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眨眼之間,一個黑色人影已站在了庭中。
黑色的披風,猙獰的面具,攝人的目光。
寂靜,空氣驟然變得更冷——這個人渾身都散發著寒氣。
黑風!
眾人心中已隱約明白,卻不知為何竟叫不出口。
他統領黑血教八年,使得幾乎解體的黑血教短短時間又稱雄江湖,尤其是那駭人聽聞的黑血掌在他手裡又重現當年威風,令無數人聞風喪膽。
他來去無蹤,行事周密,江湖中沒幾個人真正見過他,縱是曹讓等口稱復仇,只怕當面見到都不認得。
只是,除了鄭少凡等,其他人皆沒料到他如此年輕。
然而幾乎人人都知道,黑血教現任教主黑風行事之狠辣,更在路遙之上……
鄭少凡微笑:「你終於來了。」
「你終於來了!」激動得發顫的聲音,卻是曹讓。
玉劍門滿門皆喪於黑風手中,他日日苦心經營報仇,如今親眼見到黑風,如何不恨!他猶自不甘地罵道:「原來堂堂黑血教主不敢與我等交手,卻用這卑鄙手段!」
待回過神,眾人的表情便不可言狀了。只是如今形勢已是生還無望——他殺人從不需要太多理由。
昊錦恭聲道:「教主!」
「你終於來了。」沙啞的聲音,竟是一直不說話的江舞,襯著檐上的燈光,那張俊臉更顯麻木。
黑風卻並不理會,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鄭少凡。
「該來的自然會來,」淡淡地說完,寒星般的目光又射向沈靜山,「沈莊主,是不是?」
沈靜山卻想不到他會問自己,不由微微一愣:「老夫並不記得與你有仇恨,倘若想要寒玉簫,此物也並不在老夫身上。」
「你當然沒有寒玉簫,世上根本已沒有寒玉簫。」。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呆了。
「既然沒有寒玉簫,你為何害我玉劍門上下一百多條人命!」曹讓目光皆赤,怒吼起來。
黑風看了看他,依舊淡淡道:「寒玉簫沒有是真,無仇卻未必。」
沈靜山忍不住驚訝:「你與路遙……」
「沈莊主不記得了?」
半晌,沈靜山搖搖頭。
「不記得?」唇邊掠起笑意,看來竟似十分親切。他又走近幾步,緩緩笑道:「沈莊主怎能不記得?」
沈靜山看著他,愣住。
「沈莊主怎能不記得!」親切的聲音隱約帶著煞氣,變為嘲諷,「或者,本座該叫你一聲——外祖父?」
眾人更驚訝。
——他竟然是沈靜山的外孫?
張潔等人卻已明白,他竟是路遙與沈姑娘之子,難怪一心要滅了六大門派。
誰知,沈靜山竟也滿臉詫異:「絕不可能!」
「不可能?」唇角一揚,金黃的面具卻依然毫無表情,更顯詭異。他咬牙一字字道,「沈莊主以為本座早就該餓死街巷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又恢復了鎮定與平靜:「那個女人背叛了我父親,又棄我於街市,寒玉簫正是被她親手砸碎的。」
黑血教聖物寒玉簫被一個女人給砸掉了?曹讓等人只聽懂了這句。
沈靜山卻忍不住驚道:「棄於街市?」
沒有回答。
「你們,」寒星般的目光更冷,掃過倒在地上的一大群人,「口口聲聲自稱是名門正派,卻設出這樣一個美人計暗算我父親,逼死了他又追殺我。」
美人計?路遙既是自盡,他又怎會受人追殺?
張潔有些疑惑。
鄭少凡搖了搖頭:「你只記著報仇么?」
沉默。
「今日,我等了二十年。」淡淡的語氣卻讓人心中莫名其妙的發顫。
「你是路遙之子?」一直不說話的沈憶風忽然開口。
曹讓等人聽到這裡,面上都露出「難怪如此」的神色。六大門派合力擊殺大魔頭路遙一直是江湖白道引以自豪的大事,如今他的兒子要來報仇自然也合情,只是眾人皆沒想到他還有後代留下。
昊錦正要說話,卻被黑風一眼掃了回去。
「可惜那個女人死了,」一聲嗤笑,「否則今日看到本座還在,她必定很失望。」
見他口口聲聲稱「那個女人」,曹讓眾人不解,鄭少凡等知情的卻明白,他說的竟然是他的母親沈姑娘!
張潔又是疑惑又是傷心,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要將住的地方起名叫「不養閣」、「恨血軒」,因為他恨他的母親!
但沈靜山分明說過路遙並無子女,自己女兒的事他怎會不清楚,這其中……何況如沈靜山所講,沈姑娘並未背叛路遙,又怎會狠心將他「棄於街市」?而且他與沈憶風既是表兄弟,相貌相似到這種程度也太不可思議了。
鄭少凡柳飛等人亦看著沈靜山,顯然有相同的疑惑。
「棄於街市……」沈靜山卻只顧喃喃念叨著這句話,竟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的一切。他時而皺眉,時而自嘲地搖搖頭,面上表情似喜似悲。
「無話可說了?老匹夫!你自稱明門正派,行的卻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你們不敢與路教主交手,就設出這樣一個圈套害他!」昊錦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罵起來,「路教主在天有靈,我昊錦等了二十六年,終於還是等到今日!」
「他不會希望你們報仇的。」。
張潔含淚看著黑風,輕輕道:「當初他下令不要報仇,就是怕有今天,你們怎麼不明白?」
黑風終於移過目光看著她,不帶任何感情。
昊錦立刻冷哼一聲,看著黑風,語氣懇切:「路教主當時輕信了那個女人的話,所以下令,父仇不共戴天,教主萬不可為人所惑!」
這句「為人所惑」卻是語帶雙關。
「你不能殺他們!」張潔依然看著他,「他們是你的親人,他是你外公,沈大哥是你表弟,你怎麼可以……」
「親人?」黑風打斷她的話,淡淡道,「從那個女人拋棄我的那天,我就沒有親人。」
說完,他又看了看鄭少凡。鄭少凡亦看著他不言語。
沉默半晌,他忽然揚手拋出一粒葯。
「這是索魂香的解藥,本座與鄭盟主並無仇恨,還請莫要為難的好。」
鄭少凡伸手接過葯,微微一笑,便餵給了張潔。
昊錦見狀大驚:「你沒有中……」
「貴教摧心散果然厲害,鄭某怎能逃過,只是已用真氣化解了而已。」鄭少凡站起身,略一拂白衣,又恢復了平日的瀟洒自信。
「鄭盟主是故意中毒吧。」淡淡的聲音。
鄭少凡並不看臉色發青的昊錦,只拱手含笑道:「鄭某也知道瞞不過黑風教主,多謝。」
說完,他看著張潔。
張潔緩緩站起身,看看他,又看著黑風。
金黃的面具上,兩道寒星般的目光不經意從她身上掃過:「兩位若先行離開,本座更感激。」
「教主!」
昊錦似要說話,黑風冷冷一眼,他便吞了回去。
「鄭盟主何等人物,自然是君子一言了。」
不行,不能走!
張潔拉了拉鄭少凡,懇求似地望著他。
鄭少凡卻忽然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你先走吧,我隨後就來。」漂亮迷人的單鳳眼眨了眨,一如既往的自信溫和,居然還帶了些俏皮。
張潔心中更痛,她早已猜到這話。
這是在訣別么?如今眾人皆手無縛雞之力,還有昊錦他們,外面還有十二個堂主,他依然要獨自留下來……
鄭少凡卻又道:「黑風教主一向言出必行,想必昊堂主也不會阻攔,你儘管放心下山,恩?」這話果然說得妙,一半是向著張潔,一半卻是提醒黑風注意手下,又提醒了昊錦。
「我不走。」
早知道這個結果,鄭少凡無奈地搖搖頭,聲音竟似帶著企求:「聽話,我……」
黑風靜靜地看著二人。
「鄭盟主不走?」
鄭少凡見她執意不走,嘆了口氣,看著黑風:「沈莊主無論如何也是你的尊長,鄭某怎能讓你行此不孝之事。」
話雖這麼說,其實張潔等何嘗不明白,他是不能丟下這二三十個人不顧。
曹讓卻始終是個直人,冷哼一聲道:「這魔頭罪惡滔天,跟他講什麼孝與不孝!」
鄭少凡微笑不語。
「鄭公子不用管我等,此事與你毫無關係,快帶張姑娘離開吧。」說話的卻是長孫成,語氣歉疚。
眾人心中皆湧起熱流。
「這……」曹讓明白過來,垂下頭,「鄭盟主莫要管我等,快走!」
「不錯,我等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手刃這魔頭為當家的報仇,縱是變成鬼,我也不甘!」說話的卻是那呂夫人。
鄭少凡只靜靜地看著黑風。
「鄭盟主莫非連身邊人的性命也不顧了?」淡淡的聲音提醒他。
鄭少凡一愣,看看張潔,漂亮的單鳳眼中升起一絲猶豫:「黑風教主想用她要挾我?」
寒星般的目光一閃,不再言語……
「黑風哥哥,你……」張潔終於忍不住開口。
眾人有些驚訝,她如何叫這個魔頭叫得這麼親切?
「你已經殺了……」說到這裡,她看看地上木然的江舞,心中更痛,哽咽道,「你現在高興么?殺人又有什麼用,就算沈莊主當年錯了……」
「他何止『錯了』!」昊錦忍不住勃然大怒,「今天,老夫就讓你們看看,這個前輩大俠做了什麼事!」
他上前指著沈靜山,咬牙切齒:「就是這個前輩大俠,不敢與路教主交手,便讓自己的女兒勾引他,待路教主答應解散黑血教時,他又叫那個女人偷了本教聖物寒玉簫,設計引他到雲台,六大門派聯手將他害死,這便是光明正大吧?」
「路遙要解散黑血教?」長孫成忍不住叫出來。
眾人立刻看著沈靜山,卻見他並不反駁,反而面露痛苦之色,看來竟似實情。
「自從認識那個女人,兩年,路教主不曾再殺過一個人,」昊錦冷笑,環顧眾人,「但如今,老夫只恨他當年沒把你們這些白道之徒統統殺光!」
張潔又黯然,這對苦命而忠貞的夫妻始終沒有好下場,或許是路遙作惡太多吧。
面對他的指責,沈靜山不但不反駁,竟似又走神了。
此時,眾人臉上漸漸浮起慚愧之色——路遙既已真心悔過,江湖不知少了多少是非,沈靜山此行的確非正道所為。
不過他們會慚愧,更多的原因並不在此。
路遙雖然是一代魔頭,惡名至今未改,但其人已死,又過了這麼多年,真正恨他的人反倒不多了。
何況,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仇恨總是容易忘卻的……
「當年是老夫的錯,但是,」沈靜山沉默半天,忽然開口,「小女並沒有背叛路遙,如今她已不在,你倘若還敬路遙,就莫要侮辱她!」
他雖是對昊錦說,臉卻向著黑風。
「沒有背叛?」昊錦一聲大笑,「沒有背叛,就憑你們一群鼠輩,就能將路教主逼上絕路?你們誰信?啊?誰信?」
他環視在場的每一個人。
面對他的質問,眾人年長些的已然低頭。以路遙當年的武功,沒有人敢對這句話說個「不」字。
「她偷走寒玉簫,引路教主來雲台,害了他以後,竟還狠心將他的親生骨肉廢了全身筋脈,棄於街巷,教主當時年僅五歲!」昊錦看著黑風,目中滿是痛惜,「這樣的女人老夫只恨她死得太早,不能親眼看見今日的教主!」
「原來你——」長孫成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廢了全身筋脈,就意味著終身不能習武,沈姑娘生於武林世家應該深明其中痛苦,她竟會對親生兒子如此狠心!而一個五歲的孩子流落街巷……
不少人面上已有同情之色,一時竟忘了自己是滿心仇恨而來。
半日。
「休要聽他胡言亂語!」曹讓忽然冷笑,「廢了全身筋脈他還能殺人?」
黑風制止了正要說話的昊錦,唇邊掠起一抹微笑:「不錯,那個女人必定也沒想到。」
眾人也有些懷疑了。廢了全身筋脈,真氣難以凝集,永遠都不可能再習武,武學最簡單不過的道理。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分明是個武功無敵的大魔頭。
「因為葯魔。」鄭少凡忽然開口。
黑風看了看他,不再說話。
眾人卻都明白了。當年路遙與四大堂主威名赫赫,若說全身筋脈被廢還有人能治癒,除了沈靜山,就只有葯魔。
昊錦沉默半晌,忽然長嘆一聲仰頭看著天上,似無限惋惜:「可惜葯魔與凌堂主比老夫先走一步,不能親眼看見教主報仇。」
「毒手散人還活著?」立刻有憤恨的聲音響起。
原來,葯魔是四大堂主中殺人最少的,凌宇也並未有過十分的大惡,是以提起倒沒人注意;而毒手散人名聲本就極差,路遙死後,他便脫離黑血教,從此更以殺人為樂,不論老弱婦孺高興便殺,所以惡名昭著,仇家甚多。
果然,已有他的幾個仇家紅了眼,只恨沒了力氣起來四處搜尋。
「死了。」淡淡的聲音。
眾人一驚。
「難怪這七八年沒有他的消息,」長孫成卻說了出來,「不知是誰殺了他?」
「自然是本座。」
聽到這話,那些與毒手散人有仇的人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眼前的仇人竟是替自己報仇的人。
曹讓忽然大笑:「原來魔教中人也會自相殘殺!」
「他早已脫離本教,」昊錦冷冷截口道,「何況他雖心狠手辣,卻也是憑真本事殺人,比起玩弄詭計、背叛夫君、拋棄親子之人,卻已好得多。」
頓了頓,他又看看黑風,露出長輩一般的慈愛之色:「老夫當年幾次找那個女人,她卻寧願砸了寒玉簫,也不讓教主跟老夫走,老夫以為她必會好好愛惜,誰知她後來……竟廢了教主全身筋脈棄於街市!十幾年,老天有眼,八年前還是讓老夫尋到了,虎毒不食子,她……」
聲音哽咽,他已經說不下去。
寒星般的目光早已冷得像冰。黑風靜靜立於庭中,對眾人面上的同情悲哀之色視若無睹。
他緩緩道:「可惜她死得太早了,老天有眼,卻也無眼!」
「你住口!」一聲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