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對於長公主的主意,李佑先是心驚,隨後便立刻意識到其中危險處。
雖然慈聖宮和內閣一般都給面子,不會輕易駁斥吏部的奏疏,但在內廷中根據皇家口味,將某人調換一下位置,如直誥敕房改文華殿,也是符合慣例的。
那時候李佑危險之處有二。一是引發大臣們的懷疑,失去立身之本;二是脫離了文官集團的庇佑,如同放到案板上的肉,隨時可能會被某公主或者天子挑錯治罪,騰出分票中書位置。
李佑正沉思間,聽見歸德千歲戲弄道:「李大人冥思苦想,有應對之策否。」
他便回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有此心計,大可自行之,何必於此時說出?」
「此乃陛下之意,特意提醒李大人而已。李大人也不必著急,吏部奏疏三日內留中不發,你盡可有三日時間仔細考慮,一切原原本本告訴許尚書也無妨。」
為何歸德長公主故意告訴李佑,還拖上三日,又不怕許尚書知道?
這就是要進行明對明的三方心理博弈了,每一方都會猜別人的選擇,每一方都會考慮自己的選擇。
李佑可以選擇上疏請去,也可以靜觀不動;許尚書也可以繼續信任李佑,也可以不信任李佑;千歲殿下可以將李佑改到文華殿,也可以不將李佑改到文華殿。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對長公主而言,在已經落了後手的情況下,又不能直接說服李佑投靠,這也是一種辦法。在博弈中,她這個能走最後一步棋的人,自然是具有最大的判斷優勢。
眼看陷入漩渦,已經憋出主意的李佑嘆口氣,小爺看起來真的如此人畜無害好欺負么?那就別怪小爺露一露牙齒了,千歲殿下也不是沒有弱點的。遂上前道:「今夜若無它事,請求見一見駙馬。」
長公主不曾料到李佑突然提出這個要求,詫異道:「見他作甚?」
「朱部郎邀約下官與駙馬同為慈聖宮大壽上賀,欲以下官為詩、駙馬作畫,部郎題字。此事不可輕忽,故而下官欲與駙馬商議此事,問一問駙馬究竟擅長哪一種畫。」
給秉大政的人祝壽之事絕對重要,反面典型可以參考在本時空已經消失的「誰讓我一時不痛快,我讓誰一輩子不痛快」的某太后。
連歸德千歲都曾委託李佑代制詩詞,聽到李佑提起便問道:「我曾約你代擬,如今可曾有之?」
「自古祝壽賀詩難出新意,所幸尚有半月,待下官繼續斟酌。」
當然,駙馬的表現也直接影響到長公主自己的臉面,歸德千歲便吩咐左右內監道:「傳駙馬立刻前來!」
「慢!」李佑攔住使者道:「只怕駙馬對在下多有誤會,不肯前來,下官親往拜會。」
「也可。」長公主點頭同意了。
李佑便由內監領著去了後院,沿著甬道、長廊一直走到駙馬居所。
林駙馬正坐在窗邊喝酒,見到李佑將酒盅擲於桌面,恨恨地問道:「你來作甚?」
李佑見禮道:「奉歸德千歲之命與駙馬密談。」
聽到妻子名號,駙馬冷哼一聲再不說話,且看李佑有什麼花言巧語。
李佑對駙馬身邊侍從道:「左右先退至屋外五丈遠!」
那些侍從懾於長公主名頭,自然不會違逆。
李佑忽地臉色一變,笑容滿面坐在駙馬對面道:「林駙馬孤身自飲,莫非正在等待千歲臨幸?不知一個月幾次?」
林駙馬被李佑損的大怒,拍案道:「大膽無禮狂徒!」
李佑連忙拱手道:「在下說笑失言,十分對不住。不過以在下所觀所感,又聽朱部郎提過些,知道駙馬心苦,一時感同身受同病相憐,很是不忍哪。不過在下前來並非說這些,是為了祝壽一事。」
林駙馬卻跑了題追問道:「胡言亂語,你有什麼同病相憐的?」
李佑便順勢訴苦:「好叫駙馬得知,下官起自寒門,入仕官職得自岳父,岳母是盧兵部家中奶媽。如此可想而知,在下感受豈不與駙馬近同?賤內對在下幾乎不屑於說話,賤內身邊婢女卻常對下官大呼小叫,不信可去問那崔監生。」
好罷,梅枝確實常對李老爺大呼小叫,但最後都被扒光了扔到床上教訓。
哦?林駙馬此時看李佑倒不那麼面目可憎了,同道中人哪,與李大人一齊為不幸的婚姻欷歔不已,交流些心得體會。
又聽李佑感慨道:「後幸賴敝縣縣尊出面做主,境況稍好些。」
林駙馬長嘆道:「你有父母官做主,我卻找誰人去?」
李佑指了指天上,「宮中不為你做主?」
林駙馬苦惱道:「太后每每念叨幾句,頂得什麼用,半子終歸不如女兒親。至於天子,更不消說了,他哪管得了千歲。」
「吾鄉有惡事,必先付之鄉鄰公論,公論無用才會見官。」
「皇家事務哪有鄉鄰公論?」
李佑悄聲道:「天家的公論自然在朝廷,不是家國並稱么。」
林駙馬愣了片刻,搖頭道:「偌大的朝廷,如此多衙門,這事又能找誰去?誰又有資格接?誰又敢接?朱部郎在禮部都束手無策。」
李佑陪著駙馬傷心了好一會兒,突然拍額道:「在下卻是才想起一個去處。」
林駙馬疑惑道:「哪裡?」
「長安西門……」李佑含糊道。
林駙馬居然沒聽懂,李佑只好耐心說的更透徹:「登聞鼓……」
聽到這三個字,彷彿陰霾中見得一線光明,駙馬有些小興奮,登時起身,在屋內快速來回走了幾步。
每朝每代都有登聞鼓,前文提到過大明的登聞鼓設在長安西門,由錦衣衛輪值看守。算是給百姓的一條上訴渠道,就連鄉下愚民都知道皇城外敲鼓告御狀。
太祖定下的鐵律,凡有敲登聞鼓上訴者,由當班錦衣衛連人帶狀護送至都察院,都察院必須負責,不得推諉。要一邊將事情報至大內,一邊督導有關衙門辦理。
如果說林駙馬想訴苦都沒地方去、沒衙門收。但敲了登聞鼓,太祖律令擺在這裡,都察院總得出面罷。
將祖宗法度搬出來,都察院不能置之不理,雖然多半也是清官難辦家務事,但事情鬧大了對公主應當有所制約。難道還能因為敲登聞鼓就把駙馬流三千里?
但駙馬又唉聲嘆氣道:「拋頭露面的……此事太不體面……一個不妙頓成笑柄,還是罷了。」
笑柄?你已經被王彥女打成京城笑柄了還擔心這個……李佑心裡腹誹道,面上做出不在意樣子。「在下本是同情駙馬遭遇,想拿著狀文替駙馬去敲的,不瞞你說,都察院趙總憲乃是在下同鄉,在下在蘇州與趙家有通家之好,可以拜託此事。既然駙馬不願,那就作罷」
林駙馬湊近李佑半信半疑道:「你肯去?」
李佑臉上強擠出幾分羞愧,連連拱手道:「朱部郎曾責備過在下……其實在下搶了分票中書,心裡很是內疚,願任憑駙馬吩咐以安我心。」
「好,你看狀文如何寫?」林駙馬終於主動談起了李大人心目中的正題。
一千字的口水沒有白費……對此李佑感到很欣慰。「此易爾!只管寫不守妻德,凌虐駙馬,紊亂綱常,再寫在下是親眼目睹的旁證。」
林駙馬不愧是京師有名的才子,那真是提筆立就。
李佑看了突然失聲道:「啊呀!你我都忘了一事,擊鼓遞狀須得本人去,不可旁人代為。在下拿著狀子去告歸德千歲不守妻德有點不合適哪,畢竟她只是你的妻子。」
這……今天心情幾波幾折的小林駙馬鬱悶到要哭,「那還是白費辛苦么?」
李佑皺眉想了半晌,無奈道:「倒是想出個法子。先將不守妻德改為不守婦德,隨後再添加些別的名頭,以及在下的署名。這般才好讓在下有了名義去。」
「有辦法就好。」林駙馬此時已經被李大人忽悠得徹底入了套,再次提起筆等著李佑口述。
「可先添上自持皇女,亂法干政,為禍宮禁等文辭。在下身為七品命官,自然有責為國為民仗義執言!不過這些名頭對長公主毫無作用,只是為了讓在下去名正言順的敲登聞鼓。」
林駙馬欣然繼續提筆。
其實添上李佑的補充,性質就有點變化了,私德悄然變成了公罪。
別人去告還好,但駙馬親自上告,那就幾乎近於揭發了,家庭鬧劇會變成政治事件的。雖然李佑聯名了,但別人誰會關注林駙馬旁邊的醬油名字是誰?當然是只關注駙馬。
成文後,李佑和林駙馬一起署了名。
「千鈞重任,託付與君,勿失我望!」林駙馬深深長揖道。
李佑收起狀文,鄭重其事對駙馬還禮道:「寫文我不行,告狀你不行,我辦事,你放心!」
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沒想到林駙馬如此好說話,沒想到自己演技有了新突破……一連三個沒想到,使得李大人輕飄飄出了駙馬府,自言自語道:「還搞什麼三方博弈,本官是那麼好欺負的嗎?」
張三侍候著李老爺上轎子,聽見這句,笑道:「老爺在蘇州府倒是凈欺負別人了,就是到了京城有些不舒坦。」
「你說京師百萬人口,那麼多舒舒服服度日的人,為何老爺我到了京師無一日安逸?」
張三嘿嘿傻笑,答不上來。
另一長隨韓宗卻插嘴道:「平庸的人才能舒舒服服,無奈老爺總是如此出眾。」
李佑聞言停止了上轎,驚訝道:「不曾看得出來,韓大郎竟然有如此見識。那依你之言,如何才能平庸?」
「小的眼中,老爺似乎天生與眾不同,不似凡人。實在不知道怎麼才能叫老爺平庸。」
這馬屁把李佑拍得哈哈大笑,對張三道:「回去賞他十兩!叫你多讀書,今日落不到好處了罷。」
李大人有了核武器,心情就是好。當然,核武器的最大威力在於不用,不過遇到了倭國用上兩次也無所謂,具體情況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