毒也就罷了,卻不慎被淑妃發現,如今橫死,都是她背著我勾搭你的報應。

夏侯泊想起了她在湖心那聲怒吼,笑道:「這個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謀士們不敢出聲。

通常一個男人說一個女人「有趣」的時候,多少帶著遐思。

但端王說「有趣」,那意思可就複雜了。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過來」,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須弄死了」。

他心中似乎沒有柔情,甚至也沒有仇恨。世事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又一場的博弈。先聲後實,彼竭我盈,兵不厭詐,決勝千里。他是最理想的操盤者:冷靜、殘忍、永不動搖。

有時這讓他們大感安穩,有時卻也讓他們心生恐懼。

夏侯泊接著讀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別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將自己囚禁到死。

她問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樣嗎?你如何證明?如果我的預言偶爾出錯,你也會因為多疑而將我處決嗎?

夏侯泊當然會。

但他回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畫餅畫得足以讓各大企業HR汗顏,又送了更多的吃食進去。

他沒有急著問起皇帝身邊那個高手。他在等著她遞投名狀。

庾晚音又拖了兩天,演了兩天跪領冷粥的戲碼,終於遞出了新的密信:「我已夢見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馬章台,去那風月之所。面前有一高台(她還配了幼兒園畫功插圖),似在聽戲。」

夏侯泊並不完全相信。

但賭一賭對他來說也沒有損失。至少她說的地點不在宮裡,而是青樓,那地兒想除去一個人並不費力。

夏侯泊於是派了一些探子,去城中幾處柳陌花巷守著。

地道終於挖通了。

夏侯澹從地洞里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先去看庾晚音:「瘦了。」

庾晚音咳了一聲:「沒有,是妝沒卸乾淨。」其實她悶在裡面沒處活動,天天躺著嗑瓜子吃水果,長了一圈肉。

夏侯澹撣了撣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鍋?」

「大熱天的吃火鍋?」

「配冰鎮綠豆湯嘛。」

「不錯。」庾晚音笑道。笑完了又覺得這對話活像是共處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臉熱。

人說患難見真情,她現在算是懂了。共同經歷了那麼多事,她看見這個人的身影時,開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安心的感覺。

直到地底傳出乒里乓啷一陣亂響,又一顆沾灰的腦袋冒了出來:「咳咳……扛著鍋爬地道可太費勁了!」

夏侯澹:「辛苦了,把鍋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白:「???」

阿白沒有走。

不僅沒走,他還把北舟也拉來了。雙人小火鍋變成了四人小火鍋。

「娘娘,吃這個。」阿白殷勤地涮好羊肉,夾到庾晚音碗里。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謝,斜刺里又有一雙筷子伸來,將毛肚蓋在了那塊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著她。

庾晚音:「……」

她對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續走高的。但她卻不知道夏侯澹是怎麼想自己的。

她猜測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總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懷抱著一腔純粹的同盟戰友情。

直到阿白這不怕死的開始攪局,他彷彿受了幾分刺激。

庾晚音咽下那塊毛肚,緩緩夾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舊盯著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轉了過來。

庾晚音頓了頓,緩緩將阿白的羊肉送到了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對了,北叔、阿白,計劃你們已經聽過了吧?」

專心吃飯的北舟這才抬起腦袋:「放心吧,這幾日我都在特訓這小子。」

阿白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了,又繫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飯後,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裡,嘀嘀咕咕商量了一會兒,拉開架勢開始套招。

北舟:「你剛才擋了。這些地方不能擋,再練練,得練得爛熟於胸才行。」

阿白:「擋了嗎?」

北舟點頭,比划了一下:「胳膊收了。」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慚道,「人太強了真是麻煩啊,高處不勝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場?」

阿白迅速轉移話題:「說起來,那疤臉什麼時候去抓?」

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們當武俠片欣賞:「不著急,等他自己出宮時。」

北舟收了勢:「澹兒,吃飽了么?叔去給你們切個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轉入冷宮後頭簡陋的小廚房,抱起一隻湃在冰水裡的西瓜。

夏夜暑氣未消,草木橫生的小院里蟬鳴陣陣,偶爾還有流螢划過。庾晚音將西瓜切塊裝盤時,阿白溜了進來:「娘娘。」

「我現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風放恣,始終沒把他這略帶輕佻的、嬉鬧一般的調情太放在心上,隨手塞了一盤西瓜給他:「多謝幫忙。」

阿白:「……」

庾晚音開始切第二盤:「你們練得可還順利?」

「三天應該能大成。」阿白托著盤子望著她,「晚音,這件事辦成之後,我就該走了。」

庾晚音愣了愣:「這麼快?你不是奉師命來保護陛下的嗎?」

「端王盯著,我不能再出現在你們身邊。」

庾晚音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原來這傢伙是來告別的。庾晚音停下動作,端正了一下態度:「嗯,那你想好了要去哪兒嗎?」

「陛下有別的任務給我。」

「任務?」

阿白擠擠眼:「現在還不能說,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務了。

這才沒共處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了?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議。

她心中想著回頭得去問問夏侯澹,忽聽阿白問:「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麼?」

「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斂了跳脫的勁頭,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

昏暗的陋室里,他的雙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雲雀,不該被困死在這四面宮牆之內。能想出這一個個的計劃的人,該是何等性情靈動,自由不羈?這樣的人只要離開這裡,江湖路遠,何處不可高飛?」

庾晚音猛然扭頭看了門口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你在皇宮裡,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點頭,陛下那邊自有我去說服。」

庾晚音簡直驚呆:「你還想說服他?」

「我有他必須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這人別是瘋了吧。

儘管覺得無稽,她還是有幾分感動:「無論如何,謝謝你說這些。」

阿白聽出了其中的拒絕之意,瞬間蔫了:「別急著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這樣的英武少俠,總會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頭喪氣:「是我不夠好嗎?」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會想出去看看嗎?」

庾晚音張著嘴頓住了。

她想起自己剛來時做過的,逃離這一切的美夢。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來都城的路上,見過千山落日,繁花鋪錦。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這天地間走一遭,到底要什麼。」

他一握即放,端起兩盤西瓜,徑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陣子。

那大漠孤煙、戈壁駝鈴,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輩子擠在格子間里錯過的人間,這輩子也依舊無緣得見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洗凈了手,想著得快些回去,卻沒料到一腳踏進院中,就瞧見兩道並立的背影。

阿白拉著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頭指著什麼:「瞧見沒?」

夏侯澹也仰著頭:「月亮的左邊么?」

阿白:「快連成一條線了。」

庾晚音下意識地跟著抬頭,只看見滿天繁星,繚亂無序,並沒瞧出什麼線條。

阿白:「好好想想我師父的信。他老人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聲:「你現編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師父開玩笑。」

夏侯澹:「覬覦晚音你就直說。」

庾晚音:「……」

她琢磨著是不是該退回廚房。

阿白習武之人,耳力極佳,聽見了身後微弱的氣息,卻故作不覺:「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你也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開始舉例:「你貴為天子又如何,能保護她不受欺負么?」

夏侯澹:「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么?」

夏侯澹:「這也容易。」

阿白:「?」

在他們身後,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動都不敢動。她的心跳聲太響,她甚至疑心它已經蓋過了蟬鳴。

阿白本想讓庾晚音看清男人的醜惡面目,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如此回答,氣急敗壞道:「就算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籠中之鳥,永遠不得遊戲人間,瀟洒快活!」

「阿白,人間並不全然是拿來遊戲的,她有她的抱負。」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舊負手望著夜空:「你只當她是小雀,需要放飛,卻不見她平正高潔,皎皎如月,能照徹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無力地扯扯他:「咱回屋裡吧。」

「不過你說得對,她在這裡,確實很難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實現了抱負,想要離去,那時我若不在了,你就帶她走吧。」

阿白欲哭無淚:「求你別說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風吹涼了面頰,才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裡。

阿白正在發了狠地跟北舟對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麼去了那麼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對視:「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處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連蹲守數日,這天傍晚終於有了情報:皇帝身邊那個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現在了怡紅院。沒去找姑娘,卻在那蓬萊台下聽起了戲。

這情報倒是與庾晚音的密信對上了。

於是端王手下的刺客們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鬢影中。

所謂的蓬萊台就是個戲台,只是因為設在楚館內,與尋常勾欄瓦肆不同,布置得粉簾紗幕、香煙裊裊,台上演的也不是什麼正經戲。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沖那扭著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個媒婆痣的老鴇穿行在人叢間,賠著笑收賞銀。

刺客們轉頭四顧,很快搜尋到了高大的目標。

為首的悄然一比手勢,眾人散開,隱去了鬼門道。

這鬼門道便是通向戲台的門,以綉金屏風隔開。刺客們藏在此間按計划行事,迅速換上了唱戲的行頭。

為首的刺客卻偷偷潛到那老鴇身後,作勢與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無聲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鴇嚇白了臉,顫聲道:「這位爺,有話好說。」

刺客頭子:「借一步說話。」

他拖著老鴇走到角落無人處,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誘,塞給她一隻錢袋:「下一場,換我們的人上去唱戲,別驚動台下看客。」

老鴇掂了掂錢袋,誇張地拍拍胸脯,一驚一乍道:「噢喲,可嚇死我了,這點小事爺說一聲就成嘛,何必拿刀嚇人……」

刺客頭子不耐煩道:「少廢話,去辦吧。」

老鴇卻還在喋喋不休:「只是我們怡紅院也有怡紅院的規矩啊,胡來是不行的,有些細處還得請爺原諒則個……」

刺客頭子乾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計,哪有那麼多耐心給這老鴇,只當是威逼沒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無法再進半寸!

老鴇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著一枚繡花針,甚至還翹起了蘭花指:「客官好凶哦。」

刺客頭子:「!!!」

數招之後,刺客頭子被反剪了雙手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媒婆痣老鴇輕輕鬆鬆卸了他的下巴,將一枚藥丸塞入他口中,又將他脫臼的下巴裝了回去,貼在他耳邊道:「這是毒藥,我有解藥。你得照我說的行事,事後才能來取。」

刺客頭子:「你是誰?」

老鴇笑道:「少廢話,去辦吧。」

鬼門道後的眾刺客已經換好了戲子行頭,正在檢查隨身短匕,刺客頭子陰著臉來了。

刺客頭子一伸手,將一捧短匕分給眾人:「換上這些。」

有刺客不解道:「為何?」

刺客頭子冷冷道:「上頭的指令,別問,換完就上台了。」

眾人只見這些短匕的尖端綠瑩瑩的,不知是什麼厲害毒物,只當端王要拿它對付這次的刺殺目標。情急之下也無暇思索,出於慣性聽令換上了。

綉金屏風一開,換了新戲,是一出魚籃記。

阿白坐在台下跟著叫好,手執一把摺扇緩緩搖著,一副偎紅倚翠的大爺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來面目。

這種鶯歌燕舞之處,就連戲也唱得狎昵。化身美女的鯉魚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聲如鶯囀,東邊搖兩步,西邊搖兩步,作勢躲避著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場,鯉魚精搖曳到了戲台邊緣,竟縱身一躍,穩穩落到了蓬萊台下。

看客沸騰了。

鯉魚精在人群間提著身段跑,天兵在後面張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覺間,接近了阿白。

阿白彷彿毫無覺察,仍在樂呵呵地叫好。

說時遲那時快,那鯉魚精纖纖玉手一翻,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把短匕,驟然間刺向了阿白!

阿白摺扇一張,幾乎下意識地抬手招架。匕首從扇面穿破,裂帛之聲驚退了四下的看客。

摺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鐵之聲。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並指,閃電般刺向鯉魚精的要穴。鯉魚精拼著受他一擊,竟然不退。與此同時,追兵已至,眾刺客從四面八方沖向阿白,手中匕首閃著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聲,一掌拍飛了鯉魚精,卻再也退不出包圍圈!

血染扇面,潑濺得花紅似錦。

一個時辰後,雙腿發抖的探子朝端王彙報:「派去的所有刺客,全滅!」

夏侯泊舉起茶杯的動作微不可見地頓了頓,仍是優雅地呷了一口:「說說。」

探子:「當時一打起來,所有人四散奔逃,屬下躲在不遠處的廊柱後頭偷看,見到那廝被刺客圍攻,血濺三尺啊!」

探子說著說著,慷慨激昂起來:「匕首白進紅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簡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人都跪到地上了,還是沒倒,愣是殺死了最後一個刺客,這才長笑數聲,躺下不動了——」

夏侯泊:「讓你來報,沒讓你說書。」

探子磕頭道:「屬下所言,絕無半字誇大!」

夏侯泊輕輕放下茶杯,蹙眉道:「屍體呢?」

「人死之後,龜公上來,把所有屍體全拖走了,血跡也清掃了。屬下知道這種地方都有個後巷,用來運死人的,就繞去那後巷攔住了人,花了些錢,把屍體藏到了隱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屍體慘不忍睹,要害處幾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開了他的面巾,對著這張臉皺了皺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瘡之後留下的,瞧去有一絲眼熟。

夏侯泊轉頭問探子:「你在怡紅院見到的,確是此人么?」

探子連連點頭:「屬下認臉很有一套,他當時雖然蒙面,但眉眼還是露出來的,確實就是這個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轉身離開,又頓了頓:「還有,刺客的屍體和隨身之物,也要仔細查看,不可有任何遺漏。」

屍體和隨身之物沒查出異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曉:太后身邊功力最強、手段最狠的暗衛,專門替她殺一些不好殺的人。原本就在端王黨的黑名單上。

這疤臉平素確實喜歡聽戲,當日出宮替太后辦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紅院,最終將命葬送在戲台下。

夏侯泊聽完彙報,略帶興味地微笑起來:「太后娘娘的得力幹將,在皇帝身邊保護他?」

謀士:「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或許是示好,或許是監視,總之,她確實藏了些本王沒發現的心思呢。」

與此同時,太后正在暴怒摔碗:「無緣無故,端王居然殺了哀家的親衛?!我看他是活夠了!」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個碗:「全是廢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會容他囂張到此時!」

端王與太后的鬥法漸趨白熱化。

跟原文相比,情節走向沒有太大變化。太后雖然氣焰盛,謀略布局卻比不過端王,已然節節敗退,露出頹勢。

換句話說,鷸蚌相爭接近尾聲,留給夏侯澹韜光養晦的時間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時,發現枕邊多了一個東西。她捧起細看,是個粗糙的木雕,雙翅張開,引頸而鳴。她猜測是阿白雕了一隻雲雀。

庾晚音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木紋,扭頭望向冷宮狹窄的窗戶。

夏侯澹跟了進來:「那是什麼?」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雲雀:「你聽我解釋。」

夏侯澹瞧了一眼:「阿白留給你的?難得他有心,收著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滿意了:「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

裝什麼寬宏大度,你不是挺會吃醋的嗎?庾晚音稀奇地盯著夏侯澹。

她已經偷聽到了他的心思,還想裝作不知,就變得異常困難。

那晚在院中,她遲遲不肯迴避,的確是懷了些小心思,想從他口中聽到點什麼。

她希望他至少與自己一樣,有那麼幾分悸動和好感。為什麼不呢,大家並肩戰鬥了這麼久,她頂著現在這張臉,多少總得有點魅力吧……

她沒想到夏侯澹會說那些。

那些……幾乎匪夷所思的語句。

儘管只是隻言片語,她卻彷彿窺見了一片無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寵若驚,甚至感到一絲悚然。

但又無法掩飾地開心著。

你居然這樣想我。

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開話題道:「今日太后又找由頭對端王發難了。看來咱們的計劃相當成功,多虧了你的妙計啊。」

與此同時,都城城門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隊伍中,接受護衛盤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駝背,面龐黝黑,單看五官似乎就泛著一股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味兒。旁邊的婦人上了年紀,同樣滿面風霜,身上負著幾隻花布包袱。

守城的護衛:「做什麼去的?」

男人操著鄉音憨厚道:「跟俺娘進城來走親戚,現在回家了。」

出了城門,這兩人仍是默默無語,混在人流中順著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數里,四下再無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體伸了個懶腰:「娘啊,就送到此處吧。」

婦人笑道:「兒啊,孤身在外,記得添衣。」

說的是殷殷囑託,語氣里卻滿是戲謔,而且這一開口,竟是低沉的男聲。

這倆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從北舟手中接過行李,隨手甩到肩上,動作洒脫,愣是頂著那張莊稼漢的面具器宇軒昂起來:「多謝相助。」

北舟卻擔心道:「傷勢如何了?」

「不礙事,穿著護甲呢,小傷口而已。」

這一日的行動,說白了就是一場血腥的魔術。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其實是暗殺了太后手下那個疤臉暗衛。

疤臉平日狡詐多疑,他們暗中跟蹤了此人數日,終於等到他獨自出宮,為太后殺人。螳螂捕蟬,北舟在後,將之截殺在了暗巷裡。

接著北舟迅速換上老鴇的裝扮,輕車熟路地從暗門進了怡紅院。他先前在此處當了許久老鴇,本色出演毫無壓力,加之與龜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應手。

與此同時,阿白先戴上疤臉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搖大擺地進了怡紅院正門,以身作餌,成功引來了端王的刺客。

暗處的北舟擒賊先擒王,拿住刺客頭子,逼迫他將所有武器換為了己方準備好的匕首。

這匕首自然是特製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機關天才,大致給他講了講自己曾看過的魔術效果,北舟便觸類旁通,將道具造了出來。這些匕首內有彈簧,鋒刃一觸及硬物就會回縮,看似是捅進了人肉里,實則卻縮回了劍柄中。

劍格處還藏有血袋,一受擠壓就會從介面噗噗往外飆血。

激戰之中,兔起鶻落,刺客們即使發現有異,也來不及思索反應。

阿白這幾日一直在接受特訓,甚至有意留出幾處破綻不去格擋,為的就是在作戰中能演得以假亂真,讓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離觀察,也只能看見他左支右絀、身負重傷,最終與刺客同歸於盡。

當然,那麼多刺客一擁而上,他在極短時間內將之料理乾淨,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點輕傷。

阿白假死後,龜公上前拖走一地屍體,又在通往後巷的路上偷天換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終被端王探子討回去的,已經成了真正的疤臉。那疤臉身上的傷口都是北舟趁他沒死時,仿照著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來的,仵作也驗不出異常。

如此一來,端王手下折了一批得力的刺客,還得面對太后的怒火與報復。

庾晚音:「不過還是你厲害,我只是想到讓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術,你卻直接想到禍水東引,順帶幹掉那個疤臉……」她說著說著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太后手下剛好就有個疤臉,身形與阿白彷彿?我這個看過原文的,都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那自然是因為待得久了,總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鎮定道:「我那些暗衛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監視一下太后的。」

「啥時候派去的?」

「可能忘了告訴你了。」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湊去,眯起眼打量他,「澹總,你不告訴我的事還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個頭,庾晚音湊得近了,就得仰頭去看他。

他聽出她語氣親昵,故作狐疑,只是為了開個玩笑。

有溫熱的呼吸拂過夏侯澹的脖頸。

夏侯澹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了笑意,還想調戲兩句,卻見他略微低下頭,面色很平靜:「此話怎講?」

庾晚音有一絲失望,退了一步:「譬如說,阿白被派去做什麼了?」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了幾分:「你不想他走么?」

官道旁景緻荒涼,只有野地長草,任風吹拂。

北舟:「你這沒馬沒車,要去哪兒?」

魔術結束了,但端王心思縝密,說不定還沒完全放下疑慮。阿白要詐死到底,就得離開都城。否則以他高大顯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見,就前功盡棄了。

禁軍統領已歸了端王黨,把守城門的護衛沒準也得了指令,在搜尋阿白。此時他孤身出城太過顯眼,這才拉了北舟來打掩護。

阿白笑道:「我尋個農戶借住幾日,等與同伴會合了再一起出發。」

北舟:「……同伴?我怎麼沒聽說你還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語。

北舟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臭小子,這才幾天,居然得了陛下青眼。什麼密令,連我都不能告訴?」

「你問陛下去唄。」阿白將球踢給夏侯澹。

「罷了,反正我也幫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處境兇險,你初出茅廬,諸事要多加小心,謀定而後動,莫辜負了他的信任。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師父擔心。」

阿白愣了愣,有些感動:「師兄。」

他其實已經出師五年,也與夏侯澹相識了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執行一個長線任務,步步為營,謀劃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來都城,也是為了與夏侯澹敲定後續的計劃。

但這些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這個便宜師兄。

北舟笑了:「哎,再叫一聲。」

阿白卻不肯了:「我怎麼覺得這麼彆扭……等你換回男裝的吧。」

北舟挑眉:「怎麼,我的女裝有什麼問題嗎?」

「啊?」阿白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怎麼講呢。你原本的模樣也挺瀟洒疏闊,這一塗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了一升老血,面上渾不在意地揮揮手:「滾吧。」

夏侯澹淡淡道:「只是讓他替我找葯治頭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葯?」

弄得神神秘秘的,只是找葯而已么?

「他那身手,僅僅被派去找葯,會不會有點浪費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許有門路討到什麼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邊掠了一眼,庾晚音無需回頭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頭那隻雲雀:「不必過於傷別,以後有機會,還會遇見的。」

庾晚音:「……」

聞到了,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沒等她醞釀好台詞,夏侯澹卻忽然偏過頭道:「剛才收到了汪昭傳來的密信,他們預計一個月後可越過邊境,再取道羌國進入燕國。」

庾晚音:「?」

你倒是別切換話題啊?

「羌國很小,再有一個月也就橫穿了。所以如果一切順利,入秋時就該收到燕國的消息了。只是但願那旱災不是今年,否則拿到燕黍也來不及播種。」夏侯澹眉頭深鎖,一臉憂國憂民。

讓她繼續細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綻。

所以必須轉移話題,他對自己說。

庾晚音沉默了數秒才介面:「……岑堇天說看今年的雨水情況,應該不至於有旱災。」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氣口給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說到岑堇天,我叫了他們來開小組會議,差不多快開始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庾晚音迷惑地看著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沒覺得他如此不解風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麼看晚音?」

阿白面露尷尬:「必須聊這個么?」

北舟:「那天你與陛下在冷宮院落中說話,我無可避免聽到了幾句。你勸晚音跟你走,恐怕不僅是出於愛慕之情吧。」

阿白嘆了口氣:「你還記得我師父那封信么?」

北舟面色微變,喃喃道:「熒惑守心、五星並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著他。

北舟只覺背脊生寒,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那後面還跟了『否極泰來』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了,所以說吉凶一線。」

「還有你師父不明了的事情?」

「師父為陛下卜過生死卦,沒有告訴我結果。只說他們兩人身上有許多因果纏繞,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極其兇險,他自那之後就常懷憂思,最終命我出師下山。」

無名客的話語,阿白吞下了半句沒有說:因果纏繞,前塵不在此方天地間。

那兩個人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現出五年之前,自己與夏侯澹初見的景象。

當時他年少輕狂,自視甚高,雖然奉師命去輔助皇帝,心裡卻並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進宮裡看見皇帝本尊,更覺不過爾爾:只是個與自己年紀彷彿的少年,縮在榻上閉眼小憩,美則美矣,卻像被抽去靈魂的蒼白人偶,透著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氣。

阿白見他睡得毫無防備,忍不住小聲哂笑道:「我聽師父說得神乎其神,還當你是什麼孤魂野鬼呢。」

少年閉著眼翹了翹唇角:「你最好別動。」

一剎那間,阿白後頸一寒。因為他聽見了身後某處傳來弓弦收緊聲。

少年心平氣和道:「你一動,機關就動,我又得花上月余重做一個。」

阿白大氣都不敢出。少年終於睜開眼睛朝他望來,這一睜眼,人偶娃娃碎成了齏粉,冰涼的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的雙目黑到幾乎不反光,嵌在那蒼白冶艷的臉上,像是從桃花春景間豁開了兩道煉獄的入口:「令師說得沒錯。」

後來他漸漸了解夏侯澹,也知曉了對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剎那的驚懼已經逐漸淡去,他欽佩其隱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願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卻又依稀能記起當時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異類的本能反應。

奇怪的是,庾晚音卻完全沒激起他類似的感覺。她雖然也來自另一個世界,卻溫暖無害,彷彿此生從未築起過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為何會對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為心頭那一絲抹不去的陰影,他才更不願將庾晚音留在宮中。

阿白心裡這番計較,沒有一個字能對北舟說。

想到北舟對夏侯澹的關愛回護、視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聽師父說起過你的一些事。你覺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兒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只是異世來的一縷孤魂。

日後你知曉此事,會難過嗎?

阿白終究要為夏侯澹考慮,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輕描淡寫將這話題帶了過去,又道了幾聲珍重,便與之分道揚鑣了。

庾晚音人進了冷宮,如同社畜放了長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給太后請安,也不用應付沒完沒了的宮斗和神出鬼沒的端王,一時過得心寬體胖。

但社畜沒有真正的假期,小組會議還是要開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總不能讓臣子們進冷宮來開會,於是只好自己爬地道過去加入。

這地道才剛剛挖通,暗衛還在努力修葺出個模樣,此時卻只能容人貓著腰跪行而過,每次爬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寢殿的龍床下面。

李雲錫先前突然聽說庾貴妃被打入了冷宮,還飽受折磨,心中萬分錯愕。

他還記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宮的路上眉頭深鎖,又想諫言勸皇帝幾句,又覺得身為臣子不該議論後宮。

正在道義與規矩間左右互搏,一進寢殿,卻赫然看見那傳聞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邊。

庾晚音一身冷宮專用荊釵布裙,未施粉黛,臉上還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淚下。偏偏一臉平靜,一邊撣灰一邊道:「不用管我,你們聊你們的。」

李雲錫:「?」

李雲錫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將手邊的果盤向她推了推,然後真就沒再管她,淡然道:「都說說吧。」

李雲錫:「?」

李雲錫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爾嵐各自笑了笑,既不問她為何在此,也沒對她的模樣發表任何意見,彷彿這一幕很尋常似的。

岑堇天已經開始彙報了:「上次回去後,臣根據各地的作物品種,整理了旱時應有的產量。陛下再看看各州倉廩儲量,便可推斷旱災來時如何調劑賑災……」

庾晚音塞了塊桃子進嘴裡,熟練地提筆做會議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內之事。」

李雲錫:「……」

要不然他也裝沒事人吧。

燕國一事,夏侯澹沒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蠻荒之地,始終覬覦著金粉樓台的大夏。他們生性驕橫,在大夏強盛時勉強靠和親維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內鬥,立即縱馬來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後,燕王還趁著旱災進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場大仗。

如果外交失敗,這一仗終不可避,他們也要早作準備,移民墾荒,存儲糧食,開中實邊,充盈軍備,免得到時毫無還手之力。

岑堇天溫聲道:「自從陛下下旨,降賦減租與開中法並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將軍前日所言,邊境之地也已開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種幾季,即使不從燕國購入種子,或許也能應付旱災。」

提到尤將軍,李雲錫忍不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天高皇帝遠,那傢伙的話不可盡信。」

這尤將軍統領右軍,鎮守南境,按理應該與中軍洛將軍齊名。

但與殺神般的洛將軍不同,此人的位子卻不是沙場征伐出來的,而是憑門蔭撈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這將軍養得一身痴肥,近來他回朝述職,還遭了夏侯澹幾句譏嘲。

夏侯澹當時在朝堂上演著瘋批,怪笑道:「看愛卿的臉,就知道右軍如今不缺軍餉呢。」

太后黨的文臣們忙不迭地大笑起來。

尤將軍完全沒有洛將軍那樣的煞氣,整個人臊眉耷眼,被諷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動怒,唯唯諾諾了幾句「勤加練兵報效朝廷」之類的廢話。

他在都城這段時間,沒少與端王接觸。端水之王的橄欖枝對三軍平等批發,尤將軍收禮收得偷偷摸摸,辦事辦得摳摳搜搜,哪頭都不得罪。

李雲錫忍不住勸道:「陛下,尤將軍看著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鎮南境,恐成禍患。」

其實不用他說,庾晚音都知道這人在原作中的下場。

燕國來犯,尤將軍奉旨策應中軍,沒幾個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時甚至還對燕軍上繳了所有武器輜重。

夏侯澹懶洋洋道:「沒指望他成什麼大事。只是由他占著那個位置,朕使喚不動他,端王也使喚不動他,不算壞情況。」

李雲錫:「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斷了他:「李愛卿先別操心別人,說說戶部近況吧。」

李雲錫頓了頓,有些懨懨。

他這麼個刺兒頭進入戶部,顯而易見只有被邊緣化的份。如今乾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謂稽核版籍,就是統計人口和土地的增減變化,編成冊籍上報朝廷。

李雲錫接管此事後,第一次打開戶部的庫房,只見各地歷年遞交的冊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勸他:「快走吧,味兒重。」

李雲錫怒不可遏,獨自埋頭苦幹,一冊冊地規整、校對,果不其然發現了巨大的紕漏。

做得最絕的幾個縣,這幾年來遞交的報告幾乎一模一樣,人口無增無減,土地也毫無變化。

李雲錫自己就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許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戶一田,其實農戶的土地早已經被當地的土豪鄉紳私自吞併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減租,然而這些土豪將吞併來的田又反租給農戶去種,收取的租金竟然幾倍於朝廷。

李雲錫入朝時早已發過宏願,要做最臟最累的活,回報於鄉親父老。

為了釐清土地所有權,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證,勞碌數日,終於理出了第一個州的新冊籍。

冊籍遞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來,讓他重做。

李雲錫重新篩查校對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長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雲錫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頂頭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過來,說看他實在勞碌,尋思著將他調去地方。

李雲錫徹夜無眠,最後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試著交了一份與去年幾乎一致的冊子。

這回上司滿意了,拍著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於是李雲錫明白了,同僚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為根本沒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縣,沒有一本冊籍不是紕漏百出。土豪鄉紳的背後是一層層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後是皇親國戚。

如果徹查,戶部內部都沒有幾個人是乾淨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誰能查?誰敢查?

李雲錫說到此處就說不下去了,胸口憋悶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這時,爾嵐還溫和道:「李兄,做事還是要變通。」

爾嵐自從得了戶部尚書的賞識,近日躥升飛快,堪稱青雲直上。最近開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兒是由她實際監督的。

李雲錫正沉浸在國將不國的悲憤情緒中,聞言像吃了火藥,冷眼去乜她:「爾兄又有何高見?不如演示一番,讓下官開開眼?」

記筆記的庾晚音開始憋笑。

爾嵐:「譬如說先讓被侵吞田地的農戶來告個御狀,再托個宮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風……」

她清清嗓子,還真演示起來:「『大人,聽說上次查看國庫之後,太后對戶部盯得很緊。依下官之見,她老人家想讓眾臣都吐一吐私房錢,這整改令下來是遲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時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著了。』」

李雲錫:「……」

爾嵐:「『倒不如咱們主動清查,還能把握著尺度,給大家都留個體面。這事兒您放心交給下官,如何?』——意思是這麼個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說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聲。

她越來越欣賞爾嵐了。

李雲錫卻並不覺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迴曲折,事事辦得藏污納垢,天下何時才能風清氣正?毒婦當權,生不逢明主,我輩再多的心血都只是無用功罷了!」

言辭間的鋒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滿於他的弱勢,不嘴幾句就難解心頭憤懣。

夏侯澹冷漠地看著他,沒有絲毫反應。

庾晚音突然間打了個噴嚏。

她過地道時就吸入了一點塵土,一直覺得痒痒,醞釀到此刻,終於打了出來。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頭看看她,伸出手去,輕輕拍掉了她發間的一點灰。

李雲錫:「……」

這個女人剛才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個噴嚏吹走了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李雲錫恍然間回過神來,忽然有些疑惑——他差點忘了,這女人對外的形象似乎是個妖妃。

而夏侯澹呢?傳說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聽自己直言切諫這麼多次,別說是動怒,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爾嵐早已習慣了李雲錫的脾氣,沒再理會他,自行開始彙報工作。

她擔心經過層層上報,最後呈給皇帝的摺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將開中法推行的進度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李雲錫憋著口氣,聽她說到商人爭相運糧換鹽引,張口刺了一句:「陛下,販鹽之利巨大,商人趨之若鶩是自然的。」

「沒錯,而且日後為了搶佔壟斷的權力,定會官商勾結,滋生腐敗。」爾嵐點頭道。

李雲錫頓了頓。

他沒想到爾嵐會接這句。

夏侯澹奇道:「開中法不是李愛卿提的么?」

爾嵐:「歷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沒有完美的政令。今時今日,開中法有利於民生,但等到它顯露弊端,就該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雲錫:「到那時,爾兄已位高權重了吧。」

爾嵐笑了笑:「不,到那時,我應當已不在朝野了。」

李雲錫愣了一下。

爾嵐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落寞:「那時,位高權重者就該是像李兄這樣的人了。而那時的朝堂,也定能讓李兄這樣的人有一番作為。」

李雲錫不明白她為何蹦出這樣的話。

反倒是庾晚音聽明白了。爾嵐的女兒身不可能瞞天過海到永遠,總有一日會被政敵扣上罪名。

爾嵐並不知道夏侯澹這個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帶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遠赴燕國的汪昭、被暗殺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見諸位,當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嘆息道:「世道如長夜,誰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換日月呢?但與諸位慘淡經營,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這話原本是說給臣子聽的,話音落下,卻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雲錫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冊籍你接著整理,不必告訴任何人,直接交給朕。」

李雲錫一震:「陛下?」

夏侯澹點點頭,平淡道:「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李雲錫熱淚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們離開,鬱悶道:「唉,就是因為有這些人,讓人覺得甩手走人的話,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這句話,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說動過。

但權衡過後,還是被牽絆著留了下來。

夏侯澹安靜了一下,笑道:「看來我得謝謝這些臣子。」

「為什麼?」

「讓吾道不孤。」

他話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當他在談工作,不以為意地伸了個懶腰:「好了,我該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個飯再走?」

便在此時,安賢低頭走了進來:「陛下——」他一眼瞧見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頭,「謝妃在外頭求見。」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還要與謝永兒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戲,因此不能不見。

於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貓著腰向冷宮爬,一邊爬一邊感覺怪怪的,像是偷情還被原配發現,不得不遁走一般。

這想法立即噁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麼應付謝永兒的呢?跟自己應付端王一樣么?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這麼多小動作,也不知宮斗達人謝永兒會不會發現了端倪,會不會去給端王打小報告。

她越想越煩躁,終於腳下一頓,在甬道里艱難地掉了個頭,又原路爬了回去。

龍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磚遮掩,要轉動機關才會露出。

庾晚音從洞底悄悄將地磚挪開一條縫,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謝永兒正在漫聲閑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今天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更甜膩,彷彿捏著嗓子在說話:「陛下嘗嘗臣妾下廚做的小菜……」

庾晚音聽見碗筷碰撞聲,愣了愣,才發現已經到了晚膳的飯點了。

謝永兒一會兒布菜,一會兒勸酒。菜香與酒香飄入縫隙,庾晚音腹中傳出了悲鳴聲。

趴在這裡好沒意思。

這會兒冷宮中的侍女說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這樣想著,身體卻不受控制,依舊趴在原地。

謝永兒不知為何,一直在殷勤勸酒。不僅灌夏侯澹,還用力灌自己。

幾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著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嫵媚之意,一隻手柔若無骨地貼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輕輕地摩挲。

夏侯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時候不早了,愛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謝永兒嬌笑出聲,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聖顏,就讓臣妾多看幾眼吧。」

夏侯澹的聲音透著虛情假意:「這麼說來,朕也許久沒見愛妃了。」

謝永兒咯咯輕笑,語聲漸低,只偶爾傳出幾個露骨的字詞。

夏侯澹的聲音冷了下去:「愛妃,我已經說過,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謝永兒突然開始低低地啜泣。

謝永兒:「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著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歡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聲。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頭頂,謝永兒像條蛇一般從背後纏住夏侯澹,一隻手環過他的腰,朝著某處禁地伸去。

那隻手被扣住了。

謝永兒喝得半醉,只當是調情,笑著想要掙脫。卻沒想到越是掙扎,腕上冰涼的五指扣得越緊。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謝永兒痛呼出聲。

她嘶著涼氣僵住不動,只覺得腕骨幾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轉過身望著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謝永兒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來,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設是暴君,但這男人面對她的時候,卻始終表現得色令智昏,甚至還有點卑微——自己不願讓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沒有碰。

以至於她逐漸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時此刻,她卻猛然想起來了。

連帶著想起的還有宮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來對妃嬪如此兇殘,是因為在房事上有難言之隱。

夏侯澹的語氣平靜無波,她卻莫名聽出了森森的殺意:「愛妃,你該回去了。」

謝永兒卻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這是嫌棄臣妾了嗎?」

夏侯澹:「對的。」

謝永兒:「……」

謝永兒的啜泣遠去了。

黑暗地道里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里謝永兒直到最後都對端王死心塌地。

難道最近夏侯澹對謝永兒做了什麼事嗎?

為什麼她突然之間變了心?

但聽她語氣,卻又透著一股做戲的成分……是端王派她來演戲么?

庾晚音正在胡思亂想,頭頂傳來輕微的動靜。

她猛然間回過神來,轉身就撤。

結果沒爬出幾步,就聽見機關喀啦啦一陣轉動,背後有燭光投射過來。

夏侯澹盯著前方的屁股看了幾秒:「你怎麼在這兒?」

庾晚音:「……」

她只覺得這輩子的老臉都丟在了這一刻,掩耳盜鈴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幾步。

庾晚音虛弱道:「飯後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問:「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經自暴自棄:「對啊,有助於燃燒全身卡路里。」

身後傳來夏侯澹低低的笑聲。很輕,笑了兩聲又止住了,迴音卻在漆黑的甬道里連綿不絕。庾晚音愣是從中聽出了一句潛台詞:你那點兒偷聽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無端竄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個真正的炮灰女——宮鬥文里爭風吃醋、腦子還不好使的那種。

夏侯澹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人走了,你出來吧。」庾晚音卻總覺得那語聲里還帶著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雜,被瞧見了不好辦,我還是走吧。」

「我不放人進來。」

「還是不安全,安賢不就撞見我了么?你快回去吧,萬一被他發現了地道呢。」庾晚音繼續往前爬。

身後投來的燭光微弱地搖曳,拖著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沒跟過來,也沒再出聲。她拐了個彎,光線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宮,晚膳吃到一半,才回過味兒來。

夏侯澹剛打發走謝永兒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過來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頓,羞恥感頓時散了大半,有幾分心軟。

但這個時候再大費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覆無常是戀愛腦的最顯著表現。

自己最近真的有點飄了。這腦子一共就那麼點容量,要是還胡亂佔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獨自過了個夜。

第二天,夏侯澹沒出現。

暗衛倒是冒出來了幾次,一車一車地往她的院子里倒土——他們在兢兢業業地拓寬地道,現在裡頭已經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圍觀了一會兒施工現場,給暗衛送了幾片瓜。

暗衛:「多謝娘娘。」

庾晚音狀似不經意地問:「陛下今日在忙么?」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許是有什麼急事在等陛下處理。」

庾晚音一愣:「為何吵成一片?」

「屬下不知。」

算算日子,難道是燕國傳來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舊不見蹤影。

被絆住了么?總不會在鬧彆扭吧……庾晚音又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對話,有一絲心虛。

眼見著飯點都過了,她終於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衛已經離開了,夜裡施工動靜太大,會被人發現。

空曠的甬道闃然無聲。庾晚音舉著燈走到半路,腰越彎越低,最後又只能跪行。

她腳下有些遲疑。

不知道另一頭有沒有什麼突發情況。如果自己這一冒頭,又被宮人撞見了呢?

她進冷宮原本就是為了做戲做全套,做出與夏侯澹決裂的假象,以便取信於端王。萬一暴露了這個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盡棄了。

正在躊躇間,黑暗盡頭傳來聲響,有個小光點亮了起來。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宮燈,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對面卻目力驚人:「晚音?快過來,澹兒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穩,鼻息急促,緊蹙著眉。

他原本就蒼白,現在更是連雙唇都毫無血色,襯得眼下的青蔭愈發濃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這兩次發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後。她有些疑心這頭疼與情緒有關聯,又覺得昨夜那點事,應當不至於。

北舟憂慮道:「回來就倒下了,還沒吃飯呢。」

庾晚音悄聲問:「我聽說早朝上吵起來了?」

北舟:「燕國送來文書,說是陛下千秋節將至,燕王札欏瓦罕願派出使臣團來為陛下賀歲。」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聽起來,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僅說服了燕王和談,而且還設法讓燕國主動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隱身於暗處。消息傳入大夏,沒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筆。

「那是誰與誰吵呢?」

北舟煩躁地皺皺眉,顯然對這些黨派傾軋不感興趣:「澹兒提了兩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談,因為兩國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牽制在西北,有更多籌碼對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兒一整天,御書房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來勸陛下?」

「端王的人也來。都想把他當蠢貨使喚。他還得裝成蠢貨的樣子一個個應付……」

庾晚音嘆了口氣。

是她自我意識過剩了,夏侯澹這明顯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過來,對著人事不省的夏侯澹發愁。庾晚音從他手裡接過碗:「北叔去休息吧,我來。」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幾乎沒見過這人睡著的樣子。每次她入睡的時候,夏侯澹都還醒著;等她醒來,他已經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這麼……痛苦嗎?

庾晚音輕輕拍一拍他:「澹總,吃點東西再睡吧。」

夏侯澹沒反應。

「澹總?陛下?」庾晚音湊得近了些,做了個自己都沒有預料的動作。

她的掌心貼上了夏侯澹的臉。

下一個瞬間,緊閉的雙眼張開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將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動物憑著本能嗅到了危險。

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雙眼瞳里黑氣翻滾,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沒有任何情緒留存,除了一股瘋勁兒。

漆黑的眼珠轉了轉,殺氣騰騰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氣都不敢出。

彷彿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剎那,那雙眼睛對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幾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隻手仍舊鬆鬆地掛在她的腕上,啞聲問:「我睡了多久?」

「……沒有很久。起來吃點東西?」

夏侯澹無力地動了動。庾晚音猶豫了一下,彎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你自己吃了嗎?」

庾晚音的心跳還沒恢復正常。她低頭舀了一勺粥遞過去,夏侯澹眼望著她,張口接住了。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頭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問:你不想被我碰到么?

這人清醒的時候,似乎挺喜歡與自己親近,占自己的枕頭,讓自己幫他按太陽穴。

然而剛才那條件反射般的反應,讓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對謝永兒說的話。

他不僅僅是在排斥謝永兒嗎?一個演員出身的人,怎麼會對肢體接觸過敏呢?

無憂書城 > 穿越小說 > 成何體統 > 第10章 冷宮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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