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念晴默默走著,不時回頭向後望,終於,她還是忍不住拉了拉李游,擔心道:「她一個人會不會有事?」
李游搖頭:「她已冷靜了許多。」
楊念晴道:「其實我們那邊,分手離婚是很常見的事,他們相忘也容易得很。」
李游停下腳步,看著她:「那隻因為他們並不算相愛,既沒有相愛,又何來相忘?既相愛,又豈是輕易放得下的?」
是啊,爸媽曾經也是相愛過,而且還愛得那麼轟轟烈烈,就算他們賭了那麼多年氣,離了婚,各自有了家庭,就算每次見面他們表現得再隨意、再客氣,楊念晴還是能明顯地感覺到不一樣——她終於想起來了,不一樣的,是爸爸看媽的眼神,絕對是與別人不一樣的。
他們是不是都在後悔沒有珍惜?
楊念晴笑了:「也是,真正相愛的夫妻,就算離婚了,肯定也是記得的,說不定還會遺憾。」
壓在心裡很久的石頭終於放下了,感覺竟是如此輕鬆!.
「若是報了仇以後,冷夫人還想不開怎麼辦?」
「日子久了,多數人都不會再如當初那般衝動,」李游微笑,「其實懷念一個人的法子很多,為何非要死?」
楊念晴不贊同:「但那樣的感情更感人。」
「情到深處,不一定要感人,」李游看著她,嘆了口氣,「莫非你以為,活著珍惜不如死後殉情?」
她愣住。
小說中、故事裡最凄美最動人的感情,豈非都是生離與死別?
死別。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都對「殉情」這個詞充滿尊敬與讚美,然而有誰想過,我們更需要的,決不是死後的深情,而是生前的珍惜與幸福。
人死了,又怎會感受深情?
楊念晴真心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李游微微一笑,舉步就走。
「其實……你這人也沒有那麼差勁,」楊念晴邊走邊拍拍他的肩膀,眨眼笑嘻嘻道,「你早知道她會這麼做,專程來勸她的,對不對?」
聞言,李游忽然停下腳步看著她,嘴角一彎:「我只知道,你賭輸了。」
打賭?
楊念晴忽然發現,這個人其實還是很差勁.
「是嗎……」傻笑。
李游眨眨眼:「是不是在想如何賴掉?」
楊念晴白了他一眼:「願賭服輸!」
「果真?」
「當然!」她咬牙嘀咕,「不就是洗次衣服么,記這麼清楚,小氣!」
「誰說才一次?」
她愣住。
「我們……不是賭的一次嗎?」
「在下有說是一次?」
楊念晴立刻瞪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頭在他面前比劃:「這不是一次是什麼,難道是兩次?少跟我耍賴!」
「一根指頭只能是一?」
無語。
有些寒,好象是掉圈套了……
李游也伸出一根手指,臉上滿是有趣之色:「譬如,在下可以說它是一十,也可以說是一百,或許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夠了夠了!」楊念晴聽得心驚膽戰,急忙打斷他的話,「那你的那個『一』,到底表示多少?」
「你以為?」
「一十?」小心翼翼。
不答。
「一百?」有些發顫。
不答。
「……一千?」
李游嘆氣:「楊大姑娘就想不到別的么?」
看她臉色發白,他忍住笑,繼續往前走:「算了,便宜些,就一百。」
「一百次?」楊念晴追上去,在他耳邊叫道,「你有沒有人性!」
「錯,」他截口糾正,「是一百年。」
一百年?!
「你黑人啊!」楊念晴怒了,幾乎要跳起來,吼道,「就這麼一個小小的賭,你有沒有搞錯?」
「沒有。」
「不行,你這是模糊概念!」
李游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你別忘了,在下的賭注原本也不小的,只不過是僥倖贏了而已,早知道在下實在不該與女人打賭的,她們向來都不怎麼講理。」
到底誰不講理?聽著這重男輕女的話,楊念晴忍住氣,冷笑:「洗衣服倒沒什麼,我是怕還沒洗到一百年,你就已經去地下見土地公公了!」
李游點頭:「那就洗到在下去見土地公公再說。」
「你怎麼老欺負我?」
「因為你不能欺負我。」
……
「冷夫人叫你好好照顧我,不是叫我給你洗衣服。」
「你難道沒發現,在下實在已經很照顧你了?」
「洗衣服也是照顧?」
「自然,」李游嘆息,「在下可有叫別人洗衣服?你實在該感謝我才對。」
楊念晴瞪眼:「那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不好,」李游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男人該懂得『三從四得』,是應該照顧女人的。」
楊念晴立刻截口道:「我不是你老婆,你不用遵守那個。」
李游道:「在下天天穿新衣服,除了老婆,還有誰會管?」
楊念晴噎住。
片刻。
她指著他的鼻子,冷笑:「誰會做花花公子的老婆,一定是上輩子缺德了!」
李游好笑地看著她:「是嗎。」
不等她回答,他又仔細地看看她的手,嘆氣:「其實你的手的確美得很,比你的臉還要美,倘若衣服洗得太多,就不好看了。」
色狼!
楊念晴立刻縮回手:「看什麼看,色狼!」
「愛美之心,人人皆有,」李游若無其事道,「何況,像你這種手比臉好看的女人實在不多,自然要多看看。」
她滿臉黑線。
——手比臉好看,這算什麼讚美?
無視她忿忿的目光,李游緩步往前走:「倘若你的臉也與你的手一般美,在下倒果真可以考慮娶你做老婆。」
考慮?!
楊念晴終於怒了:「你算老幾?姐姐我用你考慮?還是考慮你那個江姑娘去吧,自戀!噁心!你這樣的花花公子,我……」
哪知火還沒發完,李游已迅速轉過身,朝來時的方向望去,俊逸的臉上目光閃爍,露出一片驚疑不定之色。
楊念晴一怔,立刻住了口,也隨他望去.
身後,遠遠的,似有一片火光亮起,隱隱有几絲焦味隨著煙氣傳來。
「著火啦!」
「……」
緊接著傳來一陣雜亂的人聲與腳步聲,幾個下人慌慌張張地從身旁跑過。
楊念晴嚇了一跳:「這……」
話還沒說完,李游已伸手攬住她的腰,箭一般往回掠去.
南宮雪與何璧已經到了,都望著面前的熊熊大火不語,看來他們也沒走出多遠,發現不對就趕回來了。
冷夫人終於還是走了么?
楊念晴心中忽然痛得很,她只拉著李游的手,哭:「她……他們……你不是說沒事了嗎!」
南宮雪黯然搖頭:「她始終隨楚大俠去了。」
她終於還是選擇了這條路?李游只是愣愣地望著那片火光與煙霧,沉默不語,修長的雙目中卻透出許多罕見的悲哀之色來。
何璧也沉著臉。
救火的人越來越多,卻依舊進行得有條不紊,並不顯絲毫慌亂之態,南宮別苑的下人辦事,絕對可以讓任何人放心。
火光漸漸下去,只剩下幾縷裊裊的青煙在那片廢墟上空飄蕩。
煙霧也淡了。
眾人卻還愣在原地.
許久。
李游忽然道:「她不是自殺。」
楊念晴忙擦乾眼睛:「為什麼?」
「你們該知道,」他緩緩踱了幾步,然後定定地望著面前那片廢墟,「冷夫人如此珍惜容貌,若果真要自殺,必不會放火。」
楊念晴冷靜下來,想了想,這才點頭:「她剛才還說自己老了,怕楚大俠失望。」
接著,她又搖頭疑惑:「這麼說是那個兇手乾的?可楚大俠已經死了,冷夫人也什麼都不知道,殺了她有什麼用?」
李游不答,反問:「他若果真要殺冷夫人,用萬毒血掌豈非更乾淨,也不會將我等引回來,又何必放火?」
南宮雪終於點頭道:「他該是為了毀滅線索。」
「線索?」
「你可記得,他曾用焚屍水毀了張明楚的屍體?」
楊念晴恍然:「原來目的一樣,他這次是沖楚大俠的遺體來的,那遺體上除了萬毒血掌,肯定也有另一條線索,他這麼做是在毀滅證據,但……冷夫人就守在旁邊,他怎麼這麼性急?我們又沒有發現什麼。」
腦子裡一道亮光閃過。
她突然激動萬分,脫口道:「難道是冷夫人從楚大俠的遺體上發現了那條特別的線索,所以被兇手殺了滅口?」
何璧冷冷道:「該是她認識的人。」
南宮雪皺眉:「不錯,無人聽到打鬥聲,冷夫人也算一等一的高手,她既已無心尋死,若非沒有防備,怎會這般容易被害?」
何璧點頭:「她認識的人並不多。」
意思是這裡每個人也都有嫌疑?對於他們幾個,冷夫人倒果真是不會防備的。楊念晴心底一哆嗦——不管怎麼樣,有一個人絕對不可能是兇手,因為他那時正和自己在一起。
於是她立刻溜到李游旁邊。
何璧看了她一眼,不語。
南宮雪微笑:「你們自然都不是。」
楊念晴聽得無語,這是什麼話?我們都不是,嫌疑不就落到你頭上了嗎……
大約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李游嘴角一彎:「冷夫人這樣的高手,縱然沒有防備,以普通人的出手速度,也是絕不可能傷到她的。」
沒有武功的人跟高手相比,身法與出手速度都慢了不只幾倍,冷夫人就算沒有防備,反應過來也絕對能及時避開,只有會武功的高手,才會有足夠的速度一擊得手。
楊念晴鬆了口氣:「這就好,南宮大哥不會武功。」
片刻。
她又看著眾人不解:「那條特殊的線索既然在屍體上,但楚大俠的屍體是你們仔細檢查過好多遍的,到底我們忽略了什麼?」
正因為沒有發現特別之處,所以才會疏忽,讓兇手有機可乘,將屍體毀掉。
李游踱了幾步,喃喃道:「除了萬毒血掌,究竟還有什麼線索呢……」.
無論什麼線索,什麼秘密,都已如飛煙一般,在這場火中隨風而逝。
冷夫人終於還是得償所願,和丈夫生死相隨了,但楊念晴心中還是很悲哀,為那份令人惋惜不已感情,也為他們不明不白的死。她在房間獨自流了一會兒淚,這才好了些,待要睡卻又睡不著,只得走出門去。
園中,無數火光如流螢般晃來晃去,聲音略顯得有些嘈雜,訓練有素的下人們往來收拾著,看來今夜將又在忙碌與緊張中度過了.
遠遠的,樹下,一個人負手卓然而立。
全身都籠罩著一層溫和的光輝,雖然只是個背影,看上去卻依舊無比的優雅,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威嚴。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襯著周圍忙忙碌碌的人群,更透出一片如醇酒般濃郁的孤獨來。
楊念晴呆了半晌,緩緩走過去:「南宮大哥?」
南宮雪似乎吃了一驚,回過神,鬆了口氣:「小念。」
楊念晴當然知道他在難過什麼,輕聲安慰道:「其實……大家都難過,這根本不關你的事,你也別太自責了。」
南宮雪看了她片刻,又凝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天空,緩緩搖頭:「相忘於江湖,原來她並未忘記,還是惦記著楚大俠。」
襯著檐下燈光,他的臉色更白。鳳目中,那片溫和憂鬱的目光頓時也變作了許多痛苦複雜之色,看不透,卻又叫人心疼。
他喃喃道:「若非我們找上門,他二人也不必死。」
楊念晴沉默,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勸他。
「若非我等,他夫妻二人如今只怕還在苦苦相忘。生未能相隨,死後能相守,或許他們已自覺足夠,南宮兄又何必太過悲傷?」磁性的聲音響起。
卻是李游。
南宮雪依舊一動不動,望著遠處不語。
許久。
他忽然轉過身,看著李游:「這些人原本並不該死,或許他也並不想殺太多,但只要我們追查下去,必定還會有人因此喪命,李兄,我……」
李游輕嘆一聲,沉默。
「倘若每個人都只會可憐別人,這個世上早就沒有公道了。」冷冷的聲音,是何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