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永兒踏著最後一抹斜暉,孤身走向了冷宮。
她一離開,夏侯澹就派了個暗衛過去:「遠遠看著她,別離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覺。」
庾晚音望著謝永兒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
謝永兒的反應跟她設想的不太一樣,有些過於平淡了。庾晚音對這姐們的內心世界,實在是沒把握。
夏侯澹:「你現在不安也晚了,胥堯的書都給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氣了?
回到自己的寢殿,夏侯澹依舊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頭吃著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著臉給她夾了塊魚。
氣氛太尷尬了,庾晚音決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謝永兒。」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細想想,就有點奇怪。這個世界裡除了我倆,全都是紙片人,包括那些被勸服的臣子,難道你對他們也不抱希望嗎?」
「他們的設定就是鞠躬盡瘁的好人,謝永兒呢?」
「但胥堯的設定原本是端王黨。夏侯泊的設定原本是對謝永兒神魂顛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聲了。
庾晚音覺得自己抓住了癥結:「你好像特別歧視紙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處陳年的隱痛,忍不住嘲諷地笑了一下:「那咱們拭目以待吧,看看謝永兒對不對得起你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著他。
夏侯澹沒好氣道:「怎麼?」
「我對她有什麼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點那感覺,沒好意思問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這是,吃醋了嗎?」
她說這個原本就是插科打諢,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結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願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這人的腦迴路。
但老臉有點熱。
冷宮那座破屋裡。
天已經完全黑了,今夜無星無月,此地遠離宮中燈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謝永兒的身體還很虛,被夜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她不敢點燈,摸著黑磕磕絆絆地踏入大門,忽然撞入了一個懷抱。
她下意識地後退,對方卻解開外衣,將她環抱了進去:「永兒。」
謝永兒抬頭去看,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不知道對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聽見熟悉溫和的聲音:「你受苦了。」
謝永兒將臉埋進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來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身體怎麼樣了,好些了么?」
他的聲線一向偏冷,在靜夜中聽來更像擊玉般冰涼。唯有在對她說話時,他總會放緩語速,彷彿捧著珍視的寶物,要將僅存的溫度傳遞給她。
謝永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聽說你滑胎之後,皇帝派人圍在你的門外,名曰保護,卻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隱情?」
謝永兒剩下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語聲中的擔心是如此真誠熨帖,放在以前,她定會紅了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著她換了一個視角。這回她終於聽懂了,每一個字里都是審問之意。
謝永兒以為自己心頭的血液已經冷卻到了極點,原來還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謝永兒緩緩道:「我聲稱沒有懷孕,皇帝卻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懷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兒被我拚死找機會埋了,皇帝沒能找到證據,又怕此事傳出去丟臉,只能將我困在房中看守著。」
夏侯泊冷笑了一聲:「還是那麼無能。」
他又關切地問:「可若是這樣,你今天是怎麼出來見我的?」
謝永兒:「……」
一瞬間,只是一瞬間。
她知道這一瞬間的停頓已經出賣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釋,夏侯泊也不會再信。
一瞬的猶豫後,她顫抖著道:「是皇帝逼我來的。」
用過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處。
烏雲遮月,迴廊上掛著的一排六角宮燈在冷風裡飄搖不定,拽著他們的影子短了又長。
夏侯澹朝冷宮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麼也望不見:「也不知道那邊怎麼樣了。」
庾晚音沒搭腔。
她面上仍舊有些發燙,經風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這會兒暫時把所有危機都拋到了一邊,耳邊一遍遍地回蕩著剛才的對話。
她問:「你這是吃醋了嗎?」
夏侯澹:「是啊。」
幾個意思?為什麼要吃謝永兒的醋?
庾晚音心裡悸動了一下。剛跟一個戀愛腦的謝永兒聊了一整天的兒女情長,她似乎也被洗腦了,明知時機不對,卻還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問了一句:「因為我給她梳頭化妝啊?明兒也給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結果,夏侯澹這兩個字說得如此坦蕩、如此理直氣壯,說完就一臉淡然地繼續吃飯,彷彿這個話題已經圓滿結束了。
以至於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問不下去了。
幾個意思啊???
這算什麼呢?是承認了嗎?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嗎?
從她察覺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經過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對身體接觸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陰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層紙。
結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還無,竟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陣冷風,迴廊燈影一陣凌亂晃動,挑燈走在他們身前的兩個引路宮女驚呼一聲:她們手中的宮燈被吹滅了。
光影交疊,庾晚音一時看不清腳下的路,步履慢了下來。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這麼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靜了靜,轉頭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黃中模糊不定,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著她。
前面那兩個宮女還在一邊告罪,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點燈。
庾晚音用她們聽不見的音量說:「你這可是龍袍。傳出去我又成禍國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嗎?」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絲火氣了。
這若即若離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嗎。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衝動地朝他那兩瓣薄唇靠近過去,想當場坐實妖妃之名。
宮燈重新亮起。
夏侯澹轉頭看了看:「走吧。」
餘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沒說話,低頭藏著表情。所以也沒發現夏侯澹不知不覺落後了半步,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給她一千個戀愛腦,她也猜不到此時夏侯澹在想什麼。
他正在反思。
不該說那些的。
不該靠近她,不該用一張偽裝出的「同類」的皮囊,騙取她的親近與善意。
他能瞞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時此刻浮動著的溫暖情愫,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嗎?
可是明知道不應該,他卻還是放任了自己。
這股衝動是從何而來呢?是因為冥冥中他已經知道,明天之後就未必再有機會了嗎?
冷宮。
黑暗中的對話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一陣大風吹開了厚重的雲絮,月光傾瀉而下,無量慈悲,對冷宮的破屋爛瓦也均等布施。
謝永兒的髮絲間折出朦朧的螢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兒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謝永兒的妝容經過月光一洗,並不顯得特別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宮妝。
謝永兒轉眸望著他:「我現在還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見難看的樣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歡么?」
夏侯泊:「喜歡。與眾不同,正如你一般。」
謝永兒:「……」
視角一旦切換過來,她才發現端王哄人的話術其實也並不如何高明,甚至透著濃濃的敷衍。
謝永兒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無暇的微笑,專註的目光,可那雙眼中並沒有她的倒影。
說來奇怪,最初讓她沉迷的,就是那雙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彷彿一直看著很遠的地方,從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時她篤信那些「凡人」中並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這裡,大概會說他整個人站成了一張「沒有那種世俗的慾望.jpg」吧。
謝永兒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樣的人,或許她也不會顯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麼?」
謝永兒搖搖頭:「那就按照殿下說的,我回去之後便遞話給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頭,「辛苦你了。」
夏侯澹將庾晚音送到了寢殿門口,兢兢業業地演繹追妻火葬場:「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沒能走成。
庾晚音牽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幾分是演戲給宮人看,幾分是真心實意,神情彆扭中透著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軟軟的氣息吹進他的耳朵:「真別走了,我給你看個東西。」
夏侯澹:「……」
別玩我了。
這是報應嗎。
庾晚音確實有點報復的意思,故意牽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將他引進室內,合上卧房的門,遣散了宮人,還意味深長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時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舊是陰天,沉悶的空氣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雨。她下意識地扭頭一看,發現枕畔無人,驚得一坐而起。
「我在這兒,」夏侯澹坐在床沿看著她,「還沒走。」
庾晚音鬆了口氣:「怎麼不叫醒我?」
夏侯澹沒有回答,順手遞給她一張字條:「謝永兒早上遞進來的。」
庾晚音展開一看,寥寥幾個字:「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皺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還打算相信她嗎?」夏侯澹問。
「……不好說。如果端王真的沒有陰謀,當然是最好……」庾晚音望著他戴上旒冕,一個沒忍住,「要不然我還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樣,扮成侍衛,行么?」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著,萬一有個突發情況,至少……」他頓了頓,「至少你還可以隨機應變,策應一下。」
但庾晚音聽懂了他咽回去的後半句,大約是「至少你不會有危險」。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勸了,我不聽。」
「晚音。」
「不聽。」
夏侯澹又笑:「現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動作都是未知數,你怎麼知道突發情況會是在山上還是山下?我們都去了陵寢,萬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
她確實否認不了這個萬一。
夏侯澹:「我這邊有北叔這個不為人知的底牌,暗衛這段時間被北叔特訓,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擔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兒,記住保護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聲。
「晚音。」夏侯澹又喚了一聲。
庾晚音心煩意亂,也不知在生誰的氣:「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邊靜默的時間略有些長。她疑惑地抬頭。
夏侯澹:「回來之後,有點事要告訴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亂插什麼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與太后的車駕浩浩蕩蕩地啟程,驊騮開道,緩緩朝著邶山行去。
一個時辰後,木雲收到了消息:「他們全部出城了。」
木云:「那咱們也開始吧。」
太后留下的口諭是:低調行事,找出使臣團,編個罪名逮入獄中再動手。
木雲顯然不會遵從這個旨意。
車駕剛一去遠,城中巷陌就亂了套。大批人馬先是直撲館驛,似乎撲了個空,緊接著便兵分數路,滿城亂竄,挨家搜查。
彷彿生怕不能打草驚蛇。
就連圖爾一行人藏身的別院里,都能聽見外頭的嘈雜。
嘈雜聲越來越近。室內,使臣團圍坐在一張桌旁,哈齊納側耳聽了片刻,用眼神詢問圖爾。
圖爾比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院子里站著一批保護他們的侍衛。昨天深夜,正是這些人從館驛裡帶走了他們。從侍衛凝重的眼神中,圖爾推斷那張詭異的字條所寫,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確實有人要殺他們。
是誰呢?太后嗎?
圖爾不甚在意這個。他更在意的是:紙條上的另一句話,也是真的嗎?
這時,院中的侍衛走了進來,低聲說:「還請諸位跟著我們,從後門暫避。」
看來搜查的人要闖進來了。圖爾沉默著起身,配合地跟隨著侍衛溜出後門,走進了一條窄巷中。
侍衛悶頭帶路,似乎要引他們去另一個藏身點。圖爾忽然開口了:「這位大哥,可否派個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讓他來保護我們?」
侍衛隨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話音未落,陡然察覺不對——這群燕人一直沒離開過監視,也不會有人將天家的行蹤泄露給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衛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轉身的同時,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遠沒有機會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腦袋,運力一扭,他依稀聽見一聲不祥的悶響,就覺得頭顱忽然被轉到了背後。
那雙眼中最後映出的,是一張陰鷙的臉龐。
圖爾驟然發難,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衛剛剛反應過來,一把毒粉已經兜頭撒來。
無聲無息,後巷中倒了一片侍衛的屍體。
圖爾用燕語指示:「換上他們的衣服,取走他們的武器和令牌。」
哈齊納問:「王子,接下來怎麼辦?」
圖爾:「出城,上邶山。」
珊依死後,他發誓要讓夏國人血債血償。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功績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盛,燕國人都視他為天之神子。
燕王對他露出的笑容日漸虛偽,圖爾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從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沒有情分可言了。
最終,連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盡頭。
燕王早已不再親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宮殿里,與羌國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著火、終於遇上了真愛的樣子。都說羌國人善毒,圖爾懷疑那女人有什麼古怪方子讓他枯木逢春。
後來那個名叫汪昭的夏國人跑來講和。燕王動了心,圖爾卻堅決反對,他的部下也群情沸騰。眼見著已經有人嚷嚷擁圖爾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圖爾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他只知道自己一頭栽倒在營帳中,再次醒來時已經被栓上鐵鏈,囚禁在家裡。
羌國的女王來探望過他一次。紅衣紅唇、風情萬種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當然更願意選擇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拒絕了。」
圖爾:「你什麼時候與我說過話?」
「初見的酒宴上,我一直對你笑呢。」她的笑容漸漸冷了下去,「沒注意到么?」
圖爾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注意你?你以為自己很美么?」
望著她甩袖離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絲廉價的快意。
女王離開後,地上遺落了一隻香囊。
他打開一看,裡面是數枚藥丸,顏色不一。他不小心聞了一下,只覺一陣暈眩,丟開香囊調息了許久才平復過來。
是毒,五花八門的毒。
那隻香囊,她始終沒有回頭來尋。
他的心腹哈齊納冒死混了進來,帶來的全是壞消息:在他昏迷期間,兵權旁落,大勢已去,曾經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種理由辦了。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團即將啟程前往夏國和談。
就在這時,圖爾意識到了,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長驅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順帶還可以毀了燕王的如意算盤,讓他在戰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著逃回來。
但他並沒想逃。
圖爾晃了晃那隻香囊:「我們把使臣團截殺了吧。」
宮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嬪如同放了大假,趁著天還未落雨,紛紛走出門來,散步聊天,不亦樂乎。
只有庾晚音關起門來獨自轉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無論怎樣用邏輯推斷,端王都沒有理由攪黃這次和談。
直覺告訴她漏掉了什麼關鍵信息,就像拼圖缺失了最關鍵的一塊。
夏侯澹留了幾個暗衛保護她。此時見她如此,暗衛勸道:「娘娘別太擔憂了,陛下說了若有急事,由娘娘決斷,會有人來通報的。」
庾晚音充耳不聞,又轉了兩圈,突然道:「我出門去散個步。」
暗衛:「?」
庾晚音剛剛走到御花園,迎面就遇上了謝永兒。
謝永兒今天居然也化著現代妝容,瞧著高貴冷艷,目下無塵。倆人一打照面,謝永兒冷著臉瞥了她一眼,只輕哼了一聲,徑直與她擦肩而過。
庾晚音沒有叫住她,也沒有回頭。
等到各自走遠,庾晚音繞回了自家,一進大門就狂奔回床邊,拈起夏侯澹早上遞來的那張字條,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依舊是白紙黑字,沒有別的花樣。
庾晚音不死心,又點起燈燭,將字條湊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里的謝永兒就用過這一招。
隨著火燭跳躍,更多的字跡從空白處慢慢顯形。與那幾個大字不同,這些字是簡體,擠在一處寫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監視我。他說皇帝不會活著下邶山。」
昨夜。
謝永兒:「是皇帝逼我來的。殿下約我相見的字條被他截獲了,他暴跳如雷,說要將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懼殿下,所以讓我來照常赴約,再回去告訴他,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夏侯泊:「陰謀?」
謝永兒:「他說他夢見了不好的事情,卻不確定那是噩夢還是什麼徵兆。似乎是與使臣團有關,但他沒有明說……」
夏侯泊想起來了,庾晚音之前說過夏侯澹也開了天眼,但是沒有那麼好用,只能看見遙遠的未來。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於被太后死死壓制到現在。
至於為什麼突然夢見了不好的事……難道是預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滿興味地想。
當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謊言。
但謝永兒畢竟剛剛為他失去一個孩子。
諷刺的是,她一直以來痴情的姿態沒能換取他的垂憐,卻換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謝永兒泫然欲泣道:「殿下,帶我走吧,我一定會被他殺了的!」
「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夏侯泊哄道,「永兒,就當為了我,你得回去告訴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說完之後,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會去邶山,然後就不會再下來了。說到這個,永兒也幫我出出主意?」
燭火上方,又一條字跡浮現:「燕人行刺。」
拼圖補上了最後一塊。
庾晚音面無表情,連手指都停止了顫抖。她穩穩拈著字條湊近燭火,將它燒成了青灰。
恰在此時,暗衛也沖了進來:「城中傳信,燕國人殺了護衛,不知所蹤。」
庾晚音並不驚訝,起身輪番打量那幾個暗衛,只覺得腦子從未轉得如此快過:「你們調得動禁軍么?」
暗衛面面相覷:「沒有陛下信物,禁軍恐怕不會買賬。」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軍被端王買通了,貿然去通報,反而會驚動他……」她閉了閉眼,「都換上便服,我易個容,我們出城。」
暗衛:「娘娘?!」
庾晚音簡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經沖向妝奩了,「還傻站著幹嘛,換衣服啊!」
暗衛也慌了:「屬下奉陛下之名保護娘娘,陛下說若有危險,決不能讓娘娘上山,否則讓我們拿命相抵。況且娘娘不會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麼也沒說,從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們頭頂上方的高空,鉛灰色的雲層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一線銀光墜向一無所覺的大地。
「砰」的一聲巨響,在深宮中炸開。
秋季里不常見的悶雷一陣陣傳來。
哈齊納擠在出城的人流中,額上忽然一涼,一滴秋雨濺開。
走在他前面的婦女抬頭看了一眼天,撐起了一把傘。
圖爾一行穿著從大內侍衛身上扒下來的衣服,男人尚能湊合,女人卻明顯穿得不太合身。但倉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過他們原本的裘衣和畫裙。所幸因為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們看。
眼見著隊伍越來越短,即將走出城門,守城的侍衛朝他們望了過來。
圖爾已經扯掉了那把假鬍子,但身高無法作偽,通身的煞氣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嶽壓頂。
守衛:「……」
圖爾低頭對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務在身。」
那守衛的目光掠過他身後的眾人。
哈齊納等人半低著頭,默默攥緊了武器。
卻不料那守衛只是掃了一眼,便行禮道:「請。」
眾人屏著一口氣,仍不敢放鬆,規行矩步地出了城門,錯過了守衛目送他們的眼神。
?等他們走遠,那守衛轉身便去求見禁軍統領:「大人,那些人已經放出城了。」
趙統領深吸一口氣:「你說什麼人?」
守衛不解:「大人?」
趙統領的鼻尖滲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過你。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聽見沒?」
守衛一凜,忙道:「是。」
這個趙統領大名趙五成,正是當初被端王扶正的那個趙副統領。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著他與自己合作,之後設計暗殺了統領,由他取而代之。之後他借著職務之便,常為端王搞點小動作。
趙五成本質是個草包,平生從未真正打過一場仗,見風使舵、渾水摸魚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軍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懶散,內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醞釀些什麼,他心裡多少清楚,卻不敢點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心腹放幾個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謀大計,即使他迫於淫威答應了,也使喚不動手下的禁軍。
趙五成回身點了一炷香,暗自祈願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別把自己牽扯進去。
他算盤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則皆大歡喜,敗則明哲保身。
趙五成找來幾個心腹:「看緊了風向,隨時通報。」
心腹:「通報什麼?」
趙五成怒道:「……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通報!」
他得及時決定,自己是要救駕,還是救駕來遲。
雷聲滾滾,頭頂的雨聲由小漸大,越來越密集。
楊鐸捷坐在轎中搖搖晃晃。轎子是人抬的,沿著神道拾級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圍著享殿建了齋戒駐蹕用的下宮。本是氣象巍峨的建築,然而被冷雨一澆,掩映在森森林木間,倒透出了幾分鬼氣來。
楊鐸捷被晃得頭暈,東倒西歪地下了轎。雖有侍從站在一旁為他撐傘遮雨,但雨腳亂飄,還是很快濺濕了鞋襪。
楊鐸捷打了個寒噤,狼狽不堪地抬頭望去。前面那兩位不愧是天家,走在這樣的雨中,愣是步履端莊,神色從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歡就好。」
負責督建的官員在一旁點頭哈腰:「好雨知時節,正是聖人的恩澤到了。」
楊鐸捷:「?」
太后心裡早已罵了無數句晦氣,然而此時說什麼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著頭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讓欽天監的人看看風水。」
天家認證算命先生楊鐸捷:「……」
他被打發過來時,上司是這麼解釋的:「千秋宴籌備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滿意,你能說會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後這種場合交給你最是合適不過。」
翻譯過來就是:組織上決定以後都讓你負責忽悠。
楊鐸捷心裡很是崩潰。
他很想問問夏侯澹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那畫舫上畫的大餅,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樑。
幹完這票就辭官回老家吧,他想。
楊鐸捷強顏歡笑湊上前去應付太后:「微臣見此處依山傍水,氣貫隆盛……」
他說著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發現皇帝也正垂眸望著他,表情漠然,眼神卻似有思慮。
楊鐸捷口中的話語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反思自己哪裡忽悠得不對,夏侯澹卻已經移開了目光。
一行人繞著陵園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覺間與太后拉開了幾步距離。嬤嬤裝束的北舟為他撐著傘,伸出手攙住他:「還好么?」
夏侯澹頭疼得厲害,每動一下都覺得神經在痙攣,連嘴都不想張開,只「嗯」了一聲。
北舟從傘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樹林:「林中有人藏著,我們上山時就在了。」
那麼,這陰謀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松。
北舟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還好沒讓晚音跟來。東西帶在袖中了?」
「澹兒。」太后不知道他在與人嘀咕什麼,生怕他起疑離去,主動朝他靠近道,「外面冷,進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來,輕聲道:「母后請。」
然而恢弘的享殿內也泛著一股冷冷的潮氣。
風雨如晦,宮人點起燈燭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進門就吩咐侍衛四散去享殿周圍。她帶來的人比夏侯澹的侍衛走得更遠些,名曰巡邏,其實是為了攔下有可能從城裡傳上來的急報。
太后心裡有鬼,邊走邊對夏侯澹示好:「陵寢修得確實氣派,皇兒有心了。」
夏侯澹忍著頭痛陪她演:「兒臣應做的。」
太后對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兒近來學會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紀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
這話連楊鐸捷聽了都腹誹:可以了,再演就過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顯然對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見,慈愛道:「昨兒太子還對哀家提起你,說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眉間幾乎有黑氣竄起。
太后:「你閑來無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課,多與他說話——」
「母后。」夏侯澹就在這一剎那放棄了所有偽裝,輕柔地說,「母后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來,今日忽然說這話,是覺得他現在死不了了么?」
太后噎住了。
太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心想的是:這人終於徹底瘋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員、宮人、侍衛努力將自己縮小,恨不得當場縮成個球原地滾遠。
楊鐸捷:「……」
他剛才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活人不能聽的內容。
太后終於反應過來,柳眉一豎:「這話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一群宮人,有男有女,像給牲口配種的農戶般圍著他。為首的大宮女將一枚藥丸捧到他面前,見他不動,道了聲失禮,便徑直塞進了他口中……
越是頭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顯,甚至還對她溫柔地笑了笑:「母后該不會以為我會對他生出什麼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太后脖頸後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彷彿聽見一條毒蛇噝噝地吐出了信子。
楊鐸捷:「…………」
他開始思考自己今天還能不能活著下山。他們該不會把所有人滅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時點他:「欽天監那個。」
楊鐸捷無聲地打了個寒戰:「臣在。」
夏侯澹隨口道:「附近的下宮、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風水。瞧仔細些,不可有任何紕漏。」
楊鐸捷一愣,雖然不明所以,腳下卻動得飛快,彷彿生怕皇帝改變主意,逃也似地告退了。
他一頭扎進雨簾中,直奔最遠的偏殿而去。只要沒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邏的侍衛忽然聽見林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混在雨聲中並不分明,似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走去探看,沒瞧見人影。心想著聽錯了,正要回身,眼角餘光猛然瞥見泥濘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
侍衛張口便要預警,那一聲呼喊卻被永遠掐斷了。
圖爾將他的屍身拖到樹後藏了,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殿宇,比了個無聲的手勢。
殿內。
太后仍死死盯著夏侯澹,彷彿聽見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正要等他謝罪。
夏侯澹的確是不想演了。
雖然不知道她費盡心機將自己弄到這裡來,即將亮出什麼招來,但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必要虛與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邊,他連最後一層偽裝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還不開始么?」
太后:「……什麼?」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天幕,昏暗的室內霎時間明光爍亮。
就在這一閃之間,四面的窗扇同時破碎!
十數道黑影一躍而入,如鬼影般撲向他們!
太后肝膽俱裂,尖叫一聲:「護……護駕!」
殿中的侍衛匆忙奔去,卻連來人的動作都未及看清,就見一把粉末兜頭撒來。
跑在最前面的侍衛倒地之前還在勉力招架,被來人三兩下結果了性命。
十人。
延遲的雷聲如在耳邊炸開。
夏侯澹的暗衛們慌忙現出身形迎敵,沒想到對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數詭譎,竟然一上來就打潰了他們的陣型。
十四人。
又一道閃電。乍明乍暗,餘下眾人視野昏花一片,已經來不及思量對敵之策,只是憑著本能縮小圈子,以肉身為牆擋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們一時半刻:「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癱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聲傳來時,地上已經倒了二十具屍體,其中只有兩個是來敵。
此時夏侯澹終於看清了這群人的面容。並不陌生,千秋宴上還見過。
燕國人。
圖爾沖在最前面,抓著一把侍衛身上扒下來的刀,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長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風雷奔騰之相。
刀光如電,將又一名暗衛齊腰砍斷,下一秒已經指向了堂上天子,那沙場征伐的氣勢,就彷彿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軍萬馬——
然後被一把短劍架住了。
握劍的手腕上還戴著鐲子。
圖爾驚愕地抬頭一看,是個濃妝艷抹的嬤嬤。
便在他的注視下,那嬤嬤周身的骨骼傳出「咯啦啦」一陣悶響,整個人的身形驀然拔高,現出了男人體貌。趁他一時震驚,那男人一記鐵掌裹挾著勁風,結結實實拍中他胸口,圖爾踉蹌退出兩步,吐出了一口血來!
圖爾:「你是什麼怪物?」
北舟:「你老母。」
圖爾:「???」
北舟也在暗暗心驚。劍短刀長,方才他強行一架,已經受了內傷,出掌的那隻手也在隱隱作痛。這人身上的肉怎麼長的,莫非是鋼筋鐵骨不成?
北舟面色凜然,緩緩道:「看這身手,你是那什麼燕國第一高手圖爾吧?」
圖爾:「不錯。你又是什麼來頭?」
北舟瞥了一眼滿地的死傷,跨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劍,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宮中一個普通的端水嬤嬤。」
圖爾:「……」
圖爾後知後覺被人諷刺了,不怒反笑:「你們夏人只會耍嘴皮子么?來打啊!」
他拿開架勢,持刀又上,北舟毫無怯意,正要迎敵——
突然聽見身後某處,傳來幾不可聞的「咔噠」一聲。
電光石火之間,北舟動了。
不是迎著圖爾,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彷彿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轟然炸開。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北舟笑眯眯地將藏在身後的兩隻手舉了起來。
夏侯澹:「……」
夏侯澹一臉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兒你怎麼一副已經看出這是什麼東西的樣子?這可是晚音當初提的點子,不用內力,而是用火藥催動機關,發出暗器。叔研究了無數個夜晚才做出來的,古往今來唯一一對……」
夏侯澹:「槍。」
北舟:「你這眼神不好,這怎會是槍?我給取了個名字,叫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開心就好。」
北舟:「來,一人一個拿好,關鍵時候保命。不過你們未經練習,恐怕會欠些準頭,輕易不要亂用。我?我不需要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時又陷入了死寂。
就連乘勝追擊的燕國人也不禁動作一滯,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憑空冒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燒焦的味道伴著青煙飄了出來。
夏侯澹自己不知為何踉蹌後退了半步才站穩,手中舉著一個前所未見的古怪玩意,一頭正對著圖爾。
誰也沒看清他剛才是怎麼出手的,但那巨大的聲勢、那恐怖的殺傷力,已經顛覆了眾人的認知。
他應當是打偏了,剛才這一下如果打中圖爾……
圖爾仰頭大笑。
「好!」他眼中泛著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話音剛落,他卻沒有沖向夏侯澹,而是縱身撲向了北舟。
北舟眉頭一擰,想與他拉開間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圖爾卻直覺驚人,一下子領悟了其中關竅,抓著北舟與之纏鬥,口中還提聲喝道:「都這麼做,他沒有準頭!」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製,抓著剩餘的侍衛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衛的屍首當作掩護,一步步朝著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圖爾窮追不捨逼至牆邊,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腳下一錯,猛地運氣周身,長發飛揚,劍光如虹。
圖爾側身避過,北舟這一劍卻勢頭不減,徑直破開窗扇,整個人順勢沖了出去。
圖爾一愣,緊跟著了悟,卻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又是一聲炸響,他的肩上一陣劇痛!
圖爾大喝一聲,跟著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兒混著血味,令人作嘔。
他就地一滾遠離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來,試了兩次都無法再抬起右臂,惡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卻「嘖」了一聲,遺憾道:「準頭確實不行。」
圖爾將刀換到左手:「再來!」
殿內,侍衛已經死得七零八落,餘下四五人苦苦支撐。
太后癱坐了半天,發現來人似乎對自己的性命並無興趣,便縮著腦袋朝後門爬去,想要趁亂逃脫。
夏侯澹放槍殺了四個燕人,剩下的不好瞄準,反而失手打傷了一個暗衛。
不過有槍在手,倒讓這群燕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還剩幾發彈藥?三發?四發?記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槍,忽聽暗衛驚呼道:「陛下,身後!」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來得及避過要害。
偷襲他的哈齊納一劍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許是因為對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夏侯澹先是感覺到一陣刺骨涼意,接著才遲鈍地覺出痛來。
他機械地抬手,扣動扳機。
哈齊納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準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劍。傷口開始有些發麻,也許淬了毒。想到此處,他還是咬牙拔了劍,血液汩汩冒了出來。
殿門外,早有侍衛見勢不妙,沖入雨簾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軍增援。
還沒跑出多遠,頭頂忽有破空之聲。他沒來得及抬頭,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聲。
如此反覆幾次,北舟注意到了,一邊應付圖爾,一邊提氣從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讓我們下山!」
已經快要爬到門口的太后一個激靈,回頭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頭望向她。
視線撞上,他毫不猶豫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太后眼前發黑,下意識地一聲慘叫。
夏侯澹卻將槍口下移,「砰」地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夏侯澹,你這個死——」
夏侯澹:「母后這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么?」
「什麼……」太后腦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橫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裡——!」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夏侯澹來不及梳理思路。
這會兒聽太后一嚎,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還在哭號:「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場,今日竟會一起交代於此。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的陵寢可以派上用場了。」
他說完笑得更真心了點,似乎被自己給逗樂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個瘋子……」
夏侯澹卻搖搖頭:「可惜,我還不能死。」
還剩幾發彈藥?兩發?一發?
他支起身,又結果一個衝上來的燕人。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楊鐸捷出了下宮一座偏殿的門,又朝下一座走去。
從剛才開始,外頭雷聲不斷,一陣陣由遠及近,彷彿九天之上有什麼龐然大物一步步地踏來,要以電為刃,劈碎這座邶山。
楊鐸捷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直跳,縮緊了脖子。
又是一聲炸雷,身旁的宮人驚得傘柄一偏,澆了楊鐸捷半身的雨。
楊鐸捷正要悶頭走進室內,腳步卻忽然一頓,偏頭望向享殿的方向。
剛才那最後一聲……是雷嗎?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顫抖。遠處天際如同一團濃墨洇開,層層疊疊的雲山傾倒,化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間,眼角餘光里閃過一道黑影!
楊鐸捷定睛望去。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內侍衛。
侍衛竟然棄皇帝於不顧?是倉皇逃命,還是去搬救兵?
享殿里出大事了。
楊鐸捷內心掙扎了一下,最終責任心戰勝了求生欲。一日為臣,就得盡臣子的本分。他從嚇得腿軟的宮人手中奪過雨傘,朝著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兩人奔來,看裝束是夏侯澹的暗衛:「楊大人且慢!」
楊鐸捷:「裡頭怎麼了?」
暗衛面色凝重,簡短道:「燕人是刺客。」
楊鐸捷一下子明白過來,拔腿又要衝,暗衛一把攔住他:「屬下去通知禁軍,大人千萬別去享殿,也別下山,尋個僻靜之處躲起來,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倆匆匆交代完,撂下楊鐸捷,自己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楊鐸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開他,是察覺情況有異,故意讓他避險。
只有生死關頭等臣子救駕的皇帝,哪有一把將臣子推開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剛才望向自己的那個眼神。那其中沒有笑意,也沒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權衡計算——正是一貫讓他不適的,「聖人無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楊鐸捷一直以為夏侯澹將自己當做一顆有用的棋子。
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確有用,但不是對皇帝而言。
皇帝臨死也要保他,因為他對天下有用。
夏侯澹當初在畫舫上那一番煽動人心的發言,他從未當過真:「諸位要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然而天子一諾,重於九鼎。
楊鐸捷一時說不清心中所思,只覺得四肢發麻,血脈僨張。他沒頭沒腦地朝著享殿拔腿衝去,然而剛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林中傳來異響。
剛才攔住自己的暗衛之一仆倒在地,背上插著一隻箭。剩下一人正在與人苦戰。
楊鐸捷慌忙閃到最近的廊柱後頭,探頭望去。
仔細一瞧,他才發現林間各個方向的地上都有屍體。除了侍衛與暗衛之外,還有一些屍體身著布衣。
林間正在與暗衛廝殺的那人也是布衣。這群伏兵不顯身份,但楊鐸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斷便知,不是燕國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國人殺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僅存的暗衛身手不錯,被偷襲受傷後,愣是咬牙幹掉了那個伏兵,這才倒地不起。
楊鐸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倆人交戰期間沒有別的伏兵來援,說明那個方向的伏兵暫時被清空了,包圍圈出現了一個豁口。
那麼,自己此時……
這個念頭甚至沒有完全成形,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衝出了藏身地。
楊鐸捷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未曾如此狂奔過。他一頭扎進山林,越過地上橫斜的屍體,向下,向下,甩開枝葉,甩開砸下的雨水——
山形變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漸無路可走——
「在那兒!」身後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布置了多少人?
楊鐸捷腳一崴,摔了個狗啃泥,雙手深陷在泥濘里,怎麼也爬不起來。他掙扎著回頭,身後的樹上有人正在彎弓搭箭。
楊鐸捷不再試圖爬起,直接順著陡坡翻滾而下。
一陣天旋地轉,他彷彿一段折斷的樹枝,被泥水一路衝下,越來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終於停下。
渾身都在劇痛,他弄不清自己斷了幾根骨頭。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楊鐸捷喘息片刻,撐著巨木站起身,繼續向下。
從樹木的縫隙間,他終於望見了山腳。
楊鐸捷尚未來得及熱淚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豎起。頭頂某處,再度傳來了弓弦繃緊聲。
這一剎那被無限延長,死去暗衛的聲音迴響在耳際:「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楊鐸捷目眥欲裂。
他命不該絕,命不該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一旁撲去——
破空聲。
重物落地聲。
楊鐸捷撐起身子,檢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頭看去。剛才張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飛鏢。
「楊大人?」有女聲喚他。
一個農婦與幾個莊稼漢子模樣的男人朝他跑來。那農婦開口時,楊鐸捷震驚地聽出了庾晚音的聲音:「你怎麼了?」
「庾妃娘娘!」楊鐸捷顧不上其他,大喊一聲,「樹林里可能還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腳步,抬頭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間,無論如何都辨認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閃,不是從樹上,而是從樹後!
這一刀轉瞬間已至眼前——
楊鐸捷聽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氣。
千鈞一髮之際,楊鐸捷耳邊一聲炸響,差點將他炸聾。
這一聲跟剛才享殿方向的那一聲出奇地相似。
楊鐸捷捂著耳朵驚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兩步,跌坐在地。樹後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個血洞,卻還未死,舉刀執著地砍向她。
又是一響。
這回楊鐸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舉著一個古怪的東西,正對著那人的腦門。
那人的腦漿和血液一併濺到了身後的樹上,紅紅白白的一灘。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滾了幾滾,碰到了庾晚音的腳。
庾晚音上次殺人的時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沒有親眼見到小眉的屍體。當時她吐了一場。
如今真人的屍體就在眼前,她卻沒有再次反胃,只覺得虛幻。
眼前的場景如夢境一般浮動,就連那個死去的傢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說到底,這整個世界不都是假的嗎?
「娘娘!」暗衛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娘娘可有受傷?」
庾晚音的胃後知後覺一陣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對,就算是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是真的。
她轉向楊鐸捷,疾聲道:「說說情況。」
楊鐸捷盡量簡短地彙報了。
庾晚音的頭腦飛速轉動。她望向身後跟來的四個暗衛,點了其中兩個:「你們兩個,背著楊大人去求援。」
暗衛:「是!」
「楊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來就寄托在你這張嘴上了。」
楊鐸捷走了。
剩下兩名暗衛面露遲疑:「娘娘……」
庾晚音臉色慘白,緊緊握住那把槍:「我沒事,我們趕緊上山。」
她亂成一團的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念頭:昨晚在迴廊燈火下,自己為什麼不親上去呢?
暗衛腳程極快,負著楊鐸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門。
楊鐸捷身上血跡斑斑,守城的禁軍急忙攔住了人。
楊鐸捷啞著嗓子喝道:「趙統領何在?帶我見趙統領!」
趙五成早有吩咐,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彙報。守城的不敢怠慢,著人將他請了過來。
趙五成一見楊鐸捷這模樣,心先放下了大半:看來端王快成功了。
楊鐸捷還在疾呼救駕,趙五成打斷了他:「你是何人?」
「我……」楊鐸捷自報家門。
趙五成摸了摸鬍子:「你這般德性,帶了幾個莊稼漢,就敢自稱欽天監的人,還妄想調動禁軍?」
楊鐸捷氣得發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亂掏,所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陣亂滾間掉落了。
趙五成:「來人,將他關押受審。」
楊鐸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辦法自證,但等他這一通折騰完,邶山上還能剩下活人么?
暴雨之中,北舟和圖爾已經過了數百招,誰也脫不開身。
論武功,北舟遠勝只剩左手能動的圖爾。但圖爾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路數,彷彿要與北舟就地同歸於盡。北舟卻還心系著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時之間竟被壓制住了。
享殿里。
無論是入侵者還是護衛,幾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傷,動彈不得。
整個大殿里站著的,只剩三個燕國人。
他們都是圖爾手下的精英,闖過了無數的血與火才走到此處,而且愈戰愈勇,到這最後關頭也絲毫不鬆懈。他們將死去侍衛的殘屍拎在胸前當作肉盾,擺出陣型,亦步亦趨地逼近最後的目標。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處的地上,胸前冒著血,一隻手舉著槍,對著他們來回移動,似是在尋找破綻。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槍膛里已經不存在任何彈藥了。
對方還在緩緩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覺得萬分遺憾。早知道活不過今天,剛才就不應該浪費那顆子彈打她的腿,而該直接拖她為自己陪葬。
他還有很多的遺憾。
沒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沒有看到兩國止戰,燕黍豐收。沒有完成對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諾,讓他們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無數遺憾如浮光掠影一般遠去,留在腦中最鮮明的畫面,竟是冷宮中冒著熱氣、咕嘟作響的小火鍋。
如果還能見到她……
三聲爆響。
擋在眼前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後洞開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