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沒有故鄉了,你就是我的故鄉。
——當時是這樣打算的。
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著能為你帶走端王。明天我自當儘力,萬一我成功了,你的擔子也能輕些。如果我失敗,你就照著最後一張紙上寫的去做,應該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天涯路遠,江湖險惡,多加小心。
雖然對你撒了許多謊,但這一句絕非虛言:你是我這兩輩子見過的最厲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會笑到最後,殺出一片山河清明來。
到那時,如果原諒了我,逢年過節就吃一頓小火鍋吧。就當我去陪你了。
張三
……
除此之外,信封里還有一頁寫滿字的紙,以及一個小東西。
庾晚音讀完最後一個字,天邊的夕照正好徹底消失。暗衛扯來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輕聲勸她早些休息。
她將信揣進懷中貼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山中夜冷,整個人從足心開始漸漸發寒,最後凍成了僵冷的石頭。她怕一睡不醒,睜眼默數著數,耳邊傳來暗衛換崗守夜的輕微動靜,以及遠處悲涼的狐鳴。
第二天清晨他們再次出發,尋了一處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裝,應當是夏侯澹為了方便她出逃給她換上的。包袱里還準備了她平時喬裝慣用的工具、備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對著溪水化了個妝,粘上鬍子,又站在岸邊點燃了信箋,望著它在火焰中蜷曲起來,化為星星點點的灰燼落入水中,隨波流遠了。
她用餘光發現幾個暗衛望著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從昨夜讀完信一直到現在,一個字都還沒有說過。
她清了清乾澀的嗓子:「你們傷勢如何了?」
暗衛紛紛道:「都是小傷,已經好了。」
「嗯。咱們得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才能打聽都城的情況。」
暗衛見她神情如常,也沒再鬧著要回都城,都如釋重負,忙道:「屬下奉命保護娘娘,眼下情勢難測,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邊軍仍會向此合圍,鎮壓禁軍助他上位。這三方人馬是從北、東、南三面過來的,屬下以為,趕在他們接上頭之前,可以尋一處豁口——」
「咱們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轉身出發。
暗衛愣了,連忙追上去接過她的包袱:「娘娘,南邊是右軍要來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視:「向南,去沛陽。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陽只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城,地勢上也沒什麼稀奇之處。為何要去那裡,暗衛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裡布置了援軍?但若有援軍,昨天就該用上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庾晚音諱莫如深,步履卻不停:「辛苦諸位,護送我前去吧。還有吃的么?」
她接過乾糧,邊走邊塞進嘴裡,逼迫著自己咀嚼咽下。
暗衛在她身後有些擔憂地對視一眼。他們不知道信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給她看信,會不會犯了個錯誤。
沉默地趕路半日,前方出現了稀稀落落的村落。
除了他們一行,路上沒有幾道人影,而且個個行色匆匆,神情如驚弓之鳥。
暗衛試圖朝村民搭話,村民們瞧見陌生人,卻反過來向他們詢問消息。兩邊都是一臉茫然,交換半天情報,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亂,血流成河;今日卻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說是誰輸誰贏,連誰跟誰打都摸不著頭腦。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陣陣發冷,漸漸頭暈目眩走不動路。後知後覺地抬手一摸,燙的。
暗衛慌了,她卻無甚表情:「沒事,睡一覺就好。不能去客棧,會暴露行蹤的。想辦法找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戶院門裡隱約有火光搖曳。
暗衛上前扣門,一個雙目紅腫的老嫗出來應門:「誰?」
暗衛賠笑道:「大娘,我們是去都城探親的,沒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聽說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實在無法,只剩這點盤纏,想討口飯吃。」
說著遞進去一把銅錢。
老嫗嘆道:「進來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裡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來是有厲害的賊人……」
她念念叨叨著轉身朝里走,暗衛扶著庾晚音跟了進去,才發現那火光來自於院中一隻瓦盆。老嫗將他們引進屋,自己坐回盆邊,又往裡投了些紙錢。
暗衛:「大娘,這是……?」
老嫗背對著他們搖搖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裡屋走出個老漢,低聲道:「她弟弟住在邶山邊上,昨日趕上端王造反,兵荒馬亂的,人不知怎的沒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聲問:「端王造反成了么?」
老漢連連搖頭:「報喪的只說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軍,別的說不出來了。」
庾晚音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軍……
不是禁軍內訌,就是端王藏了兵力。無論是哪種,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邊的暗衛連忙攙住她:「大爺,此時叨擾實在不該,但我們……我們兄弟病得厲害,可否煮碗面給她吃?」
片刻後,幾人端著碗狼吞虎咽,昏黃的油燈倒映在麵湯里。
這農戶家境還挺殷實,庾晚音那一碗里居然卧了只雞蛋。她捧著碗喝了幾口熱湯,手抖得沒那麼厲害了,遲鈍的腦子勉強重新運轉。
如果端王贏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被關在宮裡等死,以便端王平穩上位。他們只能祈禱是後一種。
老嫗燒完了紙,回到屋裡揩著淚罵道:「端王這殺千刀的狗東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動收了他。」
「你小聲點。」老漢壓低聲音道,「那皇帝又是什麼好東西?老人總說,君主無德才會地動!那暴君連太后都殺……」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來。
老嫗:「太后一定是他殺的么?皇家的事,我們哪裡搞得清?」
老漢擺擺手:「老婆子,頭髮長見識短,不與你說了。」
「我沒見識,我弟弟也沒見識么?」老嫗怒道,「他可說過,皇帝讓人均什麼……均田、減稅!還殺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狗官?」
暗衛詫異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聲。
老嫗卻一無所覺,掰著手指報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說,這都是些魚肉百姓的大狗官,這些年,皇帝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漢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別丟人現眼了。」
她的確說錯了幾個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處說了,這情報似乎來自於都城街頭巷尾半真半假的風傳。天子腳下的百姓,都有這個愛好。
來了這麼久,庾晚音知道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黨,有些是端王黨。但她從未費心調查過他們的背景,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是否出現在了原作中。
說到底,她之前根本沒有關心過那「原裝暴君」殺了些誰,只當是書中既定的名單。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錯殺忠良的。
或許連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來之前,他殺對了多少人,又殺錯了多少人。
或許他也並不想面對確切的數字。
庾晚音驀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與她對台詞時,十分浮誇地說過:「我不過是個被蒙住雙眼、捂住雙耳的瘋王罷了,是忠是奸,還不是一本奏摺說了算?」
當時她只當他演得入戲,才能演出滿目的自嘲與蒼涼。
那老漢還在與老嫗爭論不休:「你可記得胥閣老……」
是了,胥閣老。
庾晚音想起胥堯死後,夏侯澹問她:「原文里的胥堯是什麼結局?」
「好像一直跟著端王混,當了個文臣吧。」
夏侯澹當時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們害死了他。」
那之後,他就不再詢問角色們原本的結局了。他毫不遲疑地推進計劃,生殺予奪,面無表情。他說:「你以後如果必須除掉什麼人,告訴我,讓我去處理。」
他又說:「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們的債。」
——他矢口否認紙片人有靈魂,卻相信一個紙片世界裡有地獄。
此時此刻,她倒寧願他不相信。
老嫗:「……反正皇帝若是換了,咱家過不了現在這日子,你信不信?——哎,這小夥子怎麼了?」
暗衛側身擋住庾晚音,硬著頭皮道:「許是有些擔心都城裡的親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給她盛了碗湯。
吃完了面,暗衛幫著收拾碗筷。庾晚音不願讓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著站起身來,腳下卻是一軟,撐著桌子才穩住身形。
那老嫗抬手摸她的額頭:「哎呀,燒這麼厲害,得找個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連忙攔住她,只說是趕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嫗有些猶豫,那老漢卻不樂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們這麼多大小夥子,我家只有一張床,被褥更是不夠啊。」
暗衛又摸出點銅錢:「大爺,只要一床被子給病人打地鋪,我們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漢將老嫗拉到一邊:「誰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你忘了最近村裡好多人家被偷么?」
這一聲並未壓得很低,眾人都聽到了。
暗衛臉色變了變,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蒼白著臉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叨擾了,多謝二老的面。」
她撐著一口氣朝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廚房的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似乎是窗扇被風吹得晃動了一下。
老夫妻一無所覺,暗衛卻神色一凜,無聲地比了個手勢。幾人之間無需言語,同時半途急轉,直奔廚房而去。
老漢:「哎,你們想幹什麼——」
庾晚音也詫異回頭,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槍。
廚房裡一陣騷亂,夾雜著幾聲陌生的痛呼。暗衛又出來了,幾人合力抓著一道不斷掙扎的矮小身影。
暗衛:「這人方才翻窗爬進了廚房裡,被我們抓了個現行。」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頭垢面,一雙因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庾晚音被其目光掃過,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渾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適。
他手中還緊緊抓著一隻包袱,被暗衛奪來一打開,錢袋、玉佩、臘肉等物五花八門攤了一桌。
老嫗:「啊,那是我家過年的肉!」又湊去細看,「這玉佩瞧著似是老王家的?」
那小偷猛然撒潑似的嚎叫起來,聲音嘶啞尖銳,卻被暗衛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漢:「……」
前腳剛說客人是賊,後腳就看客人捉賊。老漢漲紅了老臉,囁嚅著對幾人賠不是,被庾晚音溫聲勸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樸,為表謝意,當即收拾出熱水被褥,給庾晚音留宿用。又請暗衛幫忙捆了小偷,丟進了後院柴房,準備等天明再去報官。
庾晚音喝了碗薑湯,兩日以來終於第一次躺進了被窩裡,幾乎是一沾枕頭就昏沉睡去。
沒睡多久,卻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裡已經熄了燈,老夫妻回房睡了,幾個暗衛在她的地鋪旁邊靠牆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衛:「請娘娘恕罪,方才屬下將那竊賊綁去柴房的時候,他掙扎的動靜太大,引來了一些村民。那老漢還歸還了鄰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戶人家都知道了我們在此。」
陌生來客身手不凡,一來就捉住了小偷——這種新聞天一亮就會傳遍村裡。
他們不住客棧,本就是為了隱匿行蹤。現在多了這一出,暴露的可能性會成倍增長。
暗衛將聲音壓得更低:「娘娘,殺么?」
庾晚音燒得腦子發昏,思維慢了半拍,愣愣地看著他。
暗衛:「趁著天黑殺了這幾家人,還來得及嫁禍給竊賊,抹去我們來過的痕迹。」
庾晚音下意識道:「不行。」
過了幾秒她才理清思路:「我們現在就走,儘快去沛陽。」
她試圖支起身來,只覺全身關節都生了銹般酸軟無力。
暗衛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陣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這個狀態,強行趕路也只會拖後腿:「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叫醒我。」
但她沒能睡足兩個時辰。
深夜,馬蹄聲入夢,她在睡夢中陷入了一場無止無休的殺戮。彷彿回到了邶山腳下,眼睜睜地望著叛軍將夏侯澹淹沒。千刀萬劍加身,轉瞬間將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卻猶如感覺不到痛,目光越過人群朝她望來,沉寂而溫柔。
他遙遙做了一個口型:「跑。」
庾晚音一個激靈,強行將意識拽回現實。
馬蹄聲是從大地里傳來的。幾息之後,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來。
身旁的暗衛扶起她來,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門。
村口的方向響起一道男聲,似乎運足了內力,在靜夜中傳得老遠:「哪家有形跡可疑者上門借宿,速速上報,賞銀十兩——」
隔了幾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罵了一聲。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經將院門推開一線,忽聽附近幾家的大門吱呀吱呀連聲打開,數道細碎的腳步聲直奔村口而去,顯然都對那十兩賞銀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罵了第二聲,轉身道:「從後院逃!」
形勢不容猶豫,幾人迅速奔向後院,繞過屋舍時,只見老夫妻卧房的窗口已經透出了燈光。
暗衛腳步不停,當先飛身越過了後院的柵欄,又回身來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腳步聲逼近過來,熊熊火光已經照到了前門。
暗衛背負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邊緣,屋後不遠處就是一片樹林,黑暗中卻看不清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風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揮暗衛往林中躲,眼角餘光里忽然閃過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剛剛翻出後院,正朝另一個方向逃竄,背影矮小如猴,瞧著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邊跑邊扯著身上的繩索,撞見他們也是一僵,隨即「呲溜」一聲就跑得沒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見他消失在了鄰居家後頭的一條窄道。
庾晚音心念電轉:這小偷能在村裡行竊這麼久,說明之前從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裡一陣喧鬧,傳出一聲斷喝:「分頭去搜!」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下了決斷:「跟上那小偷!」
暗衛鑽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們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處拐角急轉。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衛窮追不捨。
小偷選的路線果然極其刁鑽,顯然對全村地形瞭若指掌,翻圍牆、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鰍,饒是暗衛目力過人,好幾次也險些被甩脫。
小偷半路一個急停,轉過身來氣急敗壞地瞪著他們,當場提起衣服一陣亂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經沒有贓物,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不是追你,別愣著,快帶路!」
小偷:「???」
身後大呼小叫聲再度逼近過來,小偷條件反射地轉了個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應過來,後頭那群追兵的目標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個帶路的。
小偷險些氣瘋,背對著他們眼珠子一轉,再度轉向。
追兵這一通鬧騰,將全村人都吵了起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不時有人推開門窗探看。
背著庾晚音的暗衛突然低喝:「你在往哪跑?」
原來小偷帶著他們的兜兜轉轉,竟是繞了個圈子,迎頭撞向了追兵!
見被識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開溜。
暗衛撲過去抓他。
身後火光閃爍,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這邊——」
暗衛:「分頭。」
四名暗衛斷然散開,兩人護著庾晚音,剩下兩人另擇他路,故意往顯眼的方向奔去。
暗衛抓住小偷,咯啦一聲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將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聽懂了沒?」
小偷渾身發抖,屈辱地點點頭。
跑開的那兩人引開了追兵,身後的人聲逐漸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後翻進了一戶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猶豫了一下,還是示意跟進去。
這家沒有亮燈,後院一片荒蕪,野草橫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進半人高的野草叢裡,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衛放下庾晚音,跟過去看了看,轉頭低聲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擱,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動野草遮住了入口。
這地洞極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來給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個大活人,頓時擁擠得轉身都困難。
那小偷一早被暗衛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
過得片刻,有人聲漸近。
一小隊追兵搜尋到此處,胡亂翻弄起了後院。庾晚音將槍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著。
頭頂有人交談:「應當不在這一塊,他們都往樹林追去了。」
「那村婦不是說是幾個男人么?我看又要抓錯人了,這都第幾個村了?」
「沒準是喬裝呢。」
「嗐,臭娘們真會逃啊。上頭那位說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們手裡了,不如先讓兄弟們嘗嘗那皇……」餘下幾字隱去了沒說,只留下一陣竊笑。
凌亂的腳步落在他們幾寸之外,又漸漸遠去。
又過半晌,確認人都走遠了,庾晚音繃緊的身體才一點一點鬆弛下來,打起了細小的擺子。
她高燒未退又折騰這一遭,只覺眼冒金星,貼著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希望來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聽完方才的對話,局勢算是徹底明了了。
都城裡如今是端王掌權。
夏侯澹呢?還有可能活著么?
暗衛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多謝。」她抖著手裹緊外袍,「方才分開的那兩位兄弟——」
「應該會借著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衛語聲平靜,「他們會在被俘之前自盡,不會給人留下線索的。」
出發時護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兩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是我的錯。」
她留下了那五戶村民,卻葬送了兩個暗衛的性命。
暗衛驚了一下,想找話勸慰她,庾晚音卻突然問:「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從穿來那日開始,她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因為按照原作,這些年輕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彷彿只要他們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負一份債。
暗衛:「屬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剛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真名。」
「屬下沒有真名。陛……」暗衛顧及到小偷在一旁,臨時改口,「主人說,我們領到編號的那天,他已將我們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從此前塵盡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著,將臉埋入膝蓋間。
這茫茫世間,有一個人能洞見她的所有痛苦。
當她踽踽獨行,才發現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腳印上。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漫長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遠,以至於連背影都尋不到了。
地洞里鴉雀無聲,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
庾晚音嗓子發緊,再次堅持道:「真名。」
暗衛頓了頓,似乎是笑了一下:「屬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聲逼問那小偷逃出村莊的路線,半天問不出一句話來。他匕首一划,小偷吃痛,帶著哭腔「啊啊」地叫了起來。
四七:「原來是個啞巴。」
庾晚音:「搜他的身,他剛才能逃出柴房,身上應該還藏了工具。」
窸窣一陣,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還有一條新情報:「……是個女啞巴。」
林玄英率軍一路殺向都城,頭一日還遇到了些阻撓,被他們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了過去。
從第二日開始,所遇反抗消極到可以忽略不計,有些州府甚至未戰而降,大開城門任由他們過路,只求早些把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們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亂,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攝政。
而端王宣稱妖后庾晚音弒君未遂,正在四處張榜抓捕她。
與此同時,新的密信飛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掃完,順手撕了:「端王又來催了,還讓我們沿路盯著點,幫他抓人。」
手下皺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經大勝,何必如此著急?」
莫非,他還遇到了什麼未知的難題?
林玄英催馬前行,眯了眯眼:「你們是盼著他贏,還是輸?」
那年輕的手下一愣,忙道:「屬下只效忠於副將軍一人,副將軍要殺誰,我等便殺誰。」
林玄英搖著頭笑了一聲,又問:「都練好了?」
手下咽了口唾沫:「練好了。」
林玄英一夾馬腹:「那就趕路吧。」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村裡已經沒了追兵的動靜。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來彙報道:「人都走了,但還有幾個村民不死心,在四處徘徊,大約想抓我們去換懸賞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這位……姑娘。」
借著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啞女小偷睜眼朝自己望了過來。
庾晚音:「沛陽離此地不遠,你去過么?」
她見此人居無定所,應當是到處流浪行竊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啞女半天沒動靜,直到四七又舉起匕首,才戒備地點了點頭。
庾晚音盡量讓聲音顯得和善:「我們要趕去那裡,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帶路,自有豐厚報酬,讓你從此不必再偷。怎麼樣?」
啞女還是沒反應。
四七:「還是你想死在這裡?」
庾晚音連忙唱紅臉:「放下匕首,好好說話。」
兩人一個威逼一個利誘,說了半天話,忽聽咕嚕一聲,有人的肚子響了。
啞女:「……」
她緩緩伸出手,做了個討飯的動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們還有乾糧么?拿給她吃。」
片刻後,啞女帶著他們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村莊,朝南行去。
啞女選的路線已經盡量避開了人煙,但仍有一座小鎮擋在半路。庾晚音擔心遇見昨夜的追兵,臨時給自己和兩個暗衛都變了裝,這回扮作了一個老婦。
結果鎮里的陣仗比她想像中更驚人。
街道上貼滿了一張張通緝令,她的畫像迎風飛舞,上頭還寫著「狐妖轉世」「禍國殃民」等大字。
還有幾隊兵馬輪番巡視,為首的高呼著:「見到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來上報,重重有賞!」
啞女領著他們七拐八彎避過巡查,遠遠地聽了幾遍這高呼聲,忽然回頭,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後頭的十二低聲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會出賣我們換賞金。」
庾晚音連續走了三天路,雙腳已經磨出了水泡。身體一陣陣發冷,她自知到了強弩之末,咬牙沒有聲張,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慢。
她眼望著前方:「盯緊一點,必要時殺了她。」
結果,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後的殺氣,自認無法逃脫,那啞女變得異常老實,悶頭乖乖帶路。
即將離開鎮子時,她突然從幾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暗衛大驚,正要追尋,啞女竟然去而復返,卻是坐在一架驢車上。
庾晚音:「……你偷的?給我用的?」
啞女翻了個白眼,打手勢催促他們趕緊上車,趕緊跑路。
有暗衛盯著啞女,庾晚音終於在車廂里躺了下來,得以緩過一口氣。
身體疲乏到了極點,神經卻緊繃著,大腦仍在拚命運轉。
端王這抓人的誇張架勢,仔細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說,自己一介女流,又無兵馬,又沒有真的身懷龍種,短期內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剛剛上位,理應把全副精力用於穩定都城的形勢,為何反倒將這麼多人馬往外派,來搜捕一個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絲行將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僅僅是自己呢?
鎮中追兵喊的是「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為何非要強調男子?是怕自己喬裝打扮,還是——他們原本的目標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來了嗎?
這與其說是她的推測,不如說是她的祈禱。
如果還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
想著這個問題,苦澀的平靜如夜雪般緩緩飄落,將她覆蓋。在這亡命路上,她奇蹟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驢車無法通過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車步行。
庾晚音真心實意地對啞女道了謝,又讓暗衛處理了她手腕的傷。為表誠意,還提前掏了把碎銀遞給啞女,當作預付款。
啞女捧著錢,露出了相識以來的第一個笑。
她投桃報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農戶家,偷了輛牛車。
庾晚音:「……」
如此幾番更換交通工具,終於有驚無險,在翌日傍晚趕到了沛陽城外。
不出所料,城門口也有守軍拿著通緝令,細細盤查進城的百姓。而且這一批守軍氣勢森然,一個個站得筆直,冷麵帶煞,宛如閻羅在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邊軍的甲衣。」
這沛陽城豈止是淪陷,儼然已經被邊軍全面接管了!
可是這邊軍占著沛陽城,為何還要開放城門,供百姓出入?難道指望用這種方式抓到通緝令上的皇后?
他正想著,就見庾晚音排入了進城的隊伍。
十二:「……」
他低聲提醒道:「娘娘,這要是進了城,被人瓮中捉鱉,咱們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庾晚音:「放心吧。」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件。
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個小東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時才往頭上插去。
十二:「這是?」
「信物。」
庾晚音舉步向前走去,囑咐了一句:「等下別動手。」
城門口的兵士將庾晚音從頭打量到尾,揮揮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僂著身形,由十二攙著,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識便要出手,庾晚音卻沉聲道:「都別動。」
她緩緩轉身,與那人對視。對方面帶探究,庾晚音則巋然不動。
對方頓了頓:「請隨我來。」
餘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單獨帶走庾晚音,一路將她帶到了知縣府邸。
原本的知縣不知躲去了何處,這富麗堂皇的府邸已經被鳩佔鵲巢,由邊軍層層護衛起來。
書房燈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師椅上讀著軍報,忽聽門外一聲通報:「副將軍,人找到了。」
他抬眼掃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經心道:「人帶進來,你們退下。」
房門合上。
林玄英丟開軍報,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著她做過偽裝的臉。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頭上搖晃的東西,遞給他看。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雲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間紅了。
庾晚音:「……阿白,別來無恙?」
眼前這個人與她記憶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雖然臉還是那張臉,卻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偽裝,露出了青年的樣貌。
他的眼瞳依舊如故,越是在暗處越是亮得驚人,像淬過火的琉璃。只是配上這一身裝扮,那雙清冽的眼睛就無端帶上了幾分凌厲。
庾晚音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麼語氣與對方說話。
夏侯澹在信中告訴她沛陽有援軍,但或許是擔心信件被截獲,並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發簪時就猜測阿白應該是混在軍中,但沒想到這傢伙搖身一變,竟成了帶隊的老大。
說好的江湖少俠呢?初見時那一身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氣質,難道還能偽裝出來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細嗎?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嗎?就算他是友非敵,這滿滿一城將士呢?
她剛想到此處,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來還從未如此狼狽過,身上都漚出味兒了。林玄英卻像是渾然不覺,那熟稔的語氣又與阿白一般無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著他,一瞬間回想起了冷宮後院里的流螢和西瓜。無數疑問同時湧向喉口,一時竟哽住了。
林玄英卻根本不給她機會,按了按她的脈,眉頭緊鎖:「你病了?」
「不礙事。」
「不行,這樣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說轉身喚人。
軍中沒有侍女,來了幾個兵士,被林玄英打發去燒水煮葯。片刻後他們將庾晚音帶到一間備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禮便低頭離開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這分明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隊伍。
話又說回來,不管來者是誰,此時若想要她的命,根本無需費這麼大周章。
庾晚音顧不得其他,轉身鎖上房門,默默泡了個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與血污。
浴桶邊放著一套乾淨的男裝。她換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環境,就響起了敲門聲。
林玄英隻身站在門外,手中端著一碗葯:「快去被窩裡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自己喝還是我喂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過去仰頭一口悶了:「多謝林將軍。」
林玄英一頓,苦笑了一下:「我想著不搞清楚情況,你一定不肯睡。來吧,你問,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開門見山,庾晚音也就單刀直入:「你是林將軍,還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時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個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經被處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這就可以解釋他突兀轉換的身份。
卻聽對方道:「我是林玄英。」
見庾晚音滿臉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師父給我取的諢名。你看我的膚色,你覺得我爹娘跟我師父誰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這麼說來,你確實是江湖出身?但你剛剛出師,怎麼就當上了副將軍?」
林玄英咳了一聲,眼神飄忽了一下:「這個嘛……」
就在這兩秒間,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為你並不是剛剛出師。」
這一刻,庾晚音回憶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正是尤將軍回朝述職時。
阿白對燕國與羌國瞭若指掌。
阿白當時就對她說過:「我知道好多東西呢,我還殺過……」卻被夏侯澹打斷了。
阿白曾經提議將汪昭塞進右軍,由自己護送他出使燕國。但夏侯澹拒絕了,只讓他留在崗位上。儘管如此,最後汪昭仍是取道西南離開的。
阿白陪他們演完一場戲,又在尤將軍離開都城的同時匆匆消失,只說陛下布置了別的任務——當時她還疑惑過夏侯澹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種恍然大悟之感:「我們的初見,其實不是你與陛下的初見吧?你們認識多久了?」
林玄英撓撓頭:「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說的隱情。」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過往的話,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訴我了。」
林玄英詫異地睜大眼:「他居然告訴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計瞞著你,就怕嚇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兩個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著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現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師無名客起了一個天卦,算出有異世之子到來,將改變國運。他本想親自出山輔佐,但那一卦窺破天機,使他元氣大傷,不得不閉關休養。於是他派我出師,找到了陛下。
「陛下當時說,他在宮中已經培養了一批忠於自己的暗衛,我護在他左右的意義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則手中沒有底牌,無論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敵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軍。
之所以在三軍中選擇右軍,一是因為右軍與端王關係最遠,二是因為領頭的尤將軍最為草包,根本無力管控軍隊。如此一來,他們的小動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覺。
想要真正掌控數萬兵馬,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與威望缺一不可。
這事兒急不來,只能花費數年徐徐圖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強,經過一場又一場大大小小的戰役,逐漸嶄露頭角,憑實力收服了人心。他與夏侯澹一明一暗,用盡手段,在各方勢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將軍,成為了右軍實際上的領導者。
「到去年,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打算將整個右軍肅清一遍,然後就開戰。雖然依舊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帶走太后和端王——這是陛下的原話。但就在那時,」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現了。」
林玄英第一次聽說庾晚音,還是出師之前。無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時,也算出還會有另一個異世之人即將到來,只是不知在何時何地。這兩人之間有許多因果纏繞,至於是良緣還是孽緣,卻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
後來他問過夏侯澹此事。夏侯澹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輕描淡寫道:「說起來是有這麼個人。」
林玄英:「……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一副差點忘了的樣子?」
那少年君主低著頭,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會來了吧。」
之後的幾年間,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記時,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個名字。
雖然同為異世之魂,這個神秘的庾妃卻與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們原本的計劃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卻一上來就要布很大的局、繞很多的彎子,只為精打細算,犧牲最少的人。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條性命,對她來說都金貴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觸。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見多了。沙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若都像這般婆婆媽媽,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勢瞬息萬變,如此拖下去,恐怕連最後的勝算都會成為泡影。
但夏侯澹卻對她的天真夢想照單全收,廢掉了己方已有的計劃,命林玄英退而蟄伏。
有那麼幾天,林玄英在認真考慮撂挑子。
後來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終於見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卻也看輕了她。
她當時喬裝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妝容,站在常年黑霧繚繞的夏侯澹旁邊,那麼輕盈,那麼美。像一隻小小的雲雀,身陷在狂風暴雨里。
她明顯不屬於那所深宮,而應該泛舟天地之間,當一個了無牽掛的江湖兒女。
林玄英去勸說夏侯澹放她自由時,想過對方或許會暴怒,會拒絕。
結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認知:「她有她的抱負。」
再後來的發展更是顛覆了他的想像。
庾晚音那個發夢似的計劃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裡神仙打架,幾輪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靜,天下太平。在邊陲之地的傳說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顧,不費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戰事與災禍。
誰又能猜到這天道姓庾?
庾晚音聽到此處,心底一個巨大的疑團終於解開了。
庾晚音:「跟圖爾和談前夕,陛下還說會借兵給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沒明白他哪來的軍馬出借!他說是阿白,我還傻不愣登地問他,阿白單槍匹馬怎麼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確實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銳兵馬給圖爾,為免引起注意,數量其實不多。好在圖爾爭氣,一回燕國就接應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著她,語聲中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傷懷:「我錯看了你,陛下卻沒有。你剛來時他就說過,你當然是這樣的人,因為在你們的來處,每條命都是命。」
庾晚音許久沒出聲。
她剛剛讀完那封信時也曾想過,夏侯澹在那漫長而不見天日的歲月里,多半是已經放棄了吧。所以自己穿來時,才會見到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以及一個與暴君無限接近的他。
原來不是的。
如果他沒有慘淡經營出林玄英這張強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劇本,也只能處處受制、舉步維艱,最初的設想都會成為鏡花水月。
她幾乎無法想像,一個開局就身中劇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撐下來的。恐怕他自己並不想弄清楚,活下來的這個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來之後,每一次關於過往、關於身份、關於紙片人的對話,都是萬箭穿心。
儘管如此,他幾乎是剛打一個照面,就將一切押給了她。
庾晚音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他的消息么?」
林玄英搖搖頭:「我們約定過,如果他活著出來,就在沛陽會合。我一路趕來接管了此地,就是為了等你們,結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廝倒是宣稱皇帝忽染重疾,在宮內養病,但真假未知。都城裡現在風絲不透,我的探子還在找門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帶來的那三個人。明日一早,給你看個好東西。」
庾晚音:「……啥?」
林玄英已經關門走了。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個懸念,吊得庾晚音輾轉反側,卻也使她的情緒不至於跌入深淵,最終迷迷糊糊睡去時,心裡還對他口中的「好東西」留了一線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動驚醒過來,一瞬間以為還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對著客房華麗的掛畫發獃。
門外有兩個護衛在值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後,才敲門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將軍通報一聲?」
「我來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對面。
庾晚音:「你要給我看的是?」
林玄英樂在其中地搖搖頭:「不著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現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悶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帶著她走到知縣府的書房,停步轉身,先將她請進了門。
庾晚音一腳邁入,數道探究的目光登時從半空中投射下來。
裡面已經站著四五名魁梧將士,一個個身長八尺,看著就是能一拳打穿城牆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後,反手合上門,忽然神情一肅,單膝跪地行禮道:「臣護駕來遲,請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們反應了半秒,忙跟著跪了一地,齊聲復讀:「請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舉意在替自己確立地位,所以一臉淡然地受了這一跪,這才不疾不徐道:「諸位快快請起,千里救駕,何罪之有?」
林玄英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經:「啟稟娘娘,屬下出兵前耽擱了一些時日,乃是因為奉陛下之命,秘密趕製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頭突地一跳。
林玄英揮揮手,指揮著兩個將士抬來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槍。
滿滿一箱的槍。
庾晚音在心中飛快評估著殺傷力:「這一批……那什麼……」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林玄英喜慶地提醒。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總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稟娘娘,共計千支,此外還有彈藥數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圖紙是陛下送來的,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無數機關部件,分了十餘次才全部送到。我們又找最好的工匠,幾經失敗才造出第一支。這袖中弩得來萬分不易,但戰力空前絕後,即使與其他兩軍數萬兵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後一句解說對庾晚音來說毫無必要。身為現代人,她怎會不知道熱兵器在這個世界的殺傷力?
更何況,敵方對此還一無所知,無論從裝備上還是戰術上都毫無防備——幾乎等同於幾萬個站著任掃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盤,慷慨激昂道:「大軍今日開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兩軍。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啞忍數載,枕戈飲膽,只待今日必勝之機。端王謀逆作亂,兩軍為虎作倀,只消娘娘一聲令下,我等當為天下誅之!」
「當為天下誅之!」巨人復讀。
庾晚音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劇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還在狼狽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當是暫緩一口氣,還要進行一番艱苦卓絕的鬥爭。
誰又能想到一夜過去,他們距離勝利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然而……
「林將軍,借一步說話。」
她將林玄英拉到書房一角的書櫃後面:「陛下如今還下落不明,如果貿然開戰,他卻真的落在端王手裡,我們又當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她:「這是我出發之前,他寄來的最後一道密旨。」
庾晚音飛快地掃了一遍,隨即像被刺痛雙目般閉了閉眼。
這與其說是密旨,不如說是一封遺詔。
寫得非常簡短,一共只有兩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統,封庾晚音為太后,又點了幾個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務。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話:「逆賊夏侯泊,直誅勿慮,當以天下為先,勿論朕之生死。」
翻譯過來就是:殺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後成為你的累贅,也不想在敵營受辱。但他也知道我們不可能真的棄他於不顧,所以一早說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會找機會同歸於盡;如果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他會……自我了斷。」
庾晚音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一時間血液上涌,像一隻應激炸毛的動物:「所以,你就順理成章地放棄他了?」
「當然不是!我還在派人四處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動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時間來不及的。叛軍都在日以繼夜朝都城趕,看端王這架勢是打算直接登基。他還在四處搜捕你,很快就會查到你在我這裡。一旦提前暴露,我們就無法攻其不備了。」
「……」
林玄英:「陛下留下這密旨,就是逼我們顧全大局,抓緊行動。」他語氣冷靜,「其實,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軍,我們的先鋒軍剛才已經開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舊緊盯著林玄英。
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昨日之前,她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還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還有一道聖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權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從眼神里猜出她心中轉的念頭,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對這一切根本不感興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師父命我輔佐陛下,而陛下命我聽令於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還不明白嗎?是他要為你掃除一切障礙,要保你榮登高位,百歲無憂。他自己沒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於一切平定之後,是踹開太子文治武功,還是拂衣而去遊戲人間,都隨你高興。」
……
庾晚音:「最後一句是他說的還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是我加的。」
知縣府里一片死寂。
無人出聲時,隱隱的震動從腳下傳來。城中的大部隊出動了。
庾晚音與林玄英對峙的當口,一旁的將士等不住了,走來低聲問:「將軍,是否先將這些袖中弩分發給大軍,下令備戰?」
林玄英站在書櫃陰影中,沒有答話,挑眉看著庾晚音。
於是房內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無形的潮水席捲而來,將她推向高處。她張了張口,數萬人的生死掛在她唇齒之間。這一次不是演習,也沒有失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