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剛才在享殿里聽到了夏侯澹嘴炮圖爾的全過程,才恍然意識到,這場和談從一開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導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國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汪昭是誰——她疑心就連端王也不知道。
重傷之下,尚能鎮定自若,生生憑一張嘴將敵軍策反。他要送圖爾回去與燕王斗,這是打算挑起燕國內亂,無形中消弭大夏的戰禍啊!
這傢伙到底扮豬吃老虎多久了?
這些年裡,他悄然做了多少布置?
此時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經超越了端王,成了頭號危險人物。若是沒有今日的變故,再過不久,他就該翻天了吧?
雖然他已經中毒,但誰又能保證他下山後找不到解藥?他不死,死的就該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塗了,居然忘了殺她,還將她一併救了進來。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緊張。
這是蒼天賦予她最後的機會了——殺了夏侯澹,栽贓給圖爾,再借開戰之機送走端王!
她裝死蟄伏到現在,終於等到北舟與外頭喊話,注意力不在此間,立即朝夏侯澹爬了過去。
卻沒想到蒼天的垂憐如此廉價,剛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頭陷入一片忙亂,那領頭的似乎在指揮人手去各處找工具。
太后:「大膽!你——你是哪裡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著她的背心,問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兒,殺么?」
他語氣隨意,無論是敵國王子,還是當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話,他都能當做螻蟻一腳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這沉默中,他具體思索了些什麼。等他開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亂。」
眾人:「?」
夏侯澹意味深長地輕聲道:「幸好,你們這些侍衛拚死護住了朕。至於使臣團,從頭到尾都在都城內,準備著和談事宜。」
伴著門外落下的第一錘,他開始一句句地安排:「圖爾沾些泥水抹在臉上,等會兒記得低頭。暗衛,脫下外衣給晚音罩上。晚音,把頭髮束起來,臉也抹花。」
眾人心領神會,摸黑照辦。
夏侯澹聲音愈發虛弱:「圖爾,你那裡還有毒藥么?有沒有三五日內死不了人的那種?」
圖爾沒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遲疑道:「這不好說,毒不是我煉的,我也只是拿雞試過葯。」他伸手入襟掏了兩下,摸出一顆藥丸嗅了嗅,「這一顆應該不致死吧,雞吃下去倒是當場癱了。」
夏侯澹:「北叔,喂太后服下。」
太后:「!!!」
錘石聲不斷,還伴著隱隱裂響。
太后語聲急促:「皇帝,澹兒,你今日……你今日智勇雙全,化干戈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這些年所作所為也都是怕你肩上擔子太重,想為你分憂啊……等一下!!!」她徒然偏頭躲避北舟塞來的藥丸,「別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後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嗎?!」
夏侯澹親切道:「不勞母后挂念,兒臣不會死的。」
北舟徒手撬開太后的嘴,在她殺雞般的尖叫聲中將藥丸塞了進去。
夏侯澹:「母后大約忘了,拜你與端王所賜,兒臣這些年中過多少毒,又服過多少葯吧。尋常的毒藥,對兒臣可沒那麼管用了。」
北舟卡著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溜起來抖了抖。
藥丸入腹了。
夏侯澹:「母后且安心吧,兒臣會全須全尾地活到和談成功,活到端王落敗,活到天下太平。到時候,你抱著孫兒在地府業火里炙烤之餘,別忘了為兒臣歡喜啊。」
太后的呻吟聲和求饒聲逐漸低弱,最後只剩嗬嗬喘氣聲。
寂靜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諸位記得我們在哪兒么?」
沒人敢答,他便自問自答:「在我為她修的墳里。」
一聲巨響,石門終於被錘出了一個洞。
又是幾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濺起一地泥點。
禁軍副統領跪地道:「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他低著腦袋,聽見皇帝驚慌失措的聲音:「別管朕,先救母后。」
副統領一愣,舉高燈燭朝墓室內望去,只見太后躺在地上不斷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風的模樣。
當下禁軍將滿室傷員抬下山,護衛著聖駕回城。
回宮的路上,雨勢漸收,雲層散開後,眾人才驚覺已是傍晚。天際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將殘雲焚為飛灰。
馬車入宮,太后先被扛了進去。
副統領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車,皇帝卻置之不理,由變回嬤嬤身形的北舟攙著走了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大半體重交給北舟支撐,淡定地問:「趙五成呢?」
副統領囁嚅著不敢答。夏侯澹不耐煩道:「說實話。」
副統領:「趙統領他……不見了。」
早些時候,副統領被楊鐸捷慫恿著支開了趙五成,偷取了兵符,假傳軍令,帶著所有肯聽命於自己的人去救駕了。
返程之前,他還擔心趙五成會帶著剩下的兵馬來攔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弒君之實。他特意著人先行去查探了一番,卻發現趙五成一見風頭不對就消失不見了。趙五成膽小如鼠,見事情敗露,多半是收拾細軟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禁軍統領。」
副統領心頭狂喜。
夏侯澹:「傳朕旨意,刁民作亂,全城戒嚴。禁軍護駕不力,趙五成瀆職逃竄,捉住他斬立決。」
副統領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領命而去,慶幸著自己最後時刻押對了寶,沒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進宮的步履略有些遲緩。
夏侯澹強撐著走進了寢殿,大門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兒!」北舟驚呼。
作為侍衛跟在後頭的庾晚音衝過去,幫著一道扶住他,沾了滿手的血。
同樣跟在後頭的圖爾:「……快叫太醫啊!」
夏侯澹沖他翻了個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自信一定能挺過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為如果自己死了,最後贏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間,而這倆人中太后主戰,端王主和。
他並不想將勝利拱手讓給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談的成果。
比如沒有當場殺了太后,是為了留著迷惑端王,讓他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不敢貿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舉就能爭取到寶貴的恢復時間。
比如此時風雲突變,端王必然虎視眈眈地盯著宮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針。
好多話。
可他沒有力氣了。
他只能勉強說出一句:「別怕……」
庾晚音點點頭:「你也別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暈了過去。
北舟將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對著圍過來的宮人。
精心培養過的暗衛已經所剩無幾,大半交代在了邶山上。餘下的還在接受北舟的訓練,此時突然從替補變成了首發,一個個神情比她還緊張。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覺,她已經不再惶恐了。
如果現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晉陞總裁了吧?
她沉聲開口:「以陛下的名義傳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宮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請太醫……多找些太醫去太后那邊,這裡只請一個。」他們得防著端王的眼線。
眾人領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臉上不剩一絲血色,瞧去灰敗若死。按照這種書里的套路,太醫一般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她來回踱了兩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外面幫陛下找葯嗎?」
北舟無奈搖頭,當初阿白什麼也沒透露給他,夏侯澹也沒提過。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想起一個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來暗衛:「快去請謝妃。若是有危險,救她。若是無事,問問她在太醫院中是否認識一個天才學徒,一併帶過來。」
謝永兒來得很快。
謝永兒早上給庾晚音報完信,就飛快躲進了自己宮裡,稱病不敢見任何人。怕庾晚音領會不到意思,又怕她領會到了反應太大,引起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山上,但誰又敢保證他沒有留個後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臨時,謝永兒終於等到了暗衛來帶她去面聖。
走進寢殿,她如釋重負:「你們可算想到我了!我這一整天連宮人送來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殺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遞過去:「辛苦了,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吧,別再出去了。」
謝永兒渴得不行,端起來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麼這副鬼樣子?皇帝還活著嗎?不會是任務失敗,你們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將謝永兒帶進內室。
宮人已經脫去夏侯澹染血的龍袍,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傷口。謝永兒一看見他胸口那還在不斷滲血的口子,呼吸都嚇停了:「怎麼搞的?」
庾晚音疲憊地坐到床沿,將事情壓縮在半分鐘以內總結了。
謝永兒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維緩緩開始流動:「……槍。」
庾晚音點頭。
謝永兒:「牛逼。」
庾晚音:「謝謝。」
謝永兒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抱緊這一對狗男女的大腿,絕對不能站到他們的對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還想像不到自己竟會為他們絞盡腦汁獻策:「傷口消毒——」
「用酒精消過了。」
「能輸血么?」
「不知道血型啊。」
謝永兒:「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
庾晚音:「你是說你穿來之前是O型吧?」
謝永兒沉默了。
庾晚音:「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現在最緊迫的是解毒。你認識的那個天才學徒——」
「他叫蕭添采。方才暗衛找來後,我已經給他傳信了,讓他跟隨著太醫過來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謝永兒皺了皺眉,「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認識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里寫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編個解釋,謝永兒自己又想通了:「你還挺厲害的,在太醫院那裡也有眼線?我去找他開墮胎藥,你也全程知情?還好沒跟你斗下去。」
庾晚音:「。」
庾晚音:「謝謝。」
真相是絕對不能告訴謝永兒的。
她策反謝永兒,最初利用的就是同為穿越者的認同感。一旦發現自己竟然是紙片人,巨大衝擊之下,謝永兒的心態會如何變化,就不可預測了。
而且將心比心,庾晚音覺得如果自己是紙片人,自己也並不希望知曉這一點。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還有什麼是可以依託的?
老太醫帶著蕭添采來了。
蕭添采年方十八,氣質寧和,是個文雅少年。跪地行禮之後,眼睛就一直往謝永兒那頭瞟,神色慾言又止。
老太醫流著冷汗診脈時,謝永兒想起新的注意事項,正對庾晚音竊竊私語:「圖爾關起來沒?簽訂和談書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動,就他那隻會走直線的腦子,萬一夏侯泊的人接觸到他,承諾他同時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經關了。」
蕭添採的目光從上到下掠過夏侯澹周身,見他昏迷不醒,旁邊似乎也無人主事,便小心翼翼湊到謝永兒旁邊:「謝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倆人走出一段,來到無人處,蕭添采將聲音壓到最低,暗含期待地問:「娘娘是想讓他活,還是死?」
在他頭頂房樑上,暗衛的匕首已經出鞘了。
謝永兒:「?」
謝永兒忙道:「讓他活,讓他活。」
穿越以來,她還從未如此賣力地祈願夏侯澹別死,其虔誠程度直逼圖爾與禁軍新統領。
夏侯澹本人大概也不知道,這一天會是史上為自己祈福的人數最多的一天。
蕭添采面露狐疑,彷彿在判斷她是不是被綁架了:「娘娘不是說,在這宮中活得如同困獸,只盼著端王——」
謝永兒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一時彼一時,端王在我心中已經死了!」她無法對他透露更多,短時間內又想不出什麼令人信服的說辭,將心一橫,「其實……陛下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一葉障目,未曾察覺自己的心意。」
蕭添采:「。」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轉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幾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這人是被謝永兒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連他們借一步說的悄悄話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見蕭添采垂頭喪氣回來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蕭先生,現在我們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準備告罪說辭的老太醫:「?」
蕭添采低聲道:「恕弟子失禮。」越過他去細細察看夏侯澹的傷口。
蕭添采:「陛下似是中了氣不攝血的不愈之毒,毒性至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決。
蕭添采:「……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龍體強健,所以傷口已經初顯癒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連忙湊過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視那可怖的創口,如今經他一說,才發現滲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間如起死回生,難以置信地問:「真的?這真的不是血要流幹了嗎?」
蕭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微臣去開個止血的方子。」
此時此刻,理應宵禁的城中,無數消息正在黑暗裡混亂地傳遞著。
太后黨在急問今日發生了什麼事,使臣團逃去了哪裡,太后又是怎麼了。
端王黨在密議任務為何失敗,皇帝究竟靠什麼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勢該如何改變計劃。
楊鐸捷在給李雲錫寫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倉皇逃竄,摸到一戶戶相熟的端王黨宅邸,卻叩不開一扇收留的後門,最後被飛來的亂箭射死在街上。
禁軍新統領毫不猶豫地砍下了他的腦袋,喜悅道:「去宮中復命,罪人趙五成已伏誅!」
按照最初的安排,後天就是欽天監定的和談吉日。到時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場旁觀,等於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門全開,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叫嚷著疲憊,這一口氣卻不敢松,趁著宮人熬藥的功夫,又拉著謝永兒推敲了一遍宮中的防衛部署,往端王鑽過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關押圖爾的地點,庾晚音沒有告訴謝永兒。
北舟正在他們腳下的地道里看守著圖爾。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經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們最後的退路。
夏侯澹蒼白如紙地陷在被窩裡,人事不省,勺中的藥液全部順著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著他緊閉的唇瓣,讀網文破萬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謝永兒。
謝永兒也明白了,拉走了蕭添采:「我們迴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蕭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強弩之末,夜裡或許需要個人換班,又走了回去。
正好看見庾晚音唇色紅潤,放下空了的葯碗,又躍躍欲試地端起粥碗,聽見腳步才扭頭望過來。
謝永兒後退一步:「打擾了。你繼續。」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來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時忘了今夕何夕,以為還沒去邶山,下意識地想要坐起,隨即嘶著涼氣倒回了枕上。
胸口的傷處仍舊作痛,但似乎沒在流血了。他試著小幅度地動了動胳膊腿腳,除了乏力,沒有別的問題。
看來這次也死不了了。意識到這件事,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疲憊。
眼角餘光掃到床邊,夏侯澹緩慢地轉過頭。
庾晚音趴在床沿,閉目枕著自己的手臂。她換了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過一個澡,長發未束。夏侯澹伸手過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指尖傳來潮意。她連頭髮都來不及烤乾就睡著了。
夏侯澹搖鈴喚來宮人,想讓人將她抱上床,庾晚音卻驚醒過來,迷迷瞪瞪道:「你怎麼樣?」
或許是因為虛弱,又或許是因為剛剛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沒殺過生,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簡直能讓她忘記山上那個瘋子:「比我預想中強一點。宮裡如何了?」
「今日不朝,對外說是你在太后處侍疾,宮門還是不讓進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讓人照常去布置明日的和談席位了。他那邊目前還沒什麼動靜。」
「太后呢?」
庾晚音邊往床上爬,邊嘖嘖搖頭:「據說在大吵大鬧,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太后黨那些臣子倒是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往這裡送,都被我打發走了。」
夏侯澹笑了:「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邊重重一躺,除了困意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你記得吃點東西再睡,我扛不住了,眯一會兒,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給我吧。」
鼻端縈繞著夏侯澹身上的藥味兒,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去,她幾天以來頭一次陷入了甘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睜眼,身邊卻空了。
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各守分土,無相侵犯。還有互通貿易,先用絲綢瓷器與你們換一批狐裘香料……具體清單在這兒,你先回去看看,沒問題就等明日儀式吧。」
已經入夜,燭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與圖爾對坐,身邊站著北舟。
圖爾捏著和談書讀了一會兒,又放下了:「我有個問題,我要以什麼身份與夏國結盟?新的燕王么?到時我再帶著夏國的援軍殺回燕國,去取札欏瓦罕的首級?這在百姓眼中與叛國何異?」
夏侯澹不緊不慢道:「當然不是,你不是札欏瓦罕派來的使臣么?」
圖爾:「?」
夏侯澹:「明日盟約一簽訂,我們就會將這個消息傳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國。就說札欏瓦罕誠意十足,為了和談竟派出了你圖爾王子。夏國感念於其誠心,將你奉為座上賓。如今兩國終於止戰,飽受戰火折磨的燕國百姓也會歡欣鼓舞。到時候……」
「到時候,札欏瓦罕若是為了開戰,翻臉不認這盟約,那就是背信棄義,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還能一點就通。」
圖爾:「?」
圖爾:「我就當你是誇我吧。以我對燕國的了解,到了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國,擁護我的人就會先與札欏瓦罕打起來。我不想看見故土陷入內亂,要殺札欏瓦罕,就要速戰速決。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了個手勢,從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見。
夏侯澹:「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約,將貨物運到邊境與我們交換。」
圖爾沉思半晌,鄭重點頭:「可以。」
他站起身來:「今晚我能睡在上頭么?」
「不能。」夏侯澹毫不猶豫,「地道里有床褥,北舟陪著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聽見了圖爾牙齒的咯吱聲:「士可殺不可辱!」
夏侯澹:「那你再殺我一次?」
圖爾深吸一口氣,趴到地上,往龍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閉上眼裝睡。
等圖爾與北舟都下去了,夏侯澹又捂著傷口躺回她身邊,短促地出了口氣。
庾晚音湊過去貼著他咬耳朵:「你借給他的人手,是阿白么?」
她的氣息熱乎乎地拂過他的耳際與脖頸。夏侯澹偏頭看了看,莫名地記起了這兩瓣嘴唇的質地。是柔軟的,又很有彈性,像是久遠記憶中的草莓軟糖。
他突襲過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答對了,加十分。」
庾晚音老臉一熱,裝作若無其事:「阿白一個人就行么?」
夏侯澹又啄了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別撩了,再撩你的傷口就該裂了。
庾晚音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吧,明早之前盡量多睡,有利於傷口恢復。」
夏侯澹卻不肯閉嘴:「你不餓嗎?」
「我……睡眠不足沒食慾,我讓他們文火燉了粥,等夜裡醒了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睜開眼,望著床幔:「說起來,我有件事問你。」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夏侯澹的身體僵直了。
他沒有忘記,自己說過要對她坦白一件事。
當時他還以為那會是自己的遺言。
庾晚音:「你怎麼會知道珊依的匕首長什麼樣?」
夏侯澹:「……」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熟能生巧、全自動化地蹦出喉口:「調查過。當年給她收屍的宮人說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那你在享殿里認出圖爾之後,應該立即與他對質呀,說不定還能免去山上那場惡戰。」
似乎過了格外漫長的幾秒,夏侯澹接話了:「當時他殺紅了眼,對我的性命勢在必得,這種沒有物證的一面之詞,他聽不進去的。」
「但是後來——」
「後來他功虧一簣,內心不願接受落敗。我給了他新的復仇對象、新的人生目標,他自然願意相信了。」
靜夜中,夏侯澹涼涼的語聲裡帶了一絲嘲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餓醒。」
庾晚音嘆了口氣:「他殺了汪昭,我不願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難過的。這世道,活著都是僥倖,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了。」
「我們不會的。」
庾晚音笑了笑,翻身回來勾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卻顧忌著他那莫名的接觸恐懼症,只能循序漸進了。
夏侯澹這次沒有應激反應。或許是太虛弱了,折騰不動。但庾晚音總覺得自己享受到了特殊待遇,滿意了:「某種意義上,還得感謝這件事,否則我倆這彎子再繞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了,都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
「戀愛……」夏侯澹無意識地重複。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罪過,我終究還是戀愛腦了。實在是見過生死無常,讓人突然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衝動。」
夏侯澹不吭聲了。
庾晚音得不到回應,有點尷尬,碰了碰他:「你沒有一點同感嗎?哦對了,你上山前好像立了個flag,是要告訴我什麼事?」
「……你不是還困著么?先睡吧,改天再說。」
這日清晨天光熹微時,大夏的朝臣們已經頂著秋涼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了。他們似乎比平時到得更早一些,卻無人開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陣陰風吹過。
人群隱隱站成了兩撥,兩邊還都在偷眼打量對方。
看神態,太后黨是縮著脖子,人人自危;端王黨則是滿目戒備,如臨大敵。
當然也有個別例外。
比如木雲。
木雲在縮著脖子的同時滿目戒備。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后黨里的卧底,此時承受的是雙份的焦慮。
從前天到昨天,全城戒嚴,宮裡更是封閉得風絲不透,無人進出。禁軍臨時換了新統領後,昨日在皇城內巡查了整整五遍,嚇得商戶早早收攤,百姓連出門都不敢。
就是頭豬都能嗅聞到變天的節奏。
木雲知道事情辦砸了——他把圖爾放去了山上,圖爾卻沒能幹脆利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后。
從探子口中,他聽說邶山上運下來的死屍堆成了一座小山,又被連夜匆匆掩埋。侍衛、燕國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幾乎無人生還。
那場不祥的暴雨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和太后活下來了嗎?怎麼活下來的?
木雲不是沒有努力將功補過。昨天一整天,他裝作擔心太后的樣子,幾次三番託人放行,想進宮求見,卻都被攔下了。宮中對外宣稱,太后突發疾病,需要靜養。
不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沒有露面。
木雲在端王面前絞盡腦汁分析:「多半是兩個人都受了重傷,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機會放手一搏,別讓他們中任何一方緩過這口氣啊!」
話音未落,探子報來了新消息:「宮裡照常在大殿上布置了席位,說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時跟燕國使臣簽訂和談書。」
木云:「……」
木雲腦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這消息,就彷彿在昭告天下一句話:贏的是朕。
皇帝若是無礙,為何不見人?
還有,哪裡來的燕國使臣?燕國人不是來行刺的嗎?不是死絕了嗎?夏侯澹打算從哪裡變出個使臣團?就算找人假扮,燕國不認,這盟約又有何用處?
與苦大仇深的胥堯不同,木雲是天生的謀士。他享受躲在暗處蜘蛛結網的過程,樂于欣賞獵物落網時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驚愕與絕望。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這回的獵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當時笑了笑,有商有量地問他:「明天早朝,你說我該到場嗎?」
木雲頭皮發麻:「這,皇帝也許只是在故布疑陣,裝作無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著他:「萬一他真的無事呢?」
木云:「……」
能從邶山全身而退,這瘋皇帝手上握著什麼深不可測的底牌嗎?
沒人能確定他現在的狀況。如果他傷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網,送他殯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沒事,那收拾完太后,他轉手就該對付端王了。
木雲額上滲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過擔憂,皇帝這些年裝瘋賣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養過勢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穩。現在他名義上控制了禁軍,可禁軍內部各自為營,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並沒有太大勝算。」
端王麾下養了許多精銳私兵,又與武將們交好,就算沒有實際兵權,登高一呼也應者雲集。戰鬥力上,皇帝確實比不過。
夏侯泊點了點頭:「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腦子,想對我下手就會速戰速決,殺我一個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機會,或許就是明日早朝了。你說對不對?」
那雙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掃來,彷彿真的在徵詢他的意見。
我完了,木雲心想。
以端王的縝密與多疑,自己辦砸了邶山之事,怕是已經被視為叛徒了。而叛徒的下場,他已經從胥堯身上見識過了。
事到如今,要怎麼做才能保命?
木雲在太后黨面前偽裝了多年結巴,頭一回真正地犯了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許有詐……又或許沒有。」
他面紅耳赤,險些當場跪下求饒。
夏侯泊卻沒發作,也沒再為難他,甚至溫聲安慰了一句:「別太自責,你儘力了。」他自行拿定了注意,「局勢不明,我就先稱病不出吧。」
殿門外,大臣們很快發覺了端王缺席。
端王黨臉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來,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原以為干倒太后就大功告成,沒想到這麼多年,竟讓皇帝在他們眼皮底下悶聲發大財了。
端王黨恨得牙癢,早已暗下決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舉一動,就像群狼盯緊衰老的首領,只消對方露出一絲虛弱的跡象,便會一擁而上,咬斷他的脖子。
遠處傳來凈鞭三聲。
殿門大開。
夏侯澹閑庭信步似的走到龍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時沒什麼區別——百無聊賴。
直到俯視眾臣行禮時,他突然露出了一絲譏笑。彷彿被他們臉上的表情娛樂到了,無聲地放了個嘲諷。
眾臣:「。」
這笑容轉瞬即逝,他隨即憂心忡忡道:「母后突發疾病,朕實在寢食難安。唯有儘快定下盟約,消弭戰禍,才能將這喜事告於榻前,使她寬心。」
眾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夠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於一旁的安賢開口唱道:「宣燕國使臣!」
燕國使臣緩步入殿。
木雲回頭一看,整個人都木了。
圖爾已經扯了絡腮鬍,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華貴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帶風。他身後象徵性地跟了一隊從者,是夏侯澹臨時找人假扮的,因為真從者都死絕了。
除去極少數知情者,大臣們一看他的裝束就瞳孔地震,竊竊私語聲四起:「那不會是……」
圖爾越過眾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禮:「燕國王子圖爾,見過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們瘋了。
圖爾頂著幾十道顫抖的目光,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和談席上。
負責簽盟書的禮部尚書也隨之上前,渾身僵硬,半晌才囁嚅道:「沒想到圖爾王子會白龍魚服,親自前來。」
圖爾偏過頭,隔著層層玉階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
他此時是真正孤身一人,眾叛親離,身陷他國,四面楚歌。幸虧是個久經沙場的老狗,坐在那兒竟也穩如泰山,撐起了檯面:「實不相瞞,我是奉燕王之令前來,但先前隱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與夏國打過許多仗,卻從未真正踏上夏國的土地,看一看這裡的禮教與民風。」
夏侯澹和顏悅色道:「哦?那你此番觀察結果如何?」
圖爾:「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還我等清白。想來上行下效,主聖臣直,兩國的盟約定能長長久久。」
他睜眼說瞎話,滿堂臣子無一人敢嗆聲。
一方面是塵埃落定,再出頭也沒用了。另一方面,此時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還管得了燕國是戰是和。
他們只從夏侯澹和圖爾的一唱一和中,聽出一句潛台詞:贏的是朕。
禮部尚書麻木道:「燕王與圖爾王子有此誠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開始吧。」
安賢便舉起和談書,當堂朗誦了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載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這樣坐著——他的胸前還纏著厚厚的紗布,為防傷口重新開裂,緊緊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讓他的上半身幾乎無法活動。
早上出發之前,庾晚音給他化了個裸妝,遮擋住了慘白的臉色。
然後她就匆匆離去了,要確認宮中的防衛、太后的情況、端王的異動。
庾晚音離開後,夏侯澹起身試著走了幾步路,問:「明顯么?」
北舟:「太明顯了。你現在路都走不穩,而且這一開口,傻子都能聽出來你氣虛。聽叔的,還是再緩幾天……」
「緩不了了,夜長夢多。」
為了幫他爭取到一天的恢復時間,庾晚音幾乎在一夜間挑起了大梁。她像他預想中一樣勇敢,一樣果斷,可他沒有忘記,她也剛剛受了傷、殺了人、目睹了堪稱人間煉獄的慘狀。放到現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醫生。
可他給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讓她的努力白費。
夏侯澹喚來蕭添采:「有沒有什麼猛葯,能在短時間內提神提氣那種?」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嗎?不靜養也就罷了,再用虎狼之方,你還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著蕭添采:「有,還是沒有?」
蕭添采猶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嬤嬤所言……」
夏侯澹:「呈上來。」
北舟直到他出門都沒理過他。
安賢:「……各守分土,無相侵犯,謹守盟約,福澤萬民。」
落針可聞的大殿上,雙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約達成。圖爾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願兩國之間,從此不再有生靈塗炭,家破人亡。」
就在這一刻,和談成功的消息飛出了皇宮,借著文書、密信、民間歌謠,以最快的速度傳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終傳入了燕國百姓耳中。
一個月後,燕王札欏瓦罕會勃然大怒,將圖爾打為叛國賊子。至於和談書,那是賊子圖爾冒充使臣團,與夏國私自簽訂,每一條盟約都置先祖的榮耀於不顧。他決然不認,還要割下圖爾的腦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著圖爾還未歸來,他會搶先圍剿一批圖爾的心腹。
餘下的圖爾擁躉會在沉默中爆發,斥責札欏瓦罕背信棄義,為君不仁,陷百姓於戰亂。他們迅速集結兵馬,要擁立圖爾為新的燕王。
兩個月後,圖爾會帶著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殺回燕國,與己方勢力裡應外合。混戰持續數月,最後以札欏瓦罕身死告終。
與此同時,圖爾會遵照約定,與大夏互通貿易。邊塞之地商賈雲集,漸漸有了物阜民安的繁華風貌。
即將隨著大批狐裘香料一道運入大夏的,還有一車車燕黍。
此時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過圖爾,望見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見了客死他鄉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每一個都仰視著自己。他們在等待他開口。
他開口了:「朕年少時,尚未認清這個世界那會兒,做過一些扶危濟世的美夢。以為自己批批奏摺、下下決策,就能讓這國祚綿延,每一塊田地都豐收,每一戶人家都興旺。」
他迎著眾人的目光笑了笑:「後來那些年裡發生的事,諸位也都看見了。」
眾臣從未聽過他如此冷靜的聲音。
他們從字縫裡聽出字來:不演了,攤牌了。
這個開場白,是打算秋後算賬了啊!太后黨中那幾個熱衷於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經雙腿發軟,眼神飄向了四周門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覺到藥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經逐漸消失,四肢百骸重又變得僵冷乏力。腦袋裡熟悉的疼痛也回來了,拉著他的神智沉沉下墜。
他提了口氣:「有人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但坐在這張龍椅上,每一個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間,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難都是朕的責任。還要用多少屍骨來安邦,多少殺孽來興國,朕不知曉,卻不可不知曉。這張龍椅於朕而言,便如荊棘做成。」
所有人都聽懵了。
夏侯澹:「朕本不該在此。但既然坐上來了,想是天地間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時發過的宏願,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從一個個太后黨臉上掃過,又坦然望向端王黨。有一瞬間,木雲與他的視線相撞,雙眸彷彿被火炙烤,倉促地躲開了。
這皇帝的眼神還跟從前一樣陰鷙,卻又有什麼變了。說這席話時,他眼中的孤絕之意倒似是金剛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這玄妙的一刻,有幾個敏感的臣子心中閃過一個天人感應般的念頭——
或許世上是有真龍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後一笑:「幸而有眾位愛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這段話里隱約藏著句潛台詞:既往不咎,此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天晚些時候,木雲混在一群同仁間,終於見到了太后。
他們幾乎不敢相認。
幾天前還正當盛年、雍容華貴的女人,此時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見到木雲,整張臉都漲紫了,口齒不清地喊了起來,依稀是個「死」字。
木雲哭喪著臉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該、該、該死!臣沒、沒料到那圖爾如、如此狡猾,竟與端王狼、狼狽為奸,躲、躲開了追捕……」
太后哪會讓他自扇幾個巴掌就混過去,恨得雙目暴突,還在嚷嚷著「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裝聽不懂,喃喃地勸她聖體要緊,寬心息怒。
就連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宮女都一臉木然地立在一邊。
大宮女見到太后「中風」後口涎橫流的模樣,就知道大勢已去。
說來也巧,多年之前,那個威嚴的老太后就是中風後沒過多久就離世了。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貞皇后也是這樣早逝的。
這一次與那幾次的中風,因由是否一樣,大宮女不敢細想,也沒心思再猜。
她此時只想著太后一倒,自己要做什麼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太后扯著嗓子嚷嚷了半天,最後帶上了哭腔,喊的內容也變了,似乎是「救命」。空氣中泛起一股異味,她失禁了。
幾個臣子擠出幾句寬慰之言,勸她好生將養,便逃也似地倉皇告退。
走出宮門,幾人面面相覷,表情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壓低聲音,暗含希望道:「聽陛下今日早朝說的話,似乎沒有清算的意思。他還有端王這麼個勁敵,想在朝中站穩腳跟,便需要培養自己的勢力……」
「你的意思是,他會拉攏我們?」
木雲半邊臉還高高腫著,聞言在心中冷笑一聲,擺出一臉誇張的畏懼表情:「趕、趕緊辭官吧。皇帝連、連弒母都不怕!」
另一個臣子愣了愣:「你說的也對,那一位遠非仁主,現在不清算是因為我們還有用,等他滅了端王之後呢?與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辭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於是眾人各存心思,分道揚鑣。至於有幾人跑路、幾人找夏侯澹投誠,便只有天知道。
木雲不知道自己這番表現有沒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實彙報給端王,好讓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發展似乎如他所願,端王重新召見了他,還透露給他一條新情報:「我派人上邶山查看過了。享殿里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皇帝能逃出生天,應該是留了一手。」
木雲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戰,只能攻其不備,讓他來不及反擊。殿下還記得先前商量過的那個計劃么?」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記得,但還在猶豫。
木云:「殿下,此事宜早不宜遲,萬萬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為了名正言順,籌謀了這麼多年,想要借圖爾之刀殺人卻又失敗,現在已經被逼到了不得不親自動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奪權,也落了個千古罪名。
木雲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當然,咱們必須師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間散播流言,說那場雷雨是因為皇帝弒母,蒼天降下警示。過些時日再照那個計划行動,正好還有個呼應,百姓只會覺得暴君死有餘辜。」
良久,夏侯泊輕輕點了點頭。
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被他們視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屍。
蕭添采開的猛葯只夠他撐到下朝,藥性一消就被打回了解放前。
這一天冷得出奇,連日秋雨過後,寒風從北方帶來了入冬的氣息。北舟忙進忙出,指揮著宮人燒起地龍、更換羅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餘人退下,他又自顧自地整頓起了暗衛。
夏侯澹陷在被窩裡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給點水。」
「啪」的一聲,北舟冷著臉將一杯熱水擱到床邊,動作過大,還濺出了幾滴。
夏侯澹:「……」
庾晚音對外還得做戲做全套,表現得對情況一無所知。
出門之後,她被其他驚恐的嬪妃拉到一起,竊竊私語八卦了一番。又跟著她們到太后的寢殿外兜了一圈,請安未遂;到皇帝的寢殿外探頭探腦,被侍衛勸退。
一整套過場走完,她已經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了,搓著手念出最後一句台詞:「看來是打探不出什麼消息了,咱們先散了吧。」
結果被一個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該聽到了。」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又有人挽住她另一邊胳膊,悄聲道:「姐姐,太后病倒,現在沒人送避子湯了,正好加把勁兒留個龍種呀。」
「對對,我前日學了個時興的牡丹妝,可以為姐姐化上。」
「說什麼呢,庾妃妹妹容顏極盛,再去濃妝艷抹反而折損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謝妃處心積慮塗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個笑話一般?倒是我這薔薇露不錯,妹妹你聞……」
庾晚音:「……」
她想起來了,邶山之變發生前,這邊的宮斗戲碼應該是剛演到自己復寵。
呼風喚雨的太后倒了,不僅前朝在地震,連帶著後宮也得抖三抖。
於是庾晚音搖身一變,成了重點巴結對象。
挽著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黨,自己從前又依附於淑妃,跟著踩過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勢,吹枕邊風報復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過來示好。
卻也有頭鐵的,覺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陰陽怪氣地勸了句:「那聖心一向易變,依我看,妹妹還是悠著點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來了,這原本似乎是一篇宮鬥文。
可她到現在也沒記全她們的名字。
禍國妖妃庾晚音面對著神態各異的眾人,醞釀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覺得吧,這宮裡歷來比相貌、比家世,氛圍不太友好。」
眾妃:「?」
庾晚音:「而且古來後宮平均壽命太短了,這種局面對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個提案,以後可以引進一下乒乓什麼的,把競技精神發揮在有意義的地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提高身體素質,關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著她的小美人問:「乒乓是什麼?」
等眾人散去,庾晚音又從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剛一探頭就被撲面而來的暖意撞得一激靈。
地龍燒得內室溫暖如春,頭頂傳來夏侯澹低低的說話聲:「……太醫不行的話你頂上,最好讓太后撐滿一個月。」
蕭添采:「臣儘力而為。」
謝永兒的聲音響起:「我能問問為什麼嗎?」她語帶恨意,還記著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
太后黨這兩天遞上來的摺子能把御書房淹了,討饒投誠的、告老辭官的、趁機告狀剷除異己的,堪稱群魔亂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細細地讀了,還預定了分批召見他們。
現在回頭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當時沒殺太后,還有另一層目的:留一個緩衝期,將太后的勢力平穩接手過來。
有端王這個大敵當前,己方勢單力薄,當務之急是在短時間內壯大隊伍。而此時最容易拉攏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將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敗如山倒的太后黨。
此時妄動他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平白給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肅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後徐徐圖之。
庾晚音雖然沒有親自跟那些臣子打過交道,但看過文中的描寫。那群人對著夏侯澹連哄帶騙、陽奉陰違,對外卻又打著皇帝的名號層層剝削、中飽私囊,種種陰招從未收斂過。僅僅作為旁觀者,她都恨不得快進到秋後算賬。
但夏侯澹忍下來了。
無論是在邶山上命懸一線之際,還是現在聲威大震之時,他做出的所有選擇,仔細一想竟然都是最優解。
論心性,論眼界,都可以算是個優秀的帝王了。
——或許優秀得有點過頭了。
誰能相信這只是個剛穿來一年的演員?
謝永兒沉默了一陣,後知後覺地品出了其中門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后黨里哪幾個是端王的卧底?」
謝永兒:「……」
夏侯澹:「別猶豫了,回頭列個清單,老實交上來。你已經跟我們一條繩了,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麼情報都主動點。」
謝永兒忍氣吞聲:「知道了。」
蕭添采跟在謝永兒身後告退,走到無人處,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盯著謝永兒的背影。
「娘娘。」
謝永兒回頭。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說,被陛下的真情打動?」
夏侯澹剛才的表現,就差把「工具人」的標籤釘她腦門上了。
謝永兒望著蕭添采那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聲:「哪有那麼多人間真情。我只是臨陣倒戈,以圖苟且偷生,活到他們決出勝負罷了。」
這話說完,她自己聽著都慘淡到難堪的地步。蕭添采愣在原地,明顯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謝永兒撿起碎了一地的尊嚴,吸了口氣:「走了。」
身後追來一句:「等他們決出勝負……然後呢?」
謝永兒聽出了他語聲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這會兒已經意氣不再,也沒心思與任何男人周旋了。她聳了聳肩:「大概是想辦法逃出去吧。」
蕭添采不吭聲了。
謝永兒茫然抬頭,望了望被殿檐切割出形狀的天空:「你說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擁有這個天下,卻連這天下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呢。」
內室。
庾晚音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小會開完了?」
「開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皺眉望著夏侯澹:「是我的錯覺嗎,你的臉色怎麼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牆站著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聲。
夏侯澹飛快地瞥了北舟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別告訴她我吃藥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沒事,只是傷口癒合比較慢。羌國的毒太厲害,能活下來都是奇蹟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著他,拖長了聲音:「澹總,你怎麼總有事瞞著我?」
這句話有沒有一語雙關,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有。」
不知不覺,庾晚音發現自己已經能從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許多門道來。
昨日他剛從鬼門關回來,精神狀態卻出奇地平和。但現在,他那雙濃墨繪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無聲地忍耐著什麼。
庾晚音:「你頭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像中多。」
庾晚音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反應。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裝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釣魚失敗,只得放棄這個話題:「躺下,給你揉一揉。」
其實按摩並不能緩解他的頭痛。但他喜歡這個提議,欣然將腦袋湊了過去。庾晚音搓熱掌指,熟練地按上他的太陽穴:「閉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風聲呼嘯,襯得室內愈發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澹輕聲開口:「你還好嗎?」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閉著眼,似乎在斟酌措辭,「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務,也會被端王滅口。所以,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
庾晚音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有點啼笑皆非:「你在給我做心理疏導?」
夏侯澹睜眼望著她,那眼神說不出是什麼意思。
「咱明明經歷了一樣的事啊,要疏導也該互相疏導。」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也不是你的錯。」
夏侯澹仍舊不錯眼地盯著她,久到庾晚音開始覺得莫名。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東西?」
「沒有。」夏侯澹終於移開了目光,「身上有點香。」
「香?」庾晚音低頭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給我灑的薔薇露。」
「為什麼要給你灑?」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勁兒留個龍種」,老臉一熱:「不為什麼。」
「說啊。」
「頭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連忙扯住她的裙擺:「別別別,我不問了……」
暗衛捧著密信趕到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重傷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遊戲。
暗衛腳下一頓,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卻瞥見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連忙站直了。
暗衛:「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衛呈上信件,詫異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見她毫無迴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沒趕她,不禁腹誹。他專門負責為夏侯澹傳信,每次時隔月余回宮一趟,都發現這妃子的地位又有顯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竅?
夏侯澹已經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掃了一眼。
暗衛聽見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釋:「我讓阿白派人去幫圖爾,他回信說照辦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給阿白的任務?你許諾給圖爾的援軍,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剛出師么,他是怎麼號召到那麼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語焉不詳:「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還挺厲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沒接茬,又將信封開口朝下抖了抖。裡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幾枚藥丸,接著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羽毛。
這明顯不是送給皇帝的。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下去:「雲雀。」
他將簪子遞給庾晚音:「給你的,他說你生日快到了,這是賀禮。」
暗衛的眼神都直了。這麼刺激的場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嗎?當著皇帝的面,給他的女人送禮?
暗衛心驚膽戰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這位妃子,你怎麼還有閑心管人家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嗎?
庾晚音將簪子拿在手裡掂了掂,見夏侯澹一臉「你敢簪上我就殺了阿白」的表情,忙擱到一邊,勸道:「莫生氣,他對我沒那個意思,江湖人不懂規矩,拿我當朋友呢……」
夏侯澹陰沉道:「一共只相處過幾天,這就交上朋友了。」
庾晚音聞著醋味兒居然樂了,心想你當初還裝什麼大氣,可算裝不下去了。
暗衛窺見她嘴邊的笑意,心梗都要發作。
庾晚音俯下身去湊到夏侯澹耳邊:「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發癢,將頭偏到一邊。庾晚音跟個千年狐狸精似的,窮追不捨纏著他,幽幽道:「陛下……他只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衛:「?」
你剛才說什麼?
庾晚音魔音貫耳:「他說紫色很有韻味。」
夏侯澹:「…………」
夏侯澹:「噗。」
暗衛麻木地心想:這或許就是下蠱吧。
夏侯澹躺屍了一天,字面意義上地回了點血,第二天終於能勉強起床,立即人模狗樣地出去跟太后黨打機鋒了。
庾晚音睡了個久違的懶覺,起床後熟能生巧地換了男裝,帶著暗衛低調出宮,確認無人盯梢後,默默出了城門。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了一座石碑。
碑前的土坑還未填上,旁邊停著一隻空蕩蕩的棺槨。
庾晚音下車時,眼前已有數人等候:李雲錫、楊鐸捷、爾嵐,還有一對素未謀面的老夫婦。
寒風比昨日更凜冽,吹得眾人袍袖飄蕩。那對老夫婦身形佝僂,互相攙扶著,望向眾人的雙目浮腫無神,似乎雖然張著眼,卻並未注意到身處何處。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婦人才略微抬起頭來,囁嚅道:「諸位……都是我兒的同僚么?」
為避開端王的眼線,所有人出城前都喬裝打扮過,也不能自報真名。就連這座碑上刻的,都只是汪昭入朝時用的化名。
楊鐸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們都是汪兄至交好友,來送他一程。」
其實要說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這人像個小老頭兒,平時說話字斟句酌,沉穩到了沉悶的地步,沒見他與誰交過心。何況他入朝不久後,就隻身遠赴燕國了。
老夫婦聞言卻很欣慰:「好,好,至少有這麼多朋友送他。」
老夫婦顫顫巍巍打開隨身包袱,將一疊衣物放入棺槨,擺成人形。
侍衛開始填土的時候,庾晚音鼻尖一涼,抬頭望去。天空中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雲錫今早咬牙掏錢買了壺好酒,此時取出來斟滿了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哀江南……」
老夫婦在他沙啞而蒼涼的吟唱中悲號起來。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聽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兒,被汪昭聽見了。汪昭當時糾結了半天,點評了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艱。」
那就是他們唯一的交集了。
汪昭是怎樣的人、生平抱負是什麼、有沒有過心上人、臨死前望著夏國的方向想些什麼,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天涯路遠,青冢無名。
李雲錫唱完,將杯中酒傾灑到冢前,道:「汪兄,霄漢為帳,山川為堂,日月為炬,草木為梁,你已回家了。」
餘人也接過酒壺,依次相酬。
李雲錫最後又倒了一杯:「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將地方留給老夫婦哀悼,示意幾個臣子走到一邊。
她低聲問:「岑堇天怎麼了?」
李雲錫:「不太好。」
他嘆了口氣:「昨日聽說燕黍有著落了,他還很高興,約了今天來送汪兄的。今天卻起不了身了。」
庾晚音回宮時,夏侯澹已經見完了兩撥人,還帶回一條新聞:「庾少卿在想方設法給你遞話。」
庾晚音神思不屬:「庾少卿是誰?」
「……你爹。」
「啊。差點忘了。」
「估計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這裡有戲,想抱你的大腿求個新出路。這人在原作里就是個路人甲吧?要不然給他個……」夏侯澹語聲一頓。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你哭過?」
「沒有。」庾晚音的眼眶確實是乾燥的。她忘了自己多久沒哭過了。
她說了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里他至少活到了夏天,旱災來了才死。」
「那是因為他以為能看見豐收,吊著一口氣呢。現在他知道有旱災,也知道百姓能挺過旱災,不就沒挂念了。」夏侯澹語聲平靜,「對他來說是HE了。」
庾晚音有些氣悶。
她想說這怎麼能算HE呢,他們當初明明許諾,要讓岑堇天活著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然而在用這句話換取他的效忠時,他們就心知肚明,時間多半是來不及的,這願景註定只能是個願景。
但她還沒出口,夏侯澹卻像是預料到了她的台詞,用一種教導孩子般的口氣說:「晚音,千萬不能忘了他們是紙片人。忘記這一點,你會被壓垮的。」
那蒼涼的歌聲和悲號還縈繞在耳際時,「紙片人」這個詞就顯得格外刺耳了。
庾晚音脫口而出:「你在邶山上聽見汪昭的死訊時,不是這個反應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剎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啞口無言。
夏侯澹似乎認為話題自動結束了:「最近外頭很危險,不要再出宮了。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對了,要召你爹進宮來見嗎?」
「不見。」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不見他,他就永遠是個紙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記起,自己曾經向她保證過,她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是他食言了。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試圖剝奪她感知痛苦的權利。
過了好幾秒,夏侯澹輕聲問:「晚上吃小火鍋嗎?」
「……啊?」
夏侯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湊齊三個人,吃小火鍋、打鬥地主嗎?現在有謝永兒了,我把北叔也拉來,咱們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強迫自己從情緒中走出來:「你傷口還沒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鴛鴦鍋。」夏侯澹對小火鍋有種她不能理解的執念。
天黑得很快,宮燈黯淡的暖光照出紛紛揚揚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謝永兒了。為防端王滅口,謝永兒現在對外稱病不出,其實一直獨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里,整日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夏侯澹跟著走到庭中,揮退了撐傘的宮人,轉頭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門,腳步卻遲遲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了敲門:「叔,吃火鍋嗎?」
門開了,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朝暴君低眉順眼:「別生氣了,當時吃藥也是別無他法。」
北舟無聲地嘆了口氣。
夏侯澹:「……叔。」
頭頂一重,北舟在他腦袋上按了一下:「我說過,你是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費儘力氣護你周全,可不是為了什麼家國天下。你再為這勞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壽,叔就把你綁著帶走,丟去天涯海角度過餘生,聽懂了嗎?走吧。」
北舟沒等他回答,自行走了。
夏侯澹還低著頭站在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