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自從石參政要走人的風聲傳開後,在府衙這一畝三分地上,李推官的聲望再上一層樓。達到了頂峰。
甚至連王老知府這般寬容大度的人也感到有些不自在起來,總覺得府衙是姓李的。其實也怪他自己缺乏自信,換成陳巡道,絕不至於有此感想。
不僅僅是府衙,對蘇州府甚至江南的胥吏群體來說,李大人成為了真正高山仰止的偶像,甚至有了進一步神化的趨勢。
當初李推官起家之前,也是做過衙役當過小吏,同他們一樣的出身。但如今李大人才名遠播、名士風流、平步青雲,名聲美色權勢一樣不缺。除此之外,做起官來九品扳知府、七品趕道台,好生威風了得。
以上無論哪一樣,都是胥吏們的夢想,但也就李大人全都做到了,天下竟然可以有這樣的胥吏嗎,現實果然比小說更有戲劇性。他們這些李大人的前同行現在仍是看著老爺臉色,輕則挨罵重則挨板子的貨色。境遇相較起來,簡直就是天與地之間的差距。
以西洋的封神模式,在江南地區幾萬胥吏心中,李推官的信仰值已經爆表,這時候可以考慮點個神火進行封神事宜了,成功了便是胥吏之神。
換做國朝的封神模式,等李推官升天后,也許會有推官廟之類的祭祠建起來,成為胥吏輩燒香的地方,推廣幾百年估計李大人在天之靈能收到不少香火。杜康、魯班、鍾馗、黃婆這些民間神仙隊伍中多出一個衙神李佑。
人心若此,稱病不出的李佑病好後,去了一次府衙。但他並沒有張揚視事,只拜見過知府後又從署中消失了,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低調做派。
對此王知府很欣慰很感動,暗贊李推官懂事,不愧是知進退的人。看來此人雖然經常身不由己的高調,但從心目中還是對自己很尊重的嘛,至少在自己這裡態度很端正。只要有這個覺悟,今後還是可以很融洽的一起共事。
王知府的感動一直持續到了那道朝廷求賢詔令到達府衙,大概意思就是聽聞蘇州府李佑者,具文學優長,有司薦之,特許補監讀書,有意可擇日入京。
原來如此!王知府恍然大悟,難怪李佑這廝近日低調得反常,定然是早知有此事的。不過為什麼感到自己忽然心情有一點點鬆快了?
便對左右道:「朝廷開了恩監,李大人有此際遇,真是可喜可賀。」
有對道:「朝廷此令,並非強行,也是看人自願,屬下覺得李大人未必願意去吃苦坐監。」
這……王知府糾結了,比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李推官還糾結。真心盼著他去讀書,大家相識一場,善始善終……
若那李佑胸無大志賴著不去坐監,本身光芒再加上如今府衙里的人心所向,使他這四品知府快失控了。雖然這局面並不是李大人蓄意為之的,但形勢比人強。
「派人去將李大人請過來。」王知府對長隨道。他比任何人都關心李佑究竟去不去坐監,欲當面問個清楚。
半日後,出去請人的衙役回話,「去了李府,道是李大人不在府中,小的一時也尋不到人。只聽說他這幾日總在府城西邊沿著城牆行走,不知原因。」
王知府抬頭從窗戶看了看外面,正是艷陽高照六月天,一年當中最熱時候,西邊城牆長度十多里,天天去沿著城牆轉悠,李某人閑著沒事幹了?
「西方乃府城最繁華富庶之處。這一定是李大人有了去意,留戀不舍,故此逡巡不已。」有幕僚進言道。
王知府皺眉沉思,無數經驗教訓和直覺告訴自己,關係到李佑的事情一定不會如此簡單,又下令道:「加派人手去找,看他作甚。」
夏日天長,到了傍晚時分,有找到李推官蹤跡的人回稟道:「李大人在城上對著夕陽念了幾句詩便回府了。」
「念了什麼?」
「小的只記住一句沈園非復舊池台什麼的。」
這是陸放翁的名詩,王知府默念一遍「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不用再去問了,詩為心聲,看來李推官已經心生去意,且隨他罷,王知府暗道。
又過了兩日,王知府正在午睡小憩,沒有心事的他睡得很安穩,但被吵醒了。他的長隨匆匆進屋,稟報道:「主人!李推官召集了工匠兵丁,將西邊城牆炸出一個口子!」
「這人瘋了?」王知府驚愕地翻身而起,開什麼玩笑?這是什麼行為?炸了蘇州府的城牆,他這個知府居然不知道?李佑不要命了?
當即集合儀仗,上轎出巡。快到傳言地方,王知府透過轎簾,果然看見城牆缺了一段。下面幾百人正在搬碎磚石,幹得熱火朝天,而李推官與幾個工匠站在一旁指指點點,好似商議什麼事情。
「下官見過府尊。」李佑遠遠看到知府儀仗,趕緊過來拜見。
王知府跳下轎子,問道:「你這是何意?太膽大妄為了罷?」
李佑平靜地回到道:「下官身為分理築城事,自然要有所作為。」
「那也不該擅自毀掉城牆,不怕官法么!」
李佑掏出文書道:「朝廷欽命的總理蘇州築城事石大參同意了,何來擅自一詞?」
王知府一時失語,雖然人人皆知石大參要走人了,但畢竟尚未正式離任,有他同意,似乎算不上擅自……
其實換成別人不經過知府還是無法動工,但李推官偏偏有這個能力直接從縣裡組織工匠民役,不必打擾知府清凈。
「你這究竟是要作甚?」
李佑指著城牆上道:「府尊且隨下官登城。」
到了城頭上,李佑和王知府手扶垛口,環顧四望,入眼好一派花花世界。處處人煙稠密,遍地店鋪樓肆,水上船隻相連數里,遠處一座城樓正是閶門。不愧是天下最繁華所在,有詩云「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縱觀府城,唯西邊商旅最密集,其中又以西北最盛,蓋因離運河與虎丘近也。又觀府城西門有三,只有閶門在西北。致使從運河楓橋、虎丘方向入城只能過閶門,釀成今日擁堵之患,此為我府一大弊處。石大參說要擴建城牆,簡直是削足適履……」
王知府打斷了李佑道:「本官懂了,你的意思是在此處開門?」
「不錯!」李佑點頭道:「下官踏勘數日,此地為佳。位於正西,又在閶門之南二里處,不遠不近,可以建新城門。並引流挖渠,溝通運河以及閶門外上塘、山塘。只要本處水陸城門修好,定可分解閶門之患!」
王知府嘆口氣,難怪念什麼沈園非復舊池台,敢情李推官不是懷舊而是要造新啊,有新的自然就非復舊池台了,結果令他誤解。
此時跟著上城牆的工匠畏畏縮縮道:「城中里巷老人言,西方屬金,以本府風水,開西門便有戰亂之災。故而閶門在西北,胥門、盤門西南,多年以來偏偏不建正西之門。還請老爺們三思!」
「胡言亂語!」李佑斥道。
王知府擔心道:「卻有此說,不要引起民心惶惶。」
李佑又對工匠罵道:「怎麼長的腦子!這點忌諱本官還不知道么?誰說西邊的門洞一定要朝向西開?城牆繞一個凸起,門洞歪著朝北開不行么?另有本官寫禱詩一首燒於此地,報於上天,你還有什麼啰唆的!」
王知府又想起一個問題,「此項花費銀子從何而來?府衙如今沒什麼多餘的。」
李佑不在意道:「自然有大戶捐獻。」
王知府終於記起了正事,「國子監之事,你作何打算?」
李佑神秘笑道:「府尊猜猜?」
王知府便下了城牆回府衙了。想來想去他也不知道李佑哪來這麼大積極性修城門,難道真是為了給家鄉父老做好事?
話說石參政確實是個公正無私的人。前幾天協理築城事李大人頗不要臉地打了修城門的報告給分守道署,快離任的總理築城事石參政出於公心,還真給批了,畢竟這件事情利國利民。
此作風叫另有小算盤的李大人很是羞愧了幾個剎那。
城牆拆起來快,修起來慢。六月二十四日時剛拆乾淨,李佑便暫時停了工。因為今天是荷花節,此乃蘇州府一個獨特盛事。每年的這日,城中海量士女紛紛湧出城門,要到城外幾個著名湖塘觀賞荷花,尤其是西邊的石塘一帶。
今年除了西城各門,城中民眾又多了一條路,就是李佑炸開的這個城牆缺口。隨著人潮出入,漸漸李大人建新門的事情傳開了,倒也博得一個眾口交贊。
雖然李佑開西門似乎犯了忌諱,但據說有能化解的法子,能給一個心理安慰。有名望的人,做起這些事還是有點優勢的,更容易被人信任,哪怕是胡編的道理。
此後便有住在缺口附近的大戶人家捐銀子,畢竟這城門修好後最直接受益的就是他們。
這日李佑到府衙視事,王知府問道:「此新城門叫什麼?」
「有民眾上書,議論稱作右門。」
王知府以為是佑字,吃驚道:「佑門?你名中的佑字?你可真……」
李佑哈哈大笑道:「府尊若以為如此,也未嘗不可,不過其實是左右的右!圖上慣例,以西為右么!」
右門,佑門……他絕對故意起這個讀起來語含雙關的名字,王知府心道。
不過王知府至此終於可以確定,李佑真是要去京師了,這大概只是走之前最後的瘋狂。如果他還打算在本地為官,是絕不會如此率性張揚到這個程度。
一個城門名字,那可能是伴隨城市千年不朽的。王知府忽然有些羨慕,現在也只有李佑才能把這個城門建起來罷。
「還是不坐監的好。」李佑又嘆道:「欠錢皇商一個人情,河工之事還得助他,所以下官打算不去……」
王知府脫口而出:「此事包在本官身上!你不必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