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自己是個什麼心情不重要,但冢宰急召,那必須要去。見了許尚書派來的僕役後,寒暄幾句,便不辭辛苦再次轉身西向。
不料兩個本地轎夫不樂意了,撒潑耍賴的不肯再動,韓宗上前一人給了幾個大耳光讓他們滾了。
李佑只得步行前往,張三韓宗在前打著燈籠開路。披星戴月地趕到天官府,卻見大門緊閉。
許尚書家的僕役上前叫了幾聲,門官睡眼惺忪開了小門,不住抱怨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來鬼叫。」
那僕役上前說了幾句,門官掃了李佑幾眼道:「老爺已經睡下,不敢去驚動,先候著罷!」
什麼叫宰相家奴七品官……李佑拱手道:「奉召不得不來,還請……」
門官懶得搭理李佑,放了自家僕役進去,隨後閉上門扇,將話才說到一半的李佑關在門外。
這算什麼?張三很為自家老爺不忿,又要上前去叫門。卻感到手臂一緊,被人死死攥住,回頭就見到老爺緊咬牙關的表情。
李佑好一會兒才忍住這口氣,開口道:「不要去叫了。」
「先回會館?」張三問道。
李佑邁步走到門廊之下道:「沒聽到么,在這裡候著!」
韓宗搖頭道:「小的想起一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深秋涼風冷颼颼的,李佑立在天官府門口,四十五度角仰望蒼穹星斗,不停思考著——許尚書連夜派人把他匆匆叫來,難道就是為了晾著玩?能做到吏部尚書的人沒這麼無聊罷?必然是有什麼緊急事情要交代的……雖然以他的閱歷實在想不起能有什麼事情。
即便許尚書等不及,睏倦到先睡下了,也該吩咐過門官。別的不說,放他進門房等待總是可以的罷?
而且這門官連收紅包銀的表示都沒有,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為什麼這境遇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李佑卻一時想不起熟悉在哪裡。但想著想著,卻從腦海中把上輩子找工作的回憶翻出來了。
難道目前這個樣子不像是面試時遇到的情景模擬?比如一些公司趁你等候面試時故意製造一些文藝范兒事情,觀察你怎麼處理之類的無聊測試?
話說李大人穿越以來,見過的人不算少了,沒遇到過有這般心思的人,許尚書很可能是第一個。
若真如此,那這天官老大人同他自己很相像,也是位喜歡窮極算計的精明人哪,李佑有點厚顏無恥地判斷道。其實小爺就喜歡和同類打交道,太蠢的人容易讓小爺摸不清路數……小爺哪裡想像得出蠢人的思路。
有了兵部盧尚書兜底,李佑膽子大了不少,也真是不耐煩為了表現自己堅忍心性站在大門口吹夜風,便指示張三道:「再去叫門。」
張三不明白老爺為何出爾反爾,但沒多話,上前去叫門。
門官從小門探出個腦袋,張嘴要呵斥,卻冷不丁被李大人搶步上前,一把抓住髮髻,活生生從門洞里扯了出來。身高力大的李佑可不是文弱書生,門官哪裡扛得住。
「給老爺打!」李佑大喝道。
只見先前領著李佑過來的僕役與幾個值夜護院匆匆趕過來,遠遠便叫道:「手下留人!我去稟報大老爺。」
許尚書見李佑的地方也是在書房,也是在秉燭夜讀……很讓李佑審美疲勞,是不是見客時都要擺出這個架勢,哪怕之前正在聲色犬馬花天酒地的?
以後要學著點這些細節,李佑心裡總結道。
這天官老大人年紀五旬左右,正是二品尚書的黃金年齡,既不顯得老邁昏庸也不顯得歲輕資淺。相貌俊逸疏朗,氣度雍然,目光炯炯有神,儼然中年美男子,望之很有親和力的樣子……
「少年人心性怎可如此魯莽任性?」許尚書審問道。
李佑暗暗琢磨許尚書的心態,估計天官大人是想在什麼地方用他,不表現表現自己會讓老大人很失望的,便針鋒相對道:「若非如此,檐下立上一夜,那就該是少年人心性怎可如此畏縮懦弱?相較之下,還是早早進了府聆聽老大人教誨好。」
許天官被李佑說的心裡一頓,暗道此人果然是個聰明人,嘴上繼續試探道:「坐監讀書十分辛苦,你這樣耐性還讀什麼書?趁早出外為官的好,六品是不要想了。」
李佑大喜道:「離開之前,聽說陳巡道那裡尚缺分司經歷一名,不知可曾補上?下官願為陳巡道臂助以報答知遇之恩!」
許尚書哪能聽不出這其中意思,至此便轉入正題道:「我薦你坐監之事緩上一緩,省得別人以此造事……」
借口,這是借口。李佑很明白,一個吏部尚書要是連這點擔待都沒有,那還當什麼天官,下面才是重點。
然而許尚書住了口,又跳了話題道:「當今聖母秉政,聖上漸長,對此你看如何?」
又是測試,這好似是一道公務員考試中的申論題……李佑無語,太后和皇帝誰當家作主都是皇家和你們朝廷大佬們的事,跟一個小小七品有什麼直接關係。
但還得回答,李佑裝模作樣沉吟半晌不語。
許尚書眼含笑意問道:「不敢言乎?方才膽氣何在?」
李佑長嘆一聲,很隱晦地答道:「並非不敢言,下官正回想正統、正德、萬曆、天啟四朝舊事。」
許尚書大笑,撫掌贊道:「此言妙哉!」
這四朝有一個相同特點,都是天子沖齡踐祚、少年嗣大寶。
結果大家都知道的,第一個美其名曰北狩了,還整出個王振;
第二個遊戲人生,整出個立皇帝劉瑾;
第三個以荒政著名,倒沒整出值得上榜的太監,但派出去橫徵暴斂的不少罷。
第四個以木匠著名,整出個大名鼎鼎的魏忠賢九千歲。
舉出這四大反面典型,李佑的意思不言而喻了……許尚書贊一聲妙,既是贊李佑回答巧妙,也是贊李佑這個短時間內能無中生有的、硬生生掰出幾分道理的功力。
此人可用,許尚書終於下定了決心。「本官有一個好缺,欲用你補上。」
李佑這時候哪還敢再裝蒜,恭恭敬敬長揖道:「願聞其詳。」
「這個缺,流品不高,權柄卻重。」許尚書緩緩道來。
李佑就喜歡權力大的官位,最好再輕鬆點的,可是這種位置缺了人輪得到雜流出身填坑么?許尚書也不能去挑戰整個以進士為尊的官場體系啊。
天官老大人下面一句當真是石破天驚,讓李佑差點腿軟倒地,只聽許尚書道:「你入宮若補了這個缺,恐怕那幾大閣老也得爭相結好你。」
李佑腦袋一時間真的懵了,位極人臣的閣老大學士都來爭相結好他?是他聽錯了還是許尚書瘋了?
等清醒過來,李佑立刻想到一種可能,曆數大明朝各種職位,入了宮同時能讓閣老大學士爭相交好的似乎只有那司禮監首領太監……因為閣老最大的權力就是票擬,票擬後需要司禮監代替不成器的皇帝批紅才能算決議了。
想到這裡,李佑險些失聲,下意識伸手要掩住下身。
不過景和朝司禮監名存實亡,哪有崇禎之前的風光,政務運轉主要是內閣加太后模式。難道許尚書和太后陰謀重建司禮監鉗制天子,然後打算送他入宮擔當重任?
他李佑何德何能,真的擔負不起這個重大責任哪……
許尚書見李佑神色壓抑凝重,心中暗賞,別人從他這裡聽了好消息,多多少少都會有點喜色滿面,這李佑年紀輕輕竟然知道端穩自持,甚是難得。
許大人哪裡知道李佑徹底想歪了,想到當太監了。
「內閣欲增設中書舍人一員,本官斟酌,以你補缺,你意下如何?」
中書舍人?不是首領太監?李大人小小地放了心……難怪叫入宮,內閣以午門內文淵閣為署,去那裡當差當然也能叫入宮。
但內閣中書舍人似乎就是個在內閣里純粹抄抄寫寫的工具一般的職務,除了機密事知道的多一些,基本上半分權力也無,有什麼值得慎重的?更別說閣老都要爭相交好?
沒想明白的李佑低頭道:「下官見識短淺,雖不明深意,但任憑老大人吩咐。」
許尚書解釋道:「現下你當然不明白……」
話要從頭說起,本朝中書舍人是個大內值班文職官員的統稱,分為中書科、兩殿、兩房三種。都是七品,但內涵不一樣。
其中中書科中書舍人是個極其清貴的職務,類似於翰林,平常草擬詔、誥、敕、表之類的,朝會時候在皇帝左右侍班,非進士不可擔當,升遷極快。
兩殿中書舍人指的是直文華殿東房中書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書舍人,負責奉命抄書,寫寫符寶篆字之類的。如今在三種中書舍人里地位最底下,幾乎被視為工匠一流。
而兩房中書舍人,便是內閣誥敕房、制敕房中書舍人,也就是許尚書打算安排李佑乾的職務。
兩房舍人具體工作就不贅述了。無非是抄抄寫寫,相當於沒有打字機時代的活人寫字工具,能書寫者即可擔任。
這一種中書舍人,雖然身處朝廷政務最核心的內閣,常能書寫機密。但流品卻很不怎麼樣,國朝初年甚至有白衣來充當的。而且朝廷有制度,兩房舍人升遷外放不得任部屬、科道這些清流美官,所以有前途的進士都不大願意來這裡。
當然若僅僅如此,區區一內閣舍人還不值當許尚書費多大心。要害之處在於,這個新增的中書舍人,職責是為爭奪票擬權的諸大學士分票……
沒錯,這個票,就是票擬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