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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故人重逢節

所屬書籍: 成何體統

她站在政權的終點與起點,在大風起處俯瞰洪流。境隨心轉,因緣生滅,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憑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無一人擋著。

此即至高,無上。

她無法自控地一陣顫慄,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庾晚音在這一刻忽然領會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許每一個走到最高處的人,都曾路過這個拐點。或背離,或捨棄,撒開一雙緊握的手,投身於一片浩瀚的虛無。

可為什麼是自己?為什麼偏偏是她這麼一個又懶又弱、平生樂趣只是擠在地鐵上看點小說的社畜,掉進了這個世界,站到了這個位置?

面前這道題,本該由聖賢垂問,由千古豪雄作答。現在老天爺卻硬是把答題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問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將軍。」庾晚音道,「陛下命你聽令於本宮,對嗎?」

林玄英和巨人們都是一頓。

庾晚音既然當眾逼他表效忠,就意味著她即將給出的命令,他們多半不愛聽。

林玄英低頭與她對視著。與初遇時那個養尊處優的寵妃相比,此刻的她蒼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紺青色暈影。

匪夷所思的是,這卻反襯得她的五官更明艷了。上揚的眉峰,猩紅的眼角,唇邊似有若無的弧度,既嫵媚,又威嚴。

彷彿過了許久,他跪地道:「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皇宮大殿。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只有膽子大的才敢驚異地抬眼瞟一下。

夏侯泊的輪椅停在空蕩蕩的龍椅旁邊。他歪坐其上,垂眼看著眾人:「陛下被妖后所害,沉痾難起,只得命本王代理朝政。諸位可有事要奏?」

他現在的樣子實在可怖,半顆腦袋都纏著紗布——北舟那一槍不僅崩掉了他的一邊耳朵,也毀了周圍的皮膚,破相是肯定的了。

更嚴重的是那兩條綁成了粽子的腿。那天在邶山腳下許多人都瞧見了,他的雙腿被落下的巨石砸了個結結實實,拖出來的時候形狀都變了,不知骨頭碎成了多少節。

為了保住這兩條腿,太醫院的老頭子已經換了三波,目前看來希望仍是渺茫。而且,粗通醫理的臣子心中都在犯嘀咕:這麼嚴重的傷,是有可能引發膿毒血症而身亡的。

即便如此,他頂著慘白的臉色和盈額的冷汗,居然還要堅持上朝。

這男人的權欲簡直大到了瘋狂的程度。

也可能他本就是個隱藏的瘋子,比夏侯澹還瘋。

但即使是心中清楚他謀權篡位的臣子,也只敢低著腦袋不吭聲——大殿之外,他那支叛軍還在四處巡邏,鎮壓一切膽敢反抗的力量。更何況在都城之外,還有三支大軍正在趕來。

這個人執掌大權是遲早的事,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條命呢?

夏侯泊又催問了一遍,幾個老臣戰戰兢兢地上前,報了些無關痛癢的地方小事。

未等他開口,忽然有人朗聲道:「臣有本要奏。」

李雲錫昂首闊步走出了隊列。

當日邶山腳下,邊軍剛剛撐起巨石,將雙腿被砸爛的端王拖走,大地就突然開始震蕩。

地動山搖,土石迸裂,即使是最訓練有素的將士也摔得東倒西歪,全場幾乎無人站立。

在那一片混亂中,山上的李雲錫等人卻奇蹟般保住了性命。追殺他們的兵士被震了下去,他們幾個卻牢牢抓著樹根躲過一劫。

待他們連滾帶爬地逃下山,夏侯澹和夏侯泊都已經不見了。只能看到數駕馬車在叛軍護送下,朝著皇宮的方向匆匆遠去。

也正因此,眾臣心中始終有個疑問。

而李雲錫將它問了出來:「敢問端王殿下,臣等何時可以面聖?」

殿上的夏侯泊垂眸望向李雲錫,眼中一片陰冷。

然而李雲錫當初不怕夏侯澹,此時更不會怕他,甚至宛如站到了舞台中央,一臉英勇無畏地回望過去。

對視幾秒,夏侯泊似乎是想露出一個微笑,結果只牽動了半邊臉的肌肉,笑得分外猙獰:「本王剛剛說了,陛下重病,需要靜養。而且妖后還流竄在外,誰也不知道她會使什麼妖法禍亂朝綱,宮中近日還是防備周全些為好。因此,本王不敢讓可疑人等面聖。」

他將「可疑」二字咬得很重,目光陰惻惻地掃過幾名大臣。

當日邶山兵變,文武百官慌亂之中,都下意識地朝各自選擇的陣營逃去。也正因此,不少隱藏的擁皇黨都暴露在了端王眼中。

此時這些人被他一一掃過,頓時一陣顫慄,將頭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誰叫他們押錯了寶呢?

夏侯泊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李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時打擾陛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顯然李雲錫若是再軸下去,一個「妖后黨羽」的罪名便要扣下來了。

李雲錫仰頭直面著端王:「臣以為——」

「臣以為當日邶山之變甚為蹊蹺,尚有許多疑點未明,需稟告陛下。」

楊鐸捷緩緩走到李雲錫身側與之並列:「單憑區區一個刺客的一面之詞,便要給一國之後定罪么?」

「說得對呀,」爾嵐緊隨其後,「庾少卿貴為國丈,未經審理就關押入獄,不知循的是何律法?」

「放肆!」有端王黨叫囂開了,「殿下,這幾人無事生非,居心叵測,應當拿下徹查!」

夏侯泊眯了眯眼,對著侍衛抬起手。

「金大人此言差矣!」

一個年輕官員突然大步走了出來:「李大人求見陛下,乃是因為此等機要之事,確需陛下親自定奪。卻不知金大人口中的無事生非是何意?」

這人正是邶山下暴露的擁皇黨之一。

他這一牽頭,餘下的擁皇黨面面相覷,都有些蠢蠢欲動。

方才他們瞧見端王眼中的凶光時就多少領悟了,現在想明哲保身已經晚了。就算當一時縮頭鵪鶉,以端王縝密多疑的性子,自己此生斷無出頭之日。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到這關頭,眾人難免也被激起了一絲血性。一個篡位的如此囂張,還有沒有天理了!

一個接著一個,二十餘人站了出來,與端王黨針鋒相對。還有一些雖未開口,卻也終於抬起了腦袋,直視著端王。

無數目光同時射向他,一時竟氣勢迫人。

夏侯泊心中恨意滔天。

他可以殺一個,也可以殺兩個。但在都城裡的反抗勢力尚未完全清繳時,他承受不起殺死數十名重臣的後果。

必須咬牙忍幾天,等三軍到了,就再無後顧之憂。

他深吸一口氣,溫聲道:「今日晚些時候,待陛下龍體恢復些許,自然會召見諸位。下朝。」

話音剛落,便抬手示意宮人將自己推走,背影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雲錫等人自然不會被這句模稜兩可的說辭搪塞過去。

下朝之後,他們帶著一群年輕官員,直接到夏侯澹的寢宮門前跪成了一片。

侍衛上前想要驅趕,他卻一臉浩然之氣:「我等只是跪在此地為陛下祈福,等待他召見。」

這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打的又是為皇帝祈福的名號。侍衛不敢擅自動粗,只好去請示端王。

也不知夏侯泊吩咐了什麼,沒人再來驅趕,任由他們在寒風中自行跪著。

到了下午,文臣們東倒西歪,就連身體最強健的李雲錫都凍得打起了擺子。身旁的爾嵐面色鐵青,已是搖搖欲墜了。

李雲錫勉強抬頭瞧了瞧依舊緊閉的寢宮大門,開始思索是強闖一次試試看,還是先打道回府,明日早朝再以死相逼。

就在此時,寢宮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宮女飛奔出來,順著迴廊跑遠了。

李雲錫眯眼看著,心中湧起不妙的預感。

不一會兒,宮女帶著蹣跚的老太醫匆匆趕回。侍衛隨即又關緊大門,擋去了他們窺探的目光。

又過片刻,夏侯泊親自來了,面色冷肅,由人推著進了門。李雲錫等人已經站起身來,追過去叫了一聲,他充耳不聞。

李雲錫轉向侍衛:「讓我們進去。」

侍衛:「屬下有令在身,不得放行。」

楊鐸捷哆哆嗦嗦拉開李雲錫,上前與侍衛交涉。還沒說兩句話,門內傳出一聲尖銳的悲號。

李雲錫等人越過一群哭哭啼啼的宮女,趁亂擠進裡間摸到了榻前。

太醫跪著,端王坐著。床榻上躺著的人面色青白,死不瞑目。

李雲錫猶不死心,將他的臉仔細打量了三回,腦中「轟」的一聲,只知道自己跪了下來,心中卻一片茫然。

怎麼可能真是夏侯澹呢?

夏侯澹怎麼就……這麼無聲無息、孤苦伶仃地死了呢?

這不該是他,也不該是他的死法。

端王歪坐在輪椅上,吃力地傾身握住夏侯澹的手,滿臉寫著悲痛萬分:「陛下放心,臣定會好好撫養小太子。」

李雲錫口中翻起一股血腥味,是後槽牙咬出了血來。他猛然抬頭,惡狠狠地瞪向端王。

夏侯泊猶如未覺,抬起袖子優雅地拭了拭眼眶,未毀的那半張臉仍是一派溫文爾雅:「如今多事之秋,更不可一日無君,儘快準備太子的登基大典吧。來人——」

「是!」窗外有人齊聲相應,氣勢驚人。

夏侯泊的目光掠過李雲錫,又輕飄飄地投遠了:「送各位大人回府暫歇,準備守喪。」

當——當——

低沉的喪鐘聲飄出了都城,在鉛灰的天幕下回蕩不絕。

林玄英是在馬背上接到這個消息的。天子駕崩的消息不可能壓得住,整個隊伍里一片嘩然。

他愣怔了數息,倏然回過神來,飛快地扭頭去看身後——庾晚音正扮做他的貼身侍衛,跟在他身後行軍。

她被盔甲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出表情。

林玄英收了收韁繩,放緩速度與她並駕而行,卻頭一次躊躇著不知怎麼開口。

最後他只是乾巴巴地低聲問:「你覺得如何?」

庾晚音:「是好消息。」

林玄英:「?」

他頗有些膽戰心驚地看向庾晚音。

庾晚音的聲音毫無波瀾:「如果屍體是真的,端王手上已經沒有牽制我們的籌碼了。如果屍體是假的,說明他並未找到陛下,那他的手裡也沒有籌碼。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可以繼續推進計划了。」

林玄英努力理清思緒:「那有沒有可能,屍體是假的,但陛下還在端王手中,扣著當作底牌?」

「不可能。」庾晚音冷靜搖頭,「如今天下皆知陛下已崩,消息還是他放出的,到時候他再變出一個陛下,誰又會認?」

林玄英大駭:「你不會認嗎?」

「我會。但端王不信我會。他自己天生冷情冷性,便堅信世人皆如此,他不會拿人性冒險的。這一點,我在制定計劃時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的計劃,說來其實簡單粗暴:端王急於見到三方援軍,遲早是要與三軍首領密會的。林玄英只需隱忍到那時,再當場拔槍殺了所有人,首領集體暴斃,餘下的自然會樹倒猢猻散。

如果其餘兩軍到那時還賊心不死,再由右軍屠了他們也不遲。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動干戈,無非是習慣了冷兵器時代的思維模式,沒有考慮過壓倒性的殺傷力,讓他們在戰術上有無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設下再多防備又如何?除非他研發出防彈衣,否則一切都是徒勞。

按照這個計劃,如果能擒賊先擒王,便可將傷亡減少到最低。同時將行動延後,也就有了更多時間搜尋夏侯澹的下落,確保不會將他置於險境。

只是,都城傳來的這「好消息」……

林玄英擔憂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現得過於冷靜了,冷靜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開口再仔細討論一下屍體的真假,就聽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還是要抓緊找到他。」

林玄英:「……」

她這是徹底拒絕討論屍體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僅拒絕討論,也拒絕朝那個方向思考。

一旦開啟那扇閥門,她的思緒就會立即停滯,手腳也瞬間不聽使喚。

冥冥中彷彿有一道聲音逼迫著她:別停下來,別想他,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憑一口氣撐著。她不能讓這口氣斷在這裡,因為她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

行軍一日後,大軍安營紮寨。

林玄英為庾晚音指了一間單獨的帳篷,仍舊由十二和四七負責守衛。

她還多了一個小跟班——進沛陽城之後,她本想付清啞女的傭金就與之作別,卻沒想到啞女的眼珠轉了幾轉,比比劃劃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幹活。

偷東西太辛苦,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想到這一路上啞女本有無數次機會將自己交給追兵,卻始終沒有出賣自己,似乎本性並不惡劣。加上自己一個女子跟在軍中,確實有諸多不便,於是權且將她收為了侍女。

啞女生性機靈,動作也麻利。兩名暗衛剛支起帳篷,她已經替庾晚音鋪好了被褥,甚至弄來了一隻湯婆子,灌上熱水遞給庾晚音,示意她抱著保暖。

庾晚音風寒未愈,將溫暖的湯婆子抱在懷裡舒了口氣,決定暫時不追問她是從哪裡弄來的。

庾晚音原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結果卻多虧了身體的疲憊,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識。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啞女蹲在她身前,點著一支火摺子,面色警惕,打手勢示意她仔細聽。

庾晚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只能聽見帳篷外風雪呼嘯。

庾晚音:「怎麼了……」

話音未落她微微一頓。風雪中似乎還有別的異動,是一陣嘈雜的人聲。然而沒等她仔細分辨,那嘈雜卻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開被褥,從啞女手中接過火摺子。

如果出了什麼亂子,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連十二和四七也沒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滅了火折。為了避嫌,帳篷中間被一道布簾隔開,兩個暗衛在另一側守夜。

庾晚音躡手躡腳地走去掀開布簾。果然,外面兩個暗衛都不知所蹤。

她又掀開門帘,在撲面而來的風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營地里此時一片安靜,不像是遇襲的樣子。不遠處,林玄英的主帥帳篷里卻透出搖曳的燈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帥帳篷門口,那門帘卻被人一把掀開,林玄英大步走了出來,一邊還回頭沖著身後說話:「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問——娘娘!」他險些撞到庾晚音,仗著身手靈活才及時避開,「……你怎麼醒了?」

庾晚音:「我在尋我的暗衛。」

林玄英愣了愣:「他們不見了?別急,我派人去尋。外面冷,進來說話吧。」

林玄英給她尋了張毯子:「坐。怎麼穿這麼少就跑出來?來喝點熱茶……」

說是要派人去尋暗衛,卻半天不見他有動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沒碰那杯熱茶,目光卻不動聲色地在帳篷里轉了一圈。主帥帳篷中也掛起了一道布簾,隔開了另外半邊空間。不知道其後是那些槍支彈藥,還是別的什麼。

林玄英與她相對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顧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還想再問你一遍。」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嚴肅:「咱們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時,就沒有回頭路了。如果你想離開,這就是最後的機會。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擔負這一切。」

他的眼睛遠遠亮過這一星燭火,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然而這一問放在這一幕,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庾晚音腦子裡想的全是:他剛才在對誰說話?暗衛去哪兒了?

「我不擔負……」她笑了笑,「誰來擔負呢?你么?」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幾分:「我說過我毫無興趣。」

「那是誰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隨口一問,看見他平靜的面色,卻忽然頓住了。

「那是誰呢?」她又問了一遍,「這裡還有別的主事之人嗎?」

林玄英眨眨眼。

目光輕飄飄地轉向另一側。

庾晚音猛然起身,動作太快,險些帶倒一旁的燈燭。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卻已經踉蹌著走到那張帘布前,一把扯開了它。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好久不見。」

昏暗燭光下,他圍了狐裘,擁爐而坐,臉上卻殊無半點血色,顯出幾分鬼似的青白。帘布掀起的風吹得燈影搖搖晃晃,他半身隱在濃重黑影中,長發披散,身周的戾氣如墨水般洇開。

庾晚音:「……你去了哪裡?」

夏侯澹平靜道:「正如剛才阿白所說,如果你想離開的話,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路上發生了什麼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聞:「你讀過信了么?」

庾晚音陡然間心頭一燙,竟是怒火中燒:「閉嘴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是讀過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再做選擇……」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個腦袋偏向一邊,半天沒動靜。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來了,但是躲著不來找我,卻派阿白去打發我。」

林玄英:「……」

林玄英從帘布後探出半個腦袋:「那我迴避一下。」

帳中兩人誰也沒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聲音愈冷:「你是真的覺得這種時候,我會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終於動了動,緩緩回過頭來望著她,眸光微閃,虛弱道:「從……從來沒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氣不打一處來,又揚起手來。

夏侯澹腦袋一縮,鍥而不捨地說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脹著,忽然如同被針扎破的氣球,半天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絲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擺:「消消氣。」

庾晚音甩開了他的手。

夏侯澹:「。」

庾晚音雙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領,一把扯了下來,又去脫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別重逢這麼熱情嗎……」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諢,三兩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膚。同時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的由來。

夏侯澹身上沒有武器造成的傷口,只有一塊塊青紫的淤痕與縱橫遍布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開肉綻,血痂連著血痂,還有尚未痊癒的口子還在緩緩滲著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開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見了血跡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傷眼睛般偏了偏頭,咬牙問:「你在路上發病了?」

夏侯澹:「嗯。」

也正因此,他沒能按照約定及時趕到沛陽。

當時在邶山腳下,趁著地震大亂時,身負重傷的北舟背著他,與一群暗衛一道殺出了重圍。

甩脫追兵後,北舟卻半路停下腳步,將夏侯澹交給暗衛,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脫隊獨自走向了另一條岔道。

他沒有留下一句話,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擔心拖慢眾人的速度,還是得知自己真實身份後,選擇了分道揚鑣。

後來,靠著一群暗衛捨命相護,他們又幾次虎口脫險。眼見著沛陽在望,夏侯澹卻突然毒發。

這一次發作來勢洶洶,更甚從前。夏侯澹只撐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失去了神智。後來在劇痛與癲狂中做了些什麼,他自己渾然不知。

暗衛起初不敢綁他,後來實在攔不住他傷害自己,又怕動靜太大引來追兵,才不得不將他五花大綁,藏了起來。

等他從昏迷中醒來,已經過了兩天兩夜。而這時,林玄英已經率軍開拔,離開沛陽了。

夏侯澹派人與林玄英聯繫,確認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狀態過於虛弱,此時亮相於右軍面前,反而會動搖軍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來軍營。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嘶。」夏侯澹停下話頭吸了口涼氣,「輕點。」

庾晚音正為他重新上藥,聞言下意識指尖一顫:「很疼?」

問完才驀地反應過來——這廝頭疼欲裂了十幾年了,會為這點小傷嘶涼氣?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慚道:「有點,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無可忍,安靜幾秒後直視著他問:「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氣,又故意讓我自行發覺你的傷?」

夏侯澹:「。」

夏侯澹:「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帘為他上藥,又取來爐火邊烘暖的衣物,輕輕為他攏上了。口中低聲問:「其實阿白去尋我,也是你故意要讓我起疑,來帳中找你,對不對?」

夏侯澹低下頭:「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陣酸楚:「你要什麼呢?你這樣……千方百計瞞我這麼久,卻又送我獨自逃命,還留下書信坦白一切……最後又這樣出現在我面前,卻問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際,夏侯澹的五指輕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燭光搖曳,映在他暗不見底的眼中,終於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個寒噤。

鬆鬆握著她的手指驟然收緊,力道之大,讓她第一次覺出疼痛。

夏侯澹對她仰起頭,臉上刻意拼成的輕鬆笑意不見蹤影,就連面對她時霧氣般氤氳的溫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蠍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個靠著老謀深算笑到了最後的君主面無表情地望著她。他們之間再也不剩任何一層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誠相對。

他一字未發,卻又已經說明了一切:這一切當然都是計劃之內的。以身為餌,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是他最精巧也最殘忍的一計。

庾晚音本該覺得突兀不適,卻像是已經為這一瞬間等待了一世紀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沒有掙扎,反而抬起那隻自由活動的手,撫上了他的嘴唇。

殘忍的孤君閉上眼睛,在她手心親了親。

「我想要你愛我。」

林玄英度過了難熬的一夜。

本來還擔心他倆見面吵架,守在營帳外聽了一會兒牆角。到後來裡頭傳出的動靜逐漸不對勁,他呆愣了片刻,罵罵咧咧地走了。

走出幾步又繞回來,還得打手勢命令四周的親信加強守衛。

夏侯澹把他的帳篷佔了,他無處可待,最後憋著火氣鑽進手下的帳篷里,半夜三更將人鬧起來開會,硬是拉著幾個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軍醒來之前,林玄英鑽回了主將帳篷,在布簾外側重重咳嗽一聲,陰陽怪氣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裡頭窸窣作響,片刻後庾晚音衣衫齊整地鑽了出來,睡眼惺忪,疲憊道:「有勞。」

林玄英心道:你都這樣,那傷員不得折騰了半條命去。

結果夏侯澹跟在後面出來了,卻是一臉鬆快,隱約還恢復了一點血色。比起昨夜剛來時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會兒活像是吸了精氣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畫皮。

林玄英:「……」

他並不想知道他們昨夜是怎麼度過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來如何打算,勞煩二位給個指示。」

拂曉前,大軍出發之時,運送槍支火藥的輜車上已經多了兩個不起眼的護衛。

夏侯澹決定照著庾晚音的計劃繼續蟄伏,因此也只密會了林玄英的幾名心腹幹將。他需要儘快養好傷勢,來日現出真身振臂一呼時,才能鼓舞士氣,穩定人心。

庾晚音則理所當然地陪他一道。

暗衛在前方打馬,輜車轆轆前行。車內儘可能布置過一番,讓兩人坐得舒適。

夏侯澹從窗縫內瞧了瞧外面沉默行進的兵馬,低聲道:「其實,你留在沛陽坐鎮更為穩妥。待都城裡風波平定後……」

「想得美。」庾晚音乾脆拒絕,「我不可能讓你得逞第二次。」

夏侯澹望著她,似嘆似笑:「晚音……你不想週遊世界了嗎?」

「世界就在那裡,晚點去也不打緊。」庾晚音輕描淡寫,「以後我們生個孩子,養到可以獨當一面,就卸下擔子一起退休旅行吧。」

夏侯澹頓了頓:「好。」

兩個人都表情認真,儘管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只是鏡花水月的願景。

——夏侯澹挺過下一次毒發的希望都很渺茫。

也正因此,他才要趁著神志清醒,爭分奪秒地收拾局面,為未來鋪路。

而庾晚音此時不走,就等於用行動許下了一個更為沉重的承諾:她將從他手上接過這副擔子。

早在她到來之前,他已經熬遍心血,耗盡年歲,將自己當做燈油燒到了盡頭。如果她任由這簇火苗熄滅,等於抹殺了他存在的意義。

所以她哪裡也不能走。她會護著四海昇平,八方寧靖,長長久久。

一路上斷斷續續飄著小雪,林玄英生怕馬車裡兩個不會武的病秧子再著涼,毛毯手爐不要錢似的往裡塞。

車廂里因此逼仄而溫暖,兩人像樹洞里過冬的動物般擠在一起,無事可干,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此時氣氛溫馨中又透著些許尷尬。

直到這時他們才真切體會到,彼此明明已經共歷生死,某種意義上卻才剛剛熟識。

剛才這話頭是庾晚音起的:「你還不知道我真名吧。」

夏侯澹:「嗯,以前我自己心裡有鬼,不太敢跟你展開這個話題。你叫什麼?」

庾晚音:「……王翠花。」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父母也不賴啊。」

「承讓。」

靜默了片刻,庾晚音又忍不住笑了:「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初中生。這姐弟戀我有點難接受……」

夏侯澹臉色陰了陰:「我們之間未必有年齡差。」

「此話怎講?」

「我在書里待了十多年,現實中也未必跟你同時穿進來。實不相瞞,以前你聊到外頭的世界時,有那麼幾個新潮辭彙我其實聽不太懂。所以我一直有懷疑——」

庾晚音愣了愣,忽然想起謝永兒聽見「管道磁懸浮」時的反應。自己穿來之前兩年,管道磁懸浮的概念才流行開來。因此當時她就懷疑過,《惡魔寵妃》是一篇老文。

庾晚音:「你是哪年穿來的?」

「2016年。」

庾晚音傻了:「我是2026。」

夏侯澹一臉不可思議:「你之前說,這篇文是手機推送給你的?就這麼篇爛文,憑什麼火十年?」

無論如何,這個新聞終於讓庾晚音放下了穿回去的企盼。

她原本指望著他們兩個靈魂出竅後,真實的身體還作為植物人躺在醫院裡,等未來某一天蘇醒了,還能在現實里再續前緣。

但現在看來,張三都出竅十年了,還活著的可能性委實不大。

夏侯澹則根本沒有往那方面打算,注意力還放在一個嚴肅的問題上:「如何?不是姐弟戀吧?」

「這個嘛——」庾晚音故意拖長腔。

「嗯?」

「不知道呀。」庾晚音摸他的下巴,「不如先叫聲姐姐來聽聽。」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似乎是被什麼石子硌到。與此同時,外頭傳來輕微的破空之聲,緊接著暗衛長劍「唰」地出鞘。

夏侯澹眼神一冷,反應極快,將庾晚音護在懷裡往下一倒,躲到裝槍支的箱子後面,這才出聲問:「怎麼了?」

暗衛忙道:「無妨,是流民滋事。」

「流民?」

暗衛語氣有些複雜:「沿路的百姓,許是把咱們當成了叛軍……躲在樹後面朝咱們丟石子。已經被驅走了。」

右軍這一路行來,各州百姓雖然不敢螳臂當車,但背地裡翻個白眼、啐口唾沫的事情卻沒少干。

不少百姓還念著夏侯澹輕徭薄賦的好處,並不信端王散播的那一套妖后昏君的鬼話。如今聽聞夏侯澹猝然駕崩,更是篤信了端王就是仗著手中有兵,公然奪權篡位。

因此瞧見開向都城的大軍,自然沒有好臉色,膽子肥的直接丟起了石子。

庾晚音聽明白了前因後果,神色也複雜起來:「怎麼說呢,還有點感動。」

夏侯澹也笑了笑:「這都多虧了皇后啊。」

在她到來之前,他的力量只夠與太后端王拼個魚死網破。

無憂書城 > 穿越小說 > 成何體統 > 第22章 故人重逢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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