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李佑指揮僕役在院子里安置好供案、桌椅,擺上許多餅、瓜、果、酒等諸般飲食。
家中妻妾婢女陸陸續續回來了,此時都聚到院子里賞月。月亮出來時,所有女子都在供案前方,面朝月升方向默默祭拜,男人李佑就只能坐一旁看著。此後便是分食月餅。
李老爺想著這時代女人拜月,無非是祈禱嫁個好男人和生個好兒子兩項,倒是個不錯的話題,可以藉此挑逗小娘子們。便開口道:「你們去年中秋如何過的?拜月祈禱靈驗了么?」
說完他先對妻子點了點頭,你不能說話就聽著吧。又去看金寶兒,只見她求道:「奴家可以不說么。」
倒是自己失誤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李佑寬慰道,又看向關綉綉。
「妾身在算賬。」關綉綉很乾脆利落地回答說。
李佑奇道:「中秋之夜算什麼賬?」
「中秋是商家年度清賬清債的關口,夫君不知道么?」
一圈下來,三位妻妾一個也調戲不成,李佑不甘心地問另一張小桌上的小竹道:「你呢?」
「奴家祈求父親病好。」小竹臉色一暗。
又問到她傷心事了,李佑漸漸覺得自己發起的這個話題真失敗,不抱希望地指著小竹旁邊的梅枝說:「你!」
「小婢為主母祈禱。」
果然,我就知道,你這死忠婢女肯定要替你家小姐祈禱的,李佑還是不好接話調戲。
關綉繡的婢女綠水見別人都說過了,便也插言道:「奴家倒是祈禱自己能嫁個好夫君。」
這個回答很符合李佑的預想口味。可惜,回答的人容貌平平,令某位老爺沒有調戲的慾望。
最終李佑還是淡淡的失望了。
此時隔著花園又隔著院牆,從鄰居那邊傳來了悠揚的笛聲,十分宛轉動聽。在這穿透了空間的絲竹清音里望著天上明月,眾人一時都靜默無言。李佑這幾個妻妾受教育水準即便不高的,至少也識文斷字,知道不煞風景。
過一會兒笛聲停了,李佑笑道:「隔壁家這環姐兒專好吟風弄月。」
關綉綉不禁問道:「聽說她春風一度後做了你的女徒弟?」
沒事提別的女人幹什麼,李佑有些尷尬道:「沒影的事,徒弟也只是掛名的。」忽見金寶兒在低頭笑,問道:「你為何發笑?」
金寶兒答道:「老爺,環姑娘不會吹笛子,隔壁只有那大姐兒會。」
「你不是說笑罷?我怎麼沒有看出來?」李佑不能相信,見過李媚姐這麼多次,從沒感覺到煙視媚行的她像是會玩樂器的。
這是李佑的疏忽了,李媚姐這樣曾經名列花榜前茅的有名妓家,即便沒什麼文化,認不得幾個字,更別提吟詩弄詞作文,但至少都是學一兩手樂器,能唱些山歌小曲,乃是一種專業素質和基本功夫,就連金寶兒也是會彈琵琶的。
卻聽見旁邊小桌上的梅枝挖苦道:「老爺見了她哪裡想得起這些,怕是一腦門的葷事罷。如同今天下午這般。」
這點破事傳得真快,你這嘴也真賤,別以為能替正房被老爺我凸過就可以囂張,李佑狠狠瞪了幾眼。旁邊劉娘子趕緊拉了拉丈夫袖子,又指了指天上月亮。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梅枝一句話引爆了氣氛。此後場面便像李老爺盼望的那樣熱鬧起來了,只是有些叫他五味雜陳,情何以堪。
對李佑那些韻事略有耳聞但不是很明曉的關姨娘為了徹底研究夫君這個人,便主動放下身段,去找熟知八卦典故的金姨娘交頭接耳,一同議論自家夫君的和李家姐妹長久以來的緋聞,又擴展到李佑在歡場上的各種傳言和細節。什麼姐妹雙陪啦,什麼夜御十女啦,什麼和花榜前三不得不說的故事啦。
這邊劉娘子也忍不住甩下了丈夫湊過去,直聽得臉紅不已,又時不時拿筆寫紙條遞給金姨娘請教些問題。
有了主人帶頭,三個婢女也大著膽子悄悄談起老爺下午的事情,很快也同樣無限制地延伸開來,主講便是跟隨李佑最久的小竹。
成為本夜家庭焦點人物的李老爺心裡再次失望地嘆口氣,咱這小門小戶的家教真不行,從上到下這樣公然的沒有規矩,都把老爺當成什麼了。無奈法不責眾,不好在這節日掃了興。只得擺架子說了一句:「今夜過節,放縱爾等一回,下不為例。」
略有心得的關姨娘忽然回頭問道:「夫君在家和在外所差何其多也?哪個為真哪個是假?」
李佑誠懇答道:「其實我是一個演員。」
演員是什麼東西?聰慧如關綉綉也沒想明白,繼續去和金寶兒說話。
本來李家計劃夜晚出行「走月」的,還準備了若干兵丁左右護衛。不過眾女談得興緻高漲,便都不想出門了,李佑打算近距離觀察滿城婦女出遊盛況的願望沒有達到,第三次失望。
後又搬來了棋牌,在圓月下面賭棋鬥牌。某老爺看了妻妾們的下注數目,主動退縮了,卻又拉不下臉和婢女賭。
一家之主是這麼好當的么。他辛辛苦苦賺來的銀錢,除了自己使的,還要用於家里各種開支花銷,以專業術語說叫本府公產,這是李老爺的權利。妻妾名下的私產,卻是歸各人自行使用。到目前為止,李老爺手頭的活錢還是不如諸位妻妾多。
及至四更過半,院內家庭聚會便散了。
天微微亮,李佑出了家門往北關碼頭而去,今夜要去姑蘇虎丘參加趙大官人辦的聚會,能揚名的機會都是要珍惜。坐船預計要一個白天,想及時到達必須得清早出發。他用的是巡檢司座船,約好同去的本縣花榜榜首姚興兒來的更早,已經在船上等他了。
船上共有前中後三個艙室,李佑吩咐船丁開船後,便進了中艙倒頭就睡,姚興兒估計昨夜也是沒有睡得了,領著隨行婢女去了後艙休息。
一路無話,天黑前在就近的碼頭下了船,又走了一刻鐘,才到了虎丘山門,然後李名士震驚了。
卻見這裡滿山遊客如潮,歡聲笑語喧囂鼎沸,宛如身處鬧市一般,至於扯得嗓子吼歌的就不提了。對此毫無心理準備的李名士目瞪口呆,和想像中一輪明月清幽雅靜的光景反差也太大了罷,怎麼會是這樣子,有些東西真是白準備了。
話說趙大官人在八月十六日這晚,遍邀友人在虎丘聚會賞月。為此避開遊人眾多的景點,圈了處山崖下有泉水的略微僻靜的地方,並布置了家奴在周圍,嚴令不得讓閑雜人靠近百步內。雖不能徹底隔絕嘈雜,也勉強自成一方天地。
眼看暮色已盡,客人已經來了十個,各自席地而坐,其他一些人估計是不能到了。不過沒見到最風流有趣的李小先生,令趙大官人有些遺憾,正想著要上酒開飲。
忽而崖邊轉角火炬下閃出一道頎長的身形,青衫小巾,簡素疏朗,施施然步行走近,不是李佑又是誰。
趙大官人身邊有位賀姓士子是上次在花船見過李佑的,他性子跳脫左顧右盼,第一個看到李佑,便揮臂喚道:「李探花李先生!別來無恙乎!恰姍姍來遲也。」
場中別人多年往來,彼此相識,但俱沒有見過李佑,不過倒是都聽說了李佑在花船上遍覽艷妓後杯酒成詩持續不絕的事迹,真是又驚世駭俗又令人羨慕的風流天賦,難怪被趙大官人戲稱探花。聽到賀士子叫喚,便都去看,只見得此人俊逸洒脫,心裡先喝了聲彩,的確有縱意花叢的賣相。
插一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和趙大官人湊到一起的人物,沒有什麼正道腐儒,不然也不會去羨慕李佑的艷遇。
李佑遠遠拱手道:「見過賀兄,見過趙大官人,在下路遠來遲,罪過罪過。」
趙大官人正要開口叫李佑入座,卻見李先生轉了身子,對著後面喝道:「這般磨蹭,還不速速趕上!」
怎的還帶了人來?趙大官人疑惑之際,轉角處又閃出一個清艷秀美的好女子,教人忍不住要輕憐蜜愛的,眾人倒是有兩三個認出了這是虛江縣首席名妓姚興兒。
然而這美人此刻卻氣喘吁吁,汗污粉面,髮髻也微微有些散亂。因為她拿著東西,仔細看去卻是四個粗糙小酒罈子被麻繩捆作一團,提在姚興兒兩隻小手裡。東西分量似乎不輕,把姚興兒累得搖搖晃晃。
李佑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些!」
姚興兒氣得差點咬碎銀牙,恨不能將酒罈子砸到李佑臉上。但有言在先,只能委委屈屈地照做。
眾人都看得目眩,這李先生太不憐香惜玉了,怎能叫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干這種粗笨活計,三言兩語互相詢問了後聽說還是虛江的花魁一類名妓,那更是暴殄天物,怎能這樣虐待。
李佑帶著姚興兒走到趙大官人面前問了好。
趙大官人實在覺得怪異,便問道:「李先生為何叫美人做這販夫之事?」
李佑輕嘆一聲,很淡然很淡定很淡泊地說:「家奴憊懶,一聽出遠門個個推拒。隨意叫了這姚興兒來提東西,人雖勤勉,但也不是很好用。」
場內眾人一齊嘩然,看這口氣,隨隨便便就能叫來一個花魁級別的名妓心甘情願地跟著干粗活,這是何等瀟洒風流的范兒。是裝的也裝出了新境界新水平新高度,在今夜可謂是先聲奪人。各種名士們在某種程度上不就是比的誰裝得更有創意么。
姚興兒腿酥腳軟,心裡已經把李佑祖宗十八代罵遍了,真後悔鬼迷心竅要跟著李佑過來,還答應了一切照著李佑安排做。誰想到他能如此糟踐女人,這樣形象出場叫她怎麼釣金龜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