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寒風刺骨。叫李佑這初在京師過冬的南人下了很大決心,才從熱被窩裡鑽出來,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出門上朝。
在朝會上,中書舍人李大人繼續站在東北角睥睨天下英雄……不是他用眼神瞧不起人,在這個靠邊位置要看中間風景只能斜視。若東張西望動作太大會被糾儀御史彈劾的。
其實今日朝參一切按部就班,鳴鞭、過河、行禮、奏對、宣詔、散場,都是固化了三百年的程序,沒什麼新花樣,也沒人指望有什麼新花樣。明白人都清楚,真正的劇場在早朝之後的武英殿。
朝會後的議事並無典制,誰參加誰不參加比較靈活,沒有明確章程。大體上有三個默認規則,一是需要或者說想要維持話語權、樹立聲望的人;二是有重要事情需進奏的人;三是與決議事務有關的人。
換一種說法就是,君臣面議,九卿以上、資深科道言官、分票中書必須來,其他看情況和自願。但今天朝臣勛貴們曉得武英殿將有熱鬧看,自願的人就非常多了……
自認有資格的都想去武英殿劇場,朝參結束後,便見數百人如同趕廟會般湧入歸極門。一時間武英殿前熙熙攘攘,這讓把門的內監、官軍不知所措,只好守住了殿門後飛報慈聖宮。
亂象一直持續到太后下特旨,只許侯爵以上勛貴、二品以上武臣、三品以上文臣、六品以上詞林官、資歷五年以上科道言官、分票中書入殿。於是大多數人只好失望而去。
李佑施施然踱步進殿,他的坑位很好找,在這個場合里無論怎麼排序,七品中書舍人的位置幾乎永遠在文臣班位最末尾。好處是靠近殿門,至少光線很不錯。
緊挨著李佑位置的,便是同為七品的科道官們,譬如王啟年王御史這樣的。
興奮整夜的王御史此時神情反而很萎頓,李佑正要關懷幾句,忽見前導官入殿,太后要來了。
升座、行禮、歸位,武英殿中便寂靜下來,無聲無息,彷彿每個人都在認真研究地板上的金磚質量究竟如何。
時間在靜悄悄中不停地流逝,殿中諸人展開了一場看誰先沉不住氣的比試……據對歷史經驗的不完全統計,先沉不住氣的人成為最後輸家的概率最大。
就連最年輕的李佑,也知道沉默是金,隱忍不發。
靜默的氛圍中,眼瞅著負責唱贊的公公已經站了出來,張口便要高喊「有本啟奏無本退朝」之類的散場話。
對此眾人悵然若失,難道今天這萬眾矚目的大戲就這樣無厘頭的收場?
千鈞一髮之際,終於有失去耐性的人站出來了。
只見武英殿大學士彭時春彭閣老出列奏道:「近日尚寶司缺了管事司丞,中書舍人李佑可以升任。」
所奏之事沒多大意思,但有個關鍵詞是李佑!眾人皆知大幕就此徐徐拉開了,心中無不反覆品味彭閣老吐出的每一個字。
尚寶司,也是內廷禁直機構,主要業務是寶璽和符牌,是有名的閑散部門。還有個特殊之處是,尚寶司與光祿寺都是蔭官聚集之地,養著大把大把的寄祿官。
尚寶司丞,是正六品官職,位在尚寶司卿、少卿之下,有的是司丞是管事的,類比於六部里的坐堂尚書,但大部分都是寄祿散官。
所以彭閣老的話,從明面上可以理解為:尚寶司最近缺個實職管事的司丞,可以從內廷官員中提拔李佑去擔任。也不算壞規矩,內廷官員不同與外朝,閣老不給面子時也可以直接越過吏部尚書推薦。
其實是個人就能看出,這是類似於明升暗降的把戲,六品尚寶司丞哪裡比得上七品分票中書重要?
事情當然不僅僅如此簡單。李佑稍一思索,便懂了彭閣老的心思。彭大學士之所以拋出這個建議,定是為了試探慈聖太后的心思,看看太后對他李佑到底是什麼態度,然後再有的放矢、針鋒相對。
而且彭閣老這是提拔仇家,避免了妒賢嫉能打擊報復之類說辭,叫人挑不出理。要知道,彭閣老一向注重名聲,以正直示人。
其實彭閣老還抱著個僥倖心理,萬一太后直接點頭,那就調虎離山天下太平了,這場朝爭便贏下了一大半。太后不同意,他也沒什麼實際損失。
珠簾後,錢太后沉吟片刻,不同意也不否掉,只開口道:「許吏書秉持銓政,對此何意?」
許天官出列,對彭大學士道:「敢問閣老,李佑何德何能可以推升?」
這個問題……叫彭閣老簡直像吃了蒼蠅,只能捏著鼻子答道:「李舍人忠勤敏廉,表率內廷,理當獎掖。」
登時殿內隱隱約約響起偷笑之聲……彭閣老居然公開讚揚李中書為內廷表率,真真滑稽好笑到了極點。
這時袁閣老本來也有上前表揚李佑幾句的衝動,但考慮再三克制住了自己。
許天官並不繼續與彭閣老磨嘴皮子,只簡簡單單對太后回道:「宮禁近侍之職,聽憑聖裁。」
踢皮球乃是朝臣的基本技能之一,許天官能做到吏部尚書,自然也是嫻熟無比,何況他也想試探太后的想法。
太后依然不表態,再次沉吟片刻,目光轉向殿門附近。
聖駕左右內監奉旨高喊:「中書舍人李佑上前回話!」
李佑雖然詫異,不知道太后叫他作甚,但仍然迅速出列走到寶座下。
「李佑你自己作何想?」錢太后問道。
這句問話,讓殿中所有人感到意外,李佑也很吃驚。
這不是他上輩子那個時代,以本朝體制,官職銓選完全是有限幾個大佬暗箱操作,並沒有詢問本人意見這道程序。然而太后卻打破常規地問起他的想法……
六品很誘人,分票中書更不可放棄。李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先吃魚而後取熊掌者也。
腦子轉了幾轉,李佑很中規中矩地答道:「臣伏惟聖母之意!」
聞言所有人心裡都冒出個詞——無趣,不過也只能這樣無趣。
李佑並沒有住嘴,繼續奏道:「臣另有它事,斗膽陳情。聖壽節上,聖母賜下宮女,臣一時昏昏蒙昧謝恩。但歸宅左思右想,實覺不妥,宮娥彩女豈是人臣敢用?幸而如今賞賜未至,大錯可挽,還請聖母收回此賞,以全臣節!」
大多數人都不明白李佑好端端地說起這雞毛蒜皮的私事作甚?回頭上個辭謝奏疏就可以了,根本不必小題大做地在殿中絮絮叨叨,顯得小家小氣很沒有品位。
這時令人驚訝到目瞪口呆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
珠簾內聖母皇太后點點頭道:「所言極是,那賞賜便改為加官尚寶司丞。」
就這樣簡簡單單將李佑提拔為六品?殿里群臣如果沒聽錯的話,太后說的是加官尚寶司丞,而不是升為尚寶司丞。
那麼李佑的本職還是分票中書,尚寶司丞只有代表品級的意義。輕輕鬆鬆由七品變成了六品,級別上升的同時分票權力依然在手,簡直佔盡了便宜。
這是怎麼一回事?最聰明的幾個人已經反應過來了,不由得暗暗贊一聲「實在是高」!
這其中機遇可以說稍瞬即逝,大多數人遇到了甚至都不會覺察出來,李中書居然能福至心靈,巧妙地利用時機引導太后給自己加官。
小人要的是實惠,貴人要的是體面,那皇家更得要體面。聖壽節是國家大慶典,當日李佑祝壽之詩冠絕全場,出於政治意義必須要重賞,不然聖母皇太后的體面何在?只是那時李佑險些鬧了點醜聞,只好用兩個宮女糊弄過去。
但李佑今日突然用大道理將兩個沒到手的宮女退回去,那皇家總該給點別的補償罷?不然顯得摳門小氣不體面。
恰好前面某閣老提到尚寶司丞,還主動造輿論與李佑聯繫起來,給了太后一個順水推舟的機會。
分票中書升為尚寶司丞能被看作賞賜么?不能!
分票中書加官尚寶司丞能被看作賞賜么?這個可以有!
加到六品虛銜,在太后眼中也就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朝廷也不缺這幾兩銀子俸祿。而且她還可以藉此將尚寶司丞之事蓋棺論定,同時避免對分票中書職位的動向直接表態,繼續保持讓群臣琢磨不透的態勢……
卻說李佑急忙謝恩,完畢倒退回位,心裡的喜不自勝不需贅述。
之前怎麼也沒想到有這個機會,他也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念頭,但今天這好運真是絕了,太后她老人家竟然真能賞給他六品頭銜。
別了!大理寺左評事,別了!宣議郎,李佑心裡默念。
始作俑者彭閣老眼睜睜看著李大人加官進爵,而且自己還是推波助瀾者……
其實本來無所謂,李佑加不加官影響不到他,但一想自己可能成了別人眼裡丑角笑柄,便氣血沖頂,眼前發黑,渾身冰冷。他實在無臉繼續立在陛前,緊緊咬牙也退回了班列。
旁邊的袁閣老忽然很同情這個競爭對手,有點感同身受。
殿中的義務裁判紛紛在心裡判定:第一回合,李中書大獲全勝。又一次經驗教訓生動的證明,果然是誰先沉不住氣誰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