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添采要留下煎藥,庾晚音卻怕夏侯澹著急,便將他留在岑堇天處,自己先回宮了。
——也幸好她如此決定。
馬車行到半路,窗外傳來暗衛的聲音:「娘娘,後頭有人尾隨上來了。」
「是陛下派的人么?」這是庾晚音第一反應。
暗衛:「不是。來者不善,咱們得快點回去。」
馬車驟然提速,疾馳一陣,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個人向前撲去,撞上了車廂木壁。
窗外傳來紛亂打鬥聲,暗衛低叱道:「刺客!」
馬嘶聲。來人在混戰中砍斷了車靷,受驚的馬匹絕塵而去,將庾晚音的馬車留在了包圍圈中。
車廂一陣搖晃,庾晚音勉強穩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槍,抬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朝外窺探。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個乾淨。來者有十餘人,蓬頭垢面似是地痞,然而與訓練有素的暗衛纏鬥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風,還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徑。
是沖著她來的。
她失算了,帶的人手也遠遠不夠,沒想到對方會囂張到明目張胆當街殺人。
自己如果死在這裡,夏侯澹會是什麼反應?
暗衛寡不敵眾,一時不妨,讓人越過防衛竄上了馬車。來人砍倒車夫,「唰」地撕扯下帘布,縱身躍上車廂,瞧見庾晚音,舉刀便朝她砍來!
庾晚音腦中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將手縮入袖中握住了槍——
對方的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轉,目光隨著她的手部移動——
庾晚音已經抽出槍來,對準了他的腦門——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詭異地頓住了。
不對。
她這一頓,對方竟也隨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橫於胸前,那是個下意識的防衛動作。
不對!
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體反應卻比腦子更快,像是從數次死裡逃生中練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繃緊,硬生生止住了扣動扳機的動作。
下一秒,破空之聲傳來,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頭。
庾晚音的槍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雙目暴突地瞪著她,搖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這一倒,車廂門口再無遮擋。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車外站著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長發半束,玉樹臨風地立在街上,手中穩穩握著一張雕弓。顯然剛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車廂里的人。
她作男裝打扮,兩手空空,嚇得面色慘白。
四目相對,只一個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經透過這層偽裝識出了她——或者不如說,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車裡是她。
夏侯泊聲音安定:「何方狂徒目無王法,竟敢當街傷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來,將車上那屍身也拖下去,莫讓這位公子受驚。」
他的手下領命助戰,幫著庾晚音的暗衛,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那群「狂徒」。接著走到車前拖走了屍體,又恭恭敬敬將庾晚音扶了下來。
庾晚音:「……多謝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識,笑道:「你認得本王?俗話說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馬車壞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讓本王載你一程。」
哦,原來如此。
庾晚音腦中那個閃電般冒出的念頭,到此時終於轉完了。
方才那個刺客的表現,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還對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有槍?她的子彈在這世上留下的僅有的痕迹,是在邶山上,而當時她明明喬裝打扮了……
——邶山。
誰會去費心調查邶山上的痕迹?就算看見彈孔,常人頂多懷疑到夏侯澹頭上,誰會想到那痕迹可能與她一介宮妃有關?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對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馬車:「公子,請。」
這是一出自導自演的大戲。殺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們顯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則也不用繞這麼大彎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整一齣戲都是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帶沒帶武器、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試探她,也是試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為止,他沒能試出來。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勞殿下了。」
她飛快地與暗衛交換了一個眼神,用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妄動,便從容登上了端王的車。
馬車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問:「公子家在何處?」
「殿下說笑了。」庾晚音直接攤牌,「請送晚音回宮吧。」
夏侯泊便也不裝了:「晚音沒受傷真是萬幸,還好我恰巧在附近,聽見動靜及時趕到。」他關切地看著她,「最近城裡亂得很,你怎會在這時跑出宮來?」
庾晚音:「……有個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個未出閣的幼妹心繫於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為由,對陛下說想要出宮。他最近不知為何對我甚好,便答應了。」
隱瞞是沒有用的,對方能跟蹤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過何處。她只能在言語間將岑堇天說得輕描淡寫。
夏侯泊捕捉到了關鍵詞:「你對他這麼說……其實卻不然么?」
從剛才開始,庾晚音心裡一直有個疑點: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殺了她,再從她的屍身尋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卻寧願背刺幾個手下,也沒動她。
剛才那一幕發生在大街上,還拖了這麼久時間,夏侯澹肯定已經聽說了,說不定已經派人追來。這輛馬車如此顯眼,想悄然將她綁去別處也不太可能。這麼說來,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將她毫髮無損送回宮中么?
為什麼?
庾晚音若是不了解夏侯泊的本性,對著他溫情脈脈的眼神,很難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個什麼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對自己動了真心的選項。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寢殿大門,就一直持之以恆地演著追妻火葬場的戲碼,夏侯澹多有忍讓,而她若即若離。也就是說在普通宮人眼裡,他們的關係並沒有那麼密切。
寢殿內部不知經過了多少輪血洗,剩下的都是不會泄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幫了夏侯澹多少,還會多此一舉來試探嗎?
所以,他不知道。他說不定甚至還沒放棄拉攏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緩緩露出憂愁的神色:「其實,我只是在宮裡待不下去了,想出來勘察路線,準備日後找機會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么?」
庾晚音苦笑:「他喜歡的是我,還是我那時靈時不靈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們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對良人已經沒了念想,只想跳出這處龍潭虎穴,安度餘生罷了。」
夏侯泊詫異地望著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我與他並不相同。晚音,你這麼害怕,為什麼從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個錯誤選項蠢蠢欲動地冒出一個頭,被她再度重重划去。
這演技,擱現代也能拿個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對戲的話誰會贏。
夏侯澹……夏侯澹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沉不住氣,派人攔下端王的馬車?如今局勢危如累卵,任何一顆火星都可能提前點燃戰火,而他們還沒做好布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穩住夏侯泊。
她閉了閉眼,在影帝面前兢兢業業地祭出了畢生演技,愁腸百轉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過謝妃。」
也不知演得怎麼樣,有沒有表現出那種對洶湧暗流一無所知、滿腦子只有戀愛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沒有用天眼看到么?」
庾晚音:「看到什麼?」
她等著對方說「謝永兒背叛了我」,卻聽到了一句預想之外的台詞:「看到我的未來。」
庾晚音:「?」
「謝永兒曾說,她預見我挽狂瀾於既倒,開創盛世,功標青史。」夏侯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的是真話么?」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死亡二選一。
她若說「是」,等於給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氣,還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疑——明知道對方會贏,為何遲遲不投奔他?
她若說「不是」或者「沒看見」,夏侯泊信不信另說,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這輛車都是個問題。
夏侯泊:「嗯?」
庾晚音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以前確實沒有預見,只是私心向著殿下,所以才會用密信為殿下出謀劃策。近日,我倒是夢到了殿下受萬民朝拜的畫面。但在那個畫面中,殿下身旁之人並不是我。」
「哦?不是你,難道是謝永兒?」夏侯泊似乎覺得無稽。
說謝永兒就更不對了,他現在已經視謝永兒為叛徒,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謊言。庾晚音心中為謝永兒覺得可悲,面上卻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謝妃。那女子長得有些像謝妃,卻更年輕。又有些像小眉,卻更端莊貌美。殿下注視那女子的眼神,是我從未肖想過的。」
這話一出口,夏侯泊不出聲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驚覺自己竟然歪打正著交了滿分答卷。這個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還合理解釋了她先前的所作所為。
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為預見到了皇帝會倒。
為何明明喜歡端王,卻遲遲不找他尋求庇護?因為他的未來里沒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么?她會幫助皇帝么?當然不會,她只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一個可憐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著她,饒有興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賊心虛:「是實話。」
「實話么?那隻能說明你夢錯了。」夏侯泊神色淡淡,顯出幾分倨傲,「我今生不會與哪個女子並肩。真要有一個,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陰魂不散的錯誤選項第三次冒頭。
不會吧不會吧,這孫子不會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畫風格格不入,但細想之下,卻並非無跡可循。在《惡魔寵妃》里,他作為男主跟謝永兒愛恨糾纏那麼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樣子。在《東風夜放》里,他又對庾晚音一見鍾情,愛得跟真的似的。
難道這人的角色設定里還真有「情種」這一項?但若真有情,又怎會對謝永兒如此殘忍?
庾晚音內心左右互搏的關頭,夏侯泊忽然執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觸電般掙了一下,他的五指卻驟然縮緊,習武之人的手如鐵鉗一般,讓她再無法移動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涼氣:「殿下!」
「你在發抖。」夏侯泊朝她欺近過來,聲音溫柔,「晚音,不要這樣怕我。」
「我……」庾晚音拚命穩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點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論品貌,我不及夢中那女子;論才情,我不及謝妃;至於天眼,殿下自己不也開了么,何況謝妃也……」
馬車行到哪裡了?按這個速度,該接近皇宮了吧?她袖中的槍會掉出來么?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殺他么?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話語:「你是最好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後縮:「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窮追不捨,越來越近,與她髮絲相纏:「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間陷入了徹底的茫然。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怎麼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從未如此貨真價實,夏侯泊卻低低笑了起來:「別裝了。我一直等著你,從很久很久以前……」
更準確地說,是從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丑時。
夏侯泊靜靜隱身於樹叢陰影中,聽著不遠處的小宮女顫抖的聲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里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時他是個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去御書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為喜怒無常的小太子點名要一個伴兒。
換作尋常庶子,或許會忘記尊嚴,搖尾乞憐,只求對方放過自己。
但夏侯泊生來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著如何殺了夏侯澹。
有意觀察之下,他逐漸發現這個小太子舉止怪異,有時會如同被什麼附體了一般,認不出這世上的尋常物件,卻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話。但此人反應很快,剛露出一點馬腳,又會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
夏侯泊開始跟蹤小太子,發現他每天都會去一叢鐵線蓮旁邊徘徊探看。
太子走後,夏侯泊掘開泥土,挖出了一張字條。
小宮女:「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靜夜中,夏侯泊聽見小太子語帶絕望:「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什麼同類?
夏侯泊沉思著,不遠處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從樹葉縫隙中安靜地望出去,看著那小宮女猛烈掙扎,逐漸力竭,最後一動不動。
即使在成年出宮建府後,夏侯泊也從未忘記那夜的神秘對話。
皇帝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但若說他天賦異稟,卻又看不出來。他這些年始終如同困獸,被太后當作傀儡任意擺布,還被折磨得越來越瘋。
夏侯泊推斷,他一直在找一個關鍵的「同類」。而一旦找到那個同類,皇帝會幹出些什麼事呢?
夏侯泊閑時想起這個問題,會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腦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宮宴上,發現夏侯澹身邊多了一個寵妃,艷若桃李,顧盼生輝。
庾家小姐入宮之前,他見過,逗弄過,轉頭就忘了。
但宮宴上那個目光銳利的女人,莫名讓他覺得陌生。就像是脫胎換骨,又像……被什麼附體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種感覺,她跟夏侯澹,確實是同類。
有那麼一時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幾經磋磨而愈戰愈勇,始終堅信自己終將站上頂端,坐擁萬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現就像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尚未破解其意,卻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著謝永兒接近了他,堅定不移地告訴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選之子,問鼎天下只是遲早的事。
夏侯泊對這個預言很滿意,因為他本就是這樣想的。
但聽著她的話,他腦中浮現出了一個猜想。間接找到一些證據後,他私下約見了庾晚音,拿話詐她:「你究竟是誰?陛下、謝永兒又是誰?」
庾晚音的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想:他們三個還真是同類。
從那之後,他心中就多了一個結。
同是開了天眼的人,謝永兒對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卻遲遲沒有離開皇帝。這兩個女人看似旗鼓相當,但夏侯泊沒有忘記,皇帝一開始選擇的是庾晚音。
從七歲那年被宮人拽著耳朵罵「命賤」開始,任何廉價的次品都只會讓他作嘔。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纖纖細頸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幾乎能瞧見血管跳動。她咬緊了牙關,就像先前數次見面時一樣,眼中滿是恐懼和防備。
「晚音,」夏侯泊用耳語的音量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站到我的身邊來,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凍僵了般紋絲不動。
夏侯泊低下頭,在她的頸項上輕啄了一記:「如何?」
下一秒,馬車停了下來。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數十名禁軍堵了。但他們並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輕嘲道:「陛下來討人了。」
庾晚音:「……我被當街突襲,他派人來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著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寧人的語氣,「殿下,今日的對話,我下車後便會忘記,不會與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卻故作不知,仍舊不鬆手:「哦?這麼說來,是不考慮我了?」
車外,遠處有人朗聲道:「見過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軍的聲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車。
庾晚音楚楚可憐地望著他:「晚音身如飄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會不感動?但眼下禁軍在外,實在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殿下若是不嫌棄,回頭咱們繼續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鬆開了手指,溫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當先下車,又回身撩開車簾,彬彬有禮地將她請下,對那領頭的禁軍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過,倒是有驚無險。」對方也不撕破臉,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帶著庾晚音回宮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湮沒於黑暗,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他的手下湊過去低聲彙報:「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來了。」
夏侯泊:「他看到什麼了嗎?」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機關,前所未見,觀其形態似能發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風中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他自言自語般道:「既然這是她的選擇,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馬車,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給幾位將軍送信吧,咱們準備開始了。」
庾晚音在走進宮門的前一刻,腦中轉著的還是夏侯泊的奇怪話語。
「『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她低聲重複了一遍,還是沒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時找過她,還被端王看了去?
宮門一開,她的思緒隨之一空。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昏暗燈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進了陰影,只能看清緊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虛愧疚一下子浮了上來,忙小跑過去:「我錯了,我不該……」
距離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語聲隨之一滯,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朝宮裡走。
他握住的正是剛才被端王捏過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條件反射地一掙。
夏侯澹停了下來。
他慢慢回頭,先是看向她,足足過了幾秒,才似乎很艱難地扯開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後負傷歸來的暗衛。
鴉雀無聲的寂靜中,他的嗓音如鋒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馬車後,已經自動進入了劫後餘生模式,連超負荷運轉的大腦都暫時待機了,這會兒怔在原地,甚至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
接著就見禁軍應聲上前,拿住那幾個暗衛,粗暴地按著他們跪到地上。
那是幾個受了傷都一聲不吭的漢子,此時也不高呼求饒,只是沉默著磕頭謝罪。
庾晚音:「!!!」
她大驚失色:「等等!不關他們的事——」
夏侯澹聽也不聽,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蹌著被他扯向寢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們不知道你的禁令,錯的是我,不要濫殺無辜……」
夏侯澹怪笑一聲。
庾晚音掙扎著回頭去看,暗衛已經被拖走了。
庾晚音渾身發冷,扭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燈的宮人都被甩在了後面。黑暗中只見他髮絲散亂,狀若癲狂。
這不是她認識的夏侯澹。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又穿走了。他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軀體,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裝的暴君,生殺予奪,狠戾無情。
她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澹總?」
夏侯澹沒有反應。
還是他嗎?庾晚音顧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們只有那麼多暗衛,已經失去了大半,他們可是原作里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麼找到你的?」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庾晚音混亂之中,過了兩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滿城搜尋,不可能是暗衛泄露的。暗衛里如果有內奸,端王一早就會知道我們有槍,還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戰而敗了!」
夏侯澹不為所動:「這種情勢下帶你出宮,與內奸何異?」
庾晚音:「……」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夏侯澹這怒火所指,並非那些暗衛,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了他,背著他跑出宮去,還險些讓端王打探到己方機密,毀了大事。
但他不想殺她。
她不受過,就必須有人替她受過。
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對方連思維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沒有察覺他的轉變,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視而不見罷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塊碎片、最後一縷牽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著她走路,此時她突然一跪,終於讓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磚早已凍透了,剛一接觸膝蓋,寒氣就兇殘地侵進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垂著腦袋,低聲下氣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饒過暗衛,責罰臣妾。」
她只能看見夏侯澹站立不穩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長的幾息之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可以。」
他吩咐宮人:「將庾妃關進寢殿,落鎖。從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沒有抬頭,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遠去。
宮人俯身攙起她:「娘娘,請吧。」
她如同行在雲端,茫茫然被攙進了殿門。落鎖聲在身後響起,宮人懼於夏侯澹的雷霆之怒,無人敢跟進來,鎖上門就遠遠避開了。
偌大的寢殿從未顯得如此空曠。庾晚音背靠著門扇,獃獃站著。
她腦中千頭萬緒攪成一團亂麻,一時覺出手腕鈍痛,一時擔心暗衛有沒有獲救,一時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會不會回頭去找他們麻煩。
夏侯澹聽說此事後,派人去保護他們了嗎?他會不會認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會不會覺得一個失去價值的紙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會這樣揣測他,但現在……
庾晚音回身敲門:「有人嗎?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無迴音。
寢殿里燃著地龍,庾晚音卻還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邊,一頭栽倒下去,鴕鳥般將臉埋進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還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地吐槽奏摺。
胸口彷彿破開了一個空洞,所有情緒都漏了出去,以至於她能感覺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了開門聲。
她一驚而起,望向門邊:「北叔。」
北舟手中端著木盤:「我來給你送飯。」
庾晚音連忙跑過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蕭添采和爾嵐對陛下還有大用,端王或許會找他們麻煩……」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聽出了她對夏侯澹的看法轉變,嘆息一聲:「禁軍辦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時也轉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兒有錯。你生死未卜那會兒,他差點瘋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他當時下令,無論端王的馬車行到哪裡,只要你沒有平安下車,就當場誅殺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動,暗中都不知帶了多少人手,禁軍卻是倉促集結,若真打起來了,勝負都難測。禁軍領頭的勸了一句,險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問:「北叔,他剛才的樣子,你以前見過么?」
北舟想了想:「他那頭痛之疾你也知道,發病時痛得狠了,就會有點控制不住。不過他怕嚇著你,這種時候都盡量不見你的……所以他這會兒也沒來。」
庾晚音:「那他這種情況,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
晚膳最終一口都沒動。庾晚音縮在床上,起初只是閉眼沉思,不知何時陷入了不安的淺眠。
她做了一個怪夢。夢中的夏侯澹被開膛破肚,倒在血泊里。兇手就站在他的屍體旁邊,面帶微笑。
那兇手明明長著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夢中的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著走向她:「晚音,不認得朕了么?」
說著伸出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捧到她面前。
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庾晚音猛然驚醒過來,卻忍住了睜眼的動作。剛才夢中的畫面太過清晰,就連那份恐懼都原封不動地侵襲進了現實。
除了恐懼,還有一份同等濃烈的情緒,她一時來不及分辨。
腳步聲漸近。
搖曳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眼帘,照出一片緋紅。
緋紅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邊,低頭看著她。
庾晚音雙目緊閉,越是試圖平復心跳,這顆心就越是掙動得震耳欲聾,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賣她。
她猜不出對方現在是什麼姿勢、什麼表情。他的瘋勁兒過了沒?離得這樣近,如果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她毫無逃脫的餘地——儘管他至今沒有真的傷害她,但剛才那狂亂的殺氣足以隔空撕碎一個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願醒來,不願與他四目相對。她怕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見一抹妖異而殘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夢中的鬼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床邊沒有絲毫聲響傳來。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協睜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顫。
一隻泛涼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燈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膚。
他的指尖拂過她腕間某處。那地方已經鈍痛很久了,庾晚音反應過來,是端王鉗制她時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錯以為是自己傷到了她。因為他指尖的動作很輕,太輕了,甚至帶來了些許刺癢。
接著那指尖離去,又落到了她的頸側。
那是端王啄過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緊。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記!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來,仍是若即若離地與她相觸,涼意洇入了頸上的肌膚。
庾晚音連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預料不到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黑暗籠罩下來,遮蔽了透過眼帘的微光。夏侯澹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卻還溫熱。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睜開眼。
這回她不用刻意迴避,也看不見他的臉了。但這一吻中的留戀之意幾乎滿溢出來,是故人的氣息。
彷彿一場幻戲落幕,白堊製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網紋,從他臉上一片片地崩落,墜下,碎成齏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沒得到回應,慢慢朝後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著它,壓在自己眼前。
她指節發白,指甲都嵌進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著她,想從露出來的半張面龐判斷她的表情,手心卻感到了潮意。
「……別哭了。」
庾晚音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湧出,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間她想起了方才從夢中帶出的另一份情緒,原來是憤怒。
明明下了抗爭到最後的決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片天地扯開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變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還恨淚腺不聽使喚。
她拚命想將軟弱的淚水憋回去,憋得臉都漲紅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聲音帶上了一絲無措:「別哭了,是我處理得不對。暗衛沒事,誰都沒事。不會關你的,剛才氣急說了渾話,我轉身就後悔了……晚音?」
庾晚音搖搖頭:「不是,是我不該出宮。」
她終於鬆開了他的手,坐起來面對著他:「我錯估了形勢,險些釀成大禍,還牽連了別人。」
「也沒有……」
「還害了你。」庾晚音悲從中來,「你剛才好像要撕碎什麼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時候你到底到哪兒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這個問題搖撼得晃了幾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樁早在十年前就發生了的事,如水中撈月,傷心欲絕地挽留著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轉而又織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猶豫,結結實實地擁抱住她:「沒有。我又回來了。」
庾晚音:「你能別再走了嗎?我不怕失敗,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會很快消失,磨滅在這具殼子里……」
「不會的,我們都在這裡。」
夏侯澹在這一刻做了最終的決定。
「無論生死,你都有同伴,我決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明明緊貼著彼此,這咫尺之間卻似有萬丈溝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盪起空洞的回聲。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齒尖刺出了血珠來。夏侯澹悶悶地笑了一聲,成全她,勸誘她,連血帶淚一併吞下,像妖怪品嘗一抹鮮潤豐盈的靈魂。
裂帛散落,長發鋪展,蜿蜒過交疊的手臂。
宮燈熄滅後,月下雪光更盛。
庾晚音頂著妖妃的名頭當了這麼久尼姑,終於幹了一件妖妃該乾的事。
她讓夏侯澹癒合中的傷口又滲出了一點血。
蕭添采看著夏侯澹褪去龍袍露出胸口,滿臉寫著沒脾氣。
夏侯澹:「看傷口,別看不該看的地方。」
蕭添采還指著庾晚音兌現承諾,不敢得罪這對狗男女:「微臣這就重新包紮。」
他拆開原本的包紮,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摸索著敷了葯,又取來新的繃帶。
纏了半圈,夏侯澹一轉身,亮出了背。
蕭添采:「…………」
別說,還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著,終於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賊心虛地別開腦袋。
蕭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纏緊了繃帶,這才重新開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臨走卻又想起這傷口萬一再裂,自己還得來。一時間五官糾成一團,掙扎著勸了一句:「陛下有傷在身,眼下還是……這個,靜養為主,嗯……注意節制。」
他一縮腦袋,拎著藥箱飛也似地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沒了,夏侯澹卻若無其事地起身,將中衣攏回肩上,慢條斯理地系衣帶。
宮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著頭走到他背後,幫他穿外袍:「那個……我當時有點緊張,一時沒收住。」
夏侯澹:「問題不大。」
庾晚音正想趕緊把話題岔開,就見他肩膀微微聳動:「愛妃不必擔憂,這只是一次早朝遲到而已,距離從此君王不早朝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臉熱得快要起火,將外袍往他頭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讓我再接再厲?」
夏侯澹的笑聲悶在衣服里,不去掀外袍,卻轉過身來摸索著牽住她:「聽愛妃聲音中氣尚足,看來需要再接再厲的卻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腦中掠過夜色里凌亂的畫面,忙道:「不了不了,咱還是遵醫囑吧。」
昨夜過於失控,她到此刻腿還是軟的。這要是再擦槍走火一回,就算對方傷口撐得住,她自己也撐不住了。
夏侯澹聞言笑得更厲害了。
這傢伙到底在得意什麼?
庾晚音又好氣又好笑,隔著衣服拍了拍他的臉:「以後不怕肌膚相親了?」
夏侯澹的笑聲低了些,停頓幾秒,輕聲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為這突然嬌羞的小媳婦掀開蓋頭。夏侯澹卻仍舊虛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輕輕摩挲。
庾晚音低頭一看,是那塊淤青。
她想起這茬,忙解釋道:「這裡不是你傷的,是端王。」
她大致複述了馬車上發生的對話。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漸消失:「遮掩了那麼久,還是沒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範圍。」
「這沒辦法,從他知道我『開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裡就只剩兩個結局了,要麼為他所用,要麼去死。我一直想讓他相信我是向著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嚇人了,不知道有沒有露出破綻……」
庾晚音皺起眉:「他如果懷疑上我,說不定會臨時更改刺殺你的計劃,以免被我用天眼預知。那我們的壓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著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了,杞人憂天也沒用,盡人事聽天命吧。你趕緊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說,「既然他無論如何都會懷疑你,不如乾脆破罐破摔吧。」
「怎麼摔?」
「我想封你為後,擇日不如撞日,你覺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這樣。」夏侯澹掰著手指算給她聽,「太后黨收編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該升天了,大喪期間總不能封后吧。再之後,我跟端王必有一戰。到時若是他贏,他就需要穩固民心。你若貴為皇后,他想動你會多一分顧忌。」
庾晚音:「……端王對背叛者深惡痛絕,你真相信多一個皇后之名,就能攔住他殺我嗎?」
夏侯澹一時沒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過味來:他說的「動你」並不是指「殺了你」。
誰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從他在馬車裡的表現來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許並不會對庾晚音動殺心,而會想將她據為己有。
一介前朝宮妃,隨便找個理由換個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時夏侯澹身死魂銷,能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重保護,也只剩皇后這層身份了。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處,你就當讓我求個安心吧。行么?」
明明說著喪氣話,他的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幾分,像從夜霧中透出了一團光來。
庾妃頭天晚上還被皇帝下令軟禁,一夜過去,突然就封了後。
夏侯澹在早朝時毫無預兆地下了這道旨,滿朝文武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還真有一個厥過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臉大義凜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葯。憶及這些年中宮空懸,常使母后憂思不解。而今之計,唯有立後,使乾坤定位,滋養生息,或可助母后轉危為安。」
一言以蔽之:沖喜。
「當然,」他又補充道,「眼下朕寢食難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帶,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這封后大典,禮部可延後準備。」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時,這則爆炸新聞火速傳遍了後宮。
庾晚音剛一出門就被淹沒了。
來人的陣勢更勝從前,溜須的拍馬的、告饒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話說。
庾晚音默念了幾遍平心靜氣:「嗯嗯,薔薇露不錯,但不要送了,心領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沒有冊封大典,太后病體未愈,不宜操辦……」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聽說這好消息,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嬪妃們眉眼彎彎,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對了,姐姐上次說的那什麼乒乓球,我們幾個試著學了些皮毛呢。」一個小美女變戲法似的亮出兩塊木拍子,又掏出一隻花花綠綠的空心繡球,覷著庾晚音的臉色,「姐姐喜歡嗎?」
說著在她面前嫻熟地顛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這就是楚王好細腰的滋味嗎?
庾晚音緩緩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這個世界混到現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進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調用著宮鬥文台詞庫里的句子,心頭居然毫無違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談不上痛快,卻也不至於惶恐。
也許她很快也會像夏侯澹一樣,與這身殼子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何時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腦袋,把挽著她的小美女嚇了一跳。
她吸了口氣:「來吧,陪我打兩局。」
林玄英坐在馬上瞥了一眼日頭,抬起一隻手:「停。」
跟在他後頭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紛紛勒馬,龐大的隊伍驟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玄英手搭涼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漸疏,山勢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進入村鎮了。
身後一人越眾而出:「副將軍。」
林玄英跳下馬來,隨手將馬拴在樹上:「原地駐紮吧,等夜間再分批行進。」
「是。」
在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黑色軍隊一眼望不見盡頭,沉默地隱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照這個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無阻擋,十五日可至。」說著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發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來之前,他就已經找上了尤將軍:「端王要反,單憑他那點私兵不夠,必然會從三軍借人,合圍都城。按理說中軍與他蜜裡調油,但眼下燕國在內亂,中軍要為邊防留人,沒法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會找上右軍。」
尤將軍臉上的肥肉都在打顫:「我們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國女王原本正與燕王打得火熱,都已經要聯姻了。如今圖爾氣勢洶洶一朝殺回,殺得燕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竟逃進了羌國境內。
羌國本就是菟絲子一般依附於燕國的弱小國家,這回遭了池魚之殃。兵荒馬亂中,大量難民無路可逃,朝大夏湧來。
這群羌人本身沒什麼武力,耍起陰招來卻一個賽一個地狠。偷點錢糧只能算入門的,甚至有人先是裝作行乞,進入好心的農戶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戶搜刮細軟,揚長而去。
尤將軍這草包在南境過慣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過這等陣仗?正自焦頭爛額地搜捕難民,一聽林玄英說的,只覺眼前發黑:「那咱們要是出不了人……端王會不會發怒啊?」
聽這楚楚可憐的問法,不知道的還以為端王的人正飛在天上,拿弓箭指著他腦袋呢。
林玄英自然聽得出,他真正問的是:「端王會不會收回許給我的好處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著這頭,我帶點人出去。」
尤將軍駭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麼能在這時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干禁軍?」
尤將軍不吭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連他自己也知道,右軍事實上是靠誰在撐著。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將軍放心吧,我不會帶走很多人。」
他帶的人手的確不多,卻儘是精銳。
林玄英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另外兩軍出了多少人,探到了么?」
「中軍約莫五萬人。」
「嚯,五萬……洛將軍這是豁出去了,誓要與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軍行蹤更隱蔽,但派出的人數應當在我們之上。」
林玄英頓了頓,語氣平板道:「都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才堪堪過萬。」
即使周圍的州府馳援,論其兵力,在身經百戰的邊軍面前也不堪一擊。
除非皇帝藏了什麼天降奇兵,否則一旦三軍形成合圍,他在都城裡插翅難飛。
只不過對於參戰的將士們,這註定會是一場恥辱的勝利。從此之後千代萬代,他們將永遠背負叛軍之名。
前來彙報的手下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少年。林玄英在餘光里看見他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副將軍……屬下從軍時,原以為縱使埋骨,也該是在沙場。」
林玄英目不斜視,扣上了水壺:「找個地兒歇息吧。」
練了球的小美女們以為終於摸准了庾晚音的喜好,當即在御花園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嚴寒的奮鬥精神打起了球來。
幸而天氣晴冷,無風無雪,打著打著也就熱乎了。
庾晚音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其實根本不會乒乓,更何況這繡球基本可算是一項新運動。但大家菜得半斤八兩,加上拍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來有回。
場面一時虛假繁榮。
幾輪下來,或許是大腦開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許是宮斗場景成功進化到了單位團建,庾晚音久違地渾身鬆快,漸入佳境,甚至連旁人的叫好聲突然弱了下去都沒察覺。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著轉身去撿,才發現繡球滾落到了不遠處的一雙腳邊。
那雙腳上穿著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繡球:「這是什麼?」
眾嬪妃行過禮後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應。
皇帝昨夜發瘋、庾妃今早封后——這兩則新聞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邏輯關係?無數顆腦袋絞盡了腦汁都沒想明白。
其實能在這樣一本水深火熱的宮鬥文里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兒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無數個慘烈的先例證明,斗得越起勁,死得越早。
但這條規則對庾晚音不適用。
庾晚音入宮以來,扮過盤絲洞,也演過白蓮花,藏書閣里的大才女、不會唱歌的傻白甜、不諳世事吃貨掛、怒懟皇帝清流掛、凄風苦雨冷宮掛……恨不得把每一種活不過三章的形象挨個兒扮演一遍,各種大死作個全套。
以至於其他人有心學一學,都不得其法,因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許其精髓就在於這種包羅萬象的混沌吧——有人這樣想。
可如今她當了皇后,正值春風得意時,總該流露出一點真性情了吧?
這帝後二人如何相處,直接關係到前朝後宮日後的生存之道,必須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繡球一眼,眼中寫滿了拒絕。
庾晚音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說著接過球去,示範著發了一球,對面小美女沒敢接。
夏侯澹嘶了口氣:「你這拍都……」沒拿對。
庾晚音:「?」好傢夥,還是個行家?
她用眼神問:你要加入嗎?
夏侯澹搖搖頭,溫聲道:「皇后累了么?」
庾晚音聽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確實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再來。」
對面小美女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應了:「娘娘保重鳳體。」
等庾晚音坐上龍輦去遠了,眾人茫然地面面相覷。
別說如何相處,她們甚至沒看懂那倆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識嗎?
龍輦上,庾晚音貼在夏侯澹耳邊呼出一口白霧:「怎麼了?」
夏侯澹:「邊軍有人偷偷動了。」
「哪一邊?」
「三邊都有,具體人數還未查明。看來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開口之前已經隱隱猜到了。
此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穩固住中央勢力,端王只能去借邊軍。如今三軍皆被他買通,只是應了最壞的一種設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們也抓緊吧,趁著他的援軍還沒到。」
「嗯,我跟蕭添采說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那她還能苟幾天?」
夏侯澹委婉道:「蕭添采會停得比較藝術。」
庾晚音:「……」
她轉頭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麼?」
「沒什麼。」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庾晚音忍不住對著御花園的花草多望了一會兒,隱隱預感到那「改日再約」的下一次乒乓球賽,怕是遙遙無期了。
「浮生半日閑,果然是偷來的。」
蕭添採辦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安賢在門外顫聲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這聲通傳如同發令槍響,庾晚音倏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著她,輕聲問:「準備好了嗎?」
庾晚音點點頭:「走吧。」
為了表達悲痛,安賢今日的唱名聲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駕到——」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龍輦。三更半夜,冷風刺骨,凍得庾晚音一個激靈。
有侍衛跟了上來,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尚未發現端王的人。」
暗衛已經在太后寢宮周圍蹲伏多時了。只要太后一斷氣,端王隨時可能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們就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態。
夏侯澹不著痕迹地微一點頭,走進了大門。
正屋裡已經跪了一地宮人,動作快的嬪妃也火速趕來跪好了,一個個面色慘白,端出一臉如喪考妣的神態。但眼淚尚未醞釀出來,說明太后還剩一口氣。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過人群,走向裡屋,不經意地瞥了眾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確切地說,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適,舉起袖子擋了一下。
於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庾晚音:「?」
幾個老太醫從裡屋迎了出來,後面跟著作為學徒的蕭添采,照著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淚縱橫道:「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啊……」
夏侯澹也嚴格遵照流程,一腳踹開為首的老太醫,急火攻心地沖了進去,人未到聲先至:「母后!母后啊!」
裡間空氣渾濁,瀰漫著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泄物的臭味與死亡的陰冷氣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經換上了壽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擺放端正了,雙手交疊於胸前,殭屍般直挺挺地躺著,一雙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來。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裡,縮成一團,幾乎像個斷了線的傀儡,走近了才會發現他在瑟瑟發抖。
夏侯澹:「啊!」
他聲音大得離譜,似乎是為了確保外面的人都能聽見:「母后且安心,兒子來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演技的巔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邊語帶哭腔,一邊對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飽含惡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個人抽搐起來,卻只能發出「呃啊啊」的聲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貼心地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兒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對,夏侯澹的眼前浮現出初見之時,那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繼後。她殷紅的指甲划過他的面頰,刺得他眼皮直跳,卻不敢躲閃。
當時的他如同一隻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憐。
若說她在這十餘年裡真正教會過他什麼,那或許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剝落得一片斑駁。她瞪著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氣就更多,入氣則更少。
夏侯澹:「什麼?小太子?」他朗聲道,「母后不必擔心,朕必然會好、生、照料他。」
借著床帳遮擋,他對著太后比划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笑得更喜慶了。
太后:「……」
夏侯澹以為她這一下就該氣死了,她卻仍舊萬分艱難地喘著氣,無神的眼睛直對著他,嘴唇微微蠕動。
奇怪的是到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殘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時她的走馬燈里能閃過什麼畫面,愣是沒想出答案。
她沒有愛人——她親口告訴過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沒有情人——這麼多年她連個裙下臣都沒養過。
她也沒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後位之前,老太后就奪去了她這輩子受孕的可能。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權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縱小太子……何必愛世人?何必索求愛?與人斗,其樂無窮。夏侯澹毫不懷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與端王,也會不知疲倦地繼續斗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可惜,她輸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魚一般猛烈掙紮起來,口型接連變換,發出含混的聲音。
夏侯澹不願俯身去聽,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麼?」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慢吞吞地說了幾個字。
夏侯澹頓了頓。
太后擱在胸前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頭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動了。
死寂。
太醫在一旁聽著不對,跪行過來撩開床帳,象徵性地把了把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顫聲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維持著坐姿一動不動。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幾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過去,拉他站了起來。
夏侯澹這才像是被撥動了某個開關,氣沉丹田,哭出了第一聲:「母——後——」
外頭收到信號,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號喪起來。庾晚音從裡屋聽見,只覺聲勢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們也趕到了。
不知道端王來了沒有。
她一邊敷衍了事地跟著乾嚎,一邊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暗衛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聲就算完事,還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壽衣,做戲做全套。
一旁趴著的小太子也開始抽噎起來。他或許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個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渾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擺子,邊抖邊朝床邊爬來,似乎還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聲問夏侯澹:「她剛才留了什麼遺言?」
夏侯澹轉頭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說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彷彿從足底泛起一股陰寒之氣:「什麼玩意兒,死到臨頭了還只顧著咒人……」
她在餘光里瞧見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張小臉綳得太緊,五官都變了形,整個人連呼吸都止住了,彷彿一隻行將爆炸的氣球。
就在這一剎那,庾晚音忽然心頭一緊。
似乎是憑著生死間練出的直覺,她的身體動了。
她猛地撲向夏侯澹,一把將他撞開——
與此同時,小太子揚起手臂,袖中騰起一陣紅霧,兜頭灑向夏侯澹,卻被庾晚音擋去了大半——
庾晚音預期的是匕首、暗器,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一時不妨吸入了一口,猛地嗆咳起來。
夏侯澹被她推出兩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沖回來將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腳,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個人都被踹飛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夏侯澹伸手在她衣發上一抹,指尖沾滿了紅色的粉末。
暗衛已經控制了室內所有宮人與太醫,又將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請先暫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藥。」
小太子放聲尖叫。
動靜傳出裡屋,外頭敬業的哭聲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漸漸收緊,將那尖叫聲硬生生掐斷:「解藥。」
小太子掙紮起來,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暗衛見勢不妙,試圖阻攔:「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間竄起一股黑氣。
庾晚音終於緩過氣來,居然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她轉頭一看,見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連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沒事……」這一掰竟未掰動,她慌了起來,湊到他耳邊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當場坐實暴君之名嗎?」
夏侯澹充耳不聞。
庾晚音定睛一看,嚇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猙獰,宛如修羅。
他從前發瘋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紅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剛才也吸入了一點吧?
她強壓著恐懼指揮暗衛:「幫忙救太子!」
暗衛猶豫著不敢動。
庾晚音啞聲催促:「快點,我們還要問解藥!」她自己吸入的紅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時就像往體內埋了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癥狀,只能趁著神智清醒,盡一切可能穩住局面。
暗衛一咬牙,並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處,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鬆開了手。
暗衛剛剛拉開太子,夏侯澹嘶聲道:「殺了他。」
暗衛:「陛下……」
「殺了他!」夏侯澹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一拳揮了過去。暗衛不敢擋他,狼狽不堪地避過了。
夏侯澹撲過去奪他的劍。
暗衛繞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懷,掏出了槍。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驟縮——
對準那暗衛的槍口被一隻手握住了。
庾晚音渾身發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識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那雙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團風暴止歇了幾秒。
庾晚音其實理智都快崩潰了,五指順著槍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膚,說不清誰更冷:「晚上吃小火鍋嗎?」
夏侯澹頓在原地。
就在這一頓之間,庾晚音輕聲道:「敲暈他。」
暗衛這回沒有猶豫,一記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舉目四顧,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轉頭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與宮人還在低低哭著,但聲音很輕,顯然在側耳傾聽裡面的詭異動靜。
室內的人全望著她。
庾晚音強行勾起嘴角:「陛下傷心過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緒不穩,也需好生安撫。」
暗衛會意,架著夏侯澹和太子從後門走了。
庾晚音抬手從肩上掃落一把紅色粉末,攥在手心。
這玩意到現在都沒對她產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當下便對那些太醫與宮人笑了笑:「不必驚慌,一切照常吧。」
說著安撫的台詞,那笑意卻是冷的。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看在他人眼中,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氣勢已經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個寒顫,慌忙動了起來,有人搬來梓宮上前入殮,有人打掃一地狼藉。
庾晚音給蕭添采使了個眼色,將目光指向太后的屍首。
蕭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碩大的梓宮邊,與宮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遺容。
庾晚音徑自走出了裡屋。
正屋裡果然烏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隊伍一直排出了大門,延伸進外頭的漆黑夜色中。見她出來,那已經停下的哭聲又強行續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賢上前,照著流程安排眾人留宿或回家齋戒。她自己象徵性地扶起幾個妃子,安撫了幾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來,口中呼著「娘娘」。
庾晚音如同驚弓之鳥,連退數步。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尷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見禮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邏輯推斷了一下。
這人可能是她親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一聲「爹」要是叫錯了,那樂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舉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淚水,口中含糊道:「承蒙……關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對方:「哎呀,娘娘切莫憂心過度,傷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端王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攙住了那男子,輕聲勸他:「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離她太近了,這個距離,暗衛都來不及救。
庾少卿漲紅了臉,忙行禮道:「是老臣失禮了,老臣這便退下了。」臨走還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時腦中亂成一團,也顧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與端王四目相對,一邊隨時準備跑路,一邊還要努力不讓這防備流露出來。
夏侯泊傷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榮登鳳位。」
庾晚音也傷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時候。」
直接拿他剛才的台詞回敬了他。
夏侯泊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還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擾了。」
庾晚音原本以為他是來問夏侯澹情況的,見他這麼容易就被打發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將台詞壓在舌底過了幾遍,這才苦笑道:「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多謝殿下體諒。我們……來日再敘。」
夏侯泊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剛一背過身,他眼中的眷戀與失意一瞬間收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溫情。
也有人的溫情,吝嗇到轉瞬即逝,甚至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就已經消逝無跡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見任何畫面。
耳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如果說此前的頭痛像一波蓋過一波的海浪,這一回就是山崩海嘯,直接把地殼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沖他喊著什麼,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無意義的噪音。
太痛了。
彷彿顱腔里擠進了兩條巨龍,在這彈丸之地殊死搏鬥,撞得他的頭蓋骨迸開了一道道裂縫,從中噴濺出苦水與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墮煉獄,被業火灼燒,也不會比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發走眾人,留下幾個暗衛監視那邊的宮人,自己匆匆趕了回來,身後跟著謝永兒和蕭添采。
「粉末。」她將剛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濕的一團紅粉交給蕭添采,「去驗。」
蕭添采什麼也沒說,額上見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裡間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攔住。
她詫異地抬眼:「北叔,什麼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舉著手臂,不讓她過。
庾晚音知道一千個自己也打不過他,頹然道:「是他不讓我看嗎?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應該在這時躲遠點嗎?」
北舟:「。」
庾晚音越說越慘淡:「我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麼?只是個歡喜時錦上添花的小玩意么?」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舉得有點酸。」
庾晚音:「?」
北舟連身子都背過去了:「唉,年紀大了,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跑進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褥裹著,連人帶被捆成了一隻粽子。如果不看他額上和嘴角的血跡,這造型還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傷自己之後才打了補丁,又往他嘴裡塞了團布。於是他喉中發出的嚎叫就都被悶在了嗓子眼裡,殺傷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個木頭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問:「他每次發作都這樣嗎?」
身後傳來北舟的聲音:「以前沒這次嚴重。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需要綁著,他不敢讓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沒想到這次他還會拿頭去撞床柱,還想咬舌……」
庾晚音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侯澹又叫了一聲,聲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殘,他就只能用這種方式轉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過去,將他口中的布取了出來。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齒卻被別的東西擋住了。
庾晚音將手指伸進了他嘴裡。
有人拽她的手:「你瘋了嗎?他發瘋你也陪著發瘋?」
庾晚音這才意識到謝永兒也跟了進來。
夏侯澹的齒尖已經扎入了她的肉里。庾晚音吸了口氣:「沒事,比他咬傷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帘突然顫了一下,緩緩撐開。
他萬分艱難地一點點鬆開了牙關,喉結滾動兩下,用氣聲問:「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著她,卻對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臉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道:「走開。」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卻一徑掙扎:「走開,你不該來……」他焦躁不堪,滿心只想讓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場,他連嘶喊都得忍住,壓抑得額上青筋直跳。
謝永兒站在一邊,見他們一個瘋球了,一個突然變成了只會哭的廢物,不禁翻了個白眼,果斷上前,一把將布團塞回夏侯澹嘴裡,回頭問北舟:「為什麼不打暈他?」
北舟:「……暗衛已經打暈過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傷了他。」
謝永兒:「等著,我去叫蕭添采。」
蕭添采悶頭行了一遍針,長舒一口氣:「能讓他睡上半日吧。」
此時天光已經微亮,庾晚音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了,疲憊地坐在床邊不吭聲。
蕭添采想了想,還是開始彙報:「臣剛才去拿耗子試了葯,耗子並無反應。」
庾晚音略微抬眼。
蕭添采:「先前娘娘讓臣驗屍,臣發現太后指甲上殘存的蔻丹里,似乎也摻了這種粉末。但這粉末本身應該並非毒藥,否則娘娘吸入那麼多,不會至今無恙。」
「那陛下是怎麼回事?」
「臣依稀記得在古書里讀到過,有些特殊的毒,分為毒種和毒引。毒種會潛伏在人體內,遇到毒引才會發作。」
蕭添採的頭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說了。
但他的猜測已經擺到了明面上:夏侯澹體內有毒種,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里,這麼多年來,一點點地加重他的頭疼,從而保證他一直是個無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藥性微弱,這也解釋了為何北舟他們先前查來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邊哪裡有毒。
但太后沒想到自己會先被夏侯澹搞死。臨死之前,她決定復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襲夏侯澹。
夏侯澹防備了所有人,唯獨沒料到懦弱的小太子會下這個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不保。倒不如鋌而走險一次,萬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時不知該佩服誰。
也許能在這宮裡活下來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開小太子的嘴,他應該知道解藥吧。」
蕭添采搖頭:「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連太后都不一定知道。這類毒藥在大夏早已失傳,只有古籍中提過隻言片語,具體如何煉製根本無人知曉。」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從別處傳到她手中的?」
蕭添采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羌國……羌人善毒,他們的葯與毒都自成一體,外人難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與謝永兒面面相覷。
庾晚音:「太后難道有羌國血統?」
謝永兒:「原文里好像沒提她的血統,倒是寫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媽媽。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這種毒,那可太久遠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麼得到的。」
庾晚音皺眉思索起來。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頭疼病因終於有眉目了。等蕭添采分析出這種毒的成分,或許圖爾能在羌國找到解藥。
壞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狀態,這一切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夏侯澹是晌午醒來的。
庾晚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面露驚喜:「頭不疼了嗎?」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對發病時的事情還有模糊的記憶,嘆了口氣,「讓你受驚了。」
庾晚音:「……」
有點生氣。
氣他瞞了自己這麼久,寧願被捆成粽子也不讓自己陪伴。
但轉念一想,她即使在場,也幫不上任何忙。於是那點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無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覺她的心情,換了個語氣:「幸好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就好多了。」
庾晚音絲毫沒有被安慰到。
他發病原本就是一陣一陣的,下一次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
她將蕭添採的推測說給他聽:「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嗎?」
夏侯澹的腦子其實還在被釘子鑿,雖然惡龍暫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時劇烈。他思緒有些凌亂,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記憶中第一次頭痛,是在老太后臨終時。
但當時,那未來的繼後並不在場。
至於老太后的衣發上、病床上,是否殘餘了紅色的粉末,他卻是完全記不起來了。
夏侯澹:「就算當時就有毒引……那毒種又是什麼時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宮妃,從未接觸過他。何況他深知宮廷險惡,從穿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處小心提防著。
庾晚音:「什麼?」
夏侯澹回過神來:「沒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麼埋下毒種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謝永兒說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來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靈地領悟了。
據說他的生母慈貞皇后誕下他時便極為艱難,之後又一直多病,只過了兩年就英年早逝。
那麼,太后是什麼時候給慈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時候……會好心避過孕期嗎?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來。
庾晚音驚了:「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意里盛滿了悲涼,卻沒有泄露到聲音中,「這個暴君,真是倒霉啊。」
原來自己的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這個角色的命運便已經譜寫完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