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朝首輔張若愚緩緩走到班位之首,便感到胸悶氣短。歲月不饒人,他的病弱身軀大概也支撐不了多久。
在人群中目送憑空殺出的首輔大人歸位,李佑那張大殿里最年輕的英俊臉龐漸漸嚴肅起來,又帶出几絲陰沉。
近幾個月以來,他倚仗外朝的支持、太后的縱容、千歲的私情,只管肆無忌憚做好自己的職事,連諸位閣老大學士也奈何不得他,少有真正稱得上為難的時候。期間他的靠山之間沒有出現太大衝突和矛盾,所以幾乎不用選擇立場。
今天看這樣子,可能需要他做出一些抉擇了。首輔老大人如果是被太后從病床上搬過來的,那麼其心思昭然若揭……
事情還不僅僅是如此簡單,李佑將目光從斜前方張首輔挪移到徐大學士身上。徐閣老在內閣里是很弱勢的一個大學士,往常他基本以彭閣老馬首是瞻,但今天卻明顯的比彭閣老更露臉,一反常態啊。
在首輔到場後,李大人忽然記起聽過的傳聞。徐岳是張首輔的門生,當年資歷雖然差點,但受到首輔援引,由太后特簡入閣。又因為不是很服眾,所以話語權不大,常常依附於彭閣老。
這其中就值得玩味了……這邊李大人正在想著,那邊卻見張首輔開口表態道:「威福豈可操於下?吏部此疏應予駁斥!」
這種代擬王言的口氣,也只有首輔才可以如是說,別人是不能學的。
錢太后在寶座上沉吟不語,目光來回巡視群臣。如果她立刻點頭,那也太顯得事先有預謀而迫不及待了,正常情況下總要做做樣子給大家發言時間。等諸卿說過幾句,再決斷的話面子上更好看,不至於有不善納諫的非議。
這種敏感時候,大佬一般都很慎重,以免被抓住把柄。所以按慣例常常由品級較低的言官先上陣發表意見,但今天科道官們集體啞了火。
這兩邊誰都惹不起,一方是威名赫赫的首輔,當國十餘年的大國老,天子太后都要尊稱一聲老先生。另一方雖然較弱,但他是秉持銓政的現任吏部天官,背後還有科道首領左都御史,又正值京察期間,俗語云縣官不如現管,真要發起狠罷黜幾個人還是做得到的。
這事越攙乎死得越快,還是裝聾作啞罷……
武英殿里落針可聞,像是寂靜無聲的深夜,如果就這樣沉默下去,當然對首輔有利。還是那句話,沒人能反對就是勝利。
強撐身軀站立的張若愚微微自得,即使自己兩年不朝,依舊一言九鼎,人臣至此,復有何求!
此時若有若無的十幾道目光落在了班列下首中某位年輕六品官員身上。這顆廟堂新星在廷辯中的強大戰鬥力已經得到了滿朝一致認可,是許尚書不方便說話時候最犀利的代言人。
眼下大家似乎理所當然的覺得他應該捨身出台,包括許大人也是這樣認為的。有點眾望所歸的意思,李大人不出去攪和攪和都對不起充滿期待的觀眾了……
他當然可以選擇默不作聲,事後用無可奈何解釋,但他仍暗暗咬牙,下定了決心後移步出列。
不過李大人出乎意料的沒有與老首輔直接對話,或者說並不理睬首輔,連示意為禮都不曾有,直接上前旁若無人對太后道:「臣中書舍人李佑謹奏,許尚書之京察奏疏尚未議定便攪擾,不知聖母欲如何批答?是否照準並明發天下!」
作為分票中書,自然有資格問問奏疏如何處理。但此言一出,眾人皆知李大人這是向太后逼宮的意思了,首輔說應該駁回,李中書卻問是否照準,各有各的含義,彼此針鋒相對。
到目前為止,太后的態度在表面上還是很含糊,並沒有明確地說要怎樣,這也算是為君之道。李大人這種奏請,便是逼著太后公開表態。
張首輔稍稍愣神,想不到有人竟然徹底無視他,彷彿他說過的話不存在一樣。其實他兩年不出,別人尚還畏懼他的餘威。但李佑這個朝廷新丁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他,所以也沒有切身感受,談不上什麼畏懼不畏懼的。
「你是何人?膽敢妄言朝政!」張首輔斥道。
到了這份上,還是要面對啊……李佑轉向老首輔,口中變得咄咄逼人,「是誰妄言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大人雖然在位,但兩載不問政事,殊不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所以此時多聽多看為好,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當貿然開口言事,攪亂朝堂公議,為天下人笑柄,下官為老大人所不取也!」
堂堂首輔被李佑這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沒見過的小字輩指責,不怒反笑:「以你之意,老夫不能在這裡說話了?」
比鬥嘴李佑怕的誰來,「如果老大人淡泊世事、養病不出、閉門謝客時,還不忘暗暗心憂社稷、悄悄關心時局,突然上殿時能有的放矢、切中要害,才堪稱為國之心可嘉,我輩之楷模也!」
這話真是皮裡陽秋,字字是正面含義,但合起來諷刺色彩十足。不但是說給首輔聽,還是說給殿里所有人聽。
張若愚不愧是見過無數風浪的國老,李大人以為要激怒對方時,卻見老首輔風輕雲淡地撇過李佑,對錢太后道:「請聖裁。」
慈聖太后也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拖泥帶水,乾脆利落地明示道:「許吏書京察之疏……牽連甚多,疑有情弊,駁回重核,辨明再奏。」
她終於清清楚楚地挑明了自己的態度,給了群臣一個風向標——現在是打壓許天官時間。
李佑逼錢太后表態的目的似乎也算達到了,但用譏諷拖老首輔一起滾泥潭的算計肯定落空了……
這個結果,是失敗了罷,連李大人出馬也挽不回局面了嗎?
沒有在意李佑這個冒出來的跳樑小丑,任由他站在那裡發獃想著什麼,雖然很多人奇怪李佑為何不退下去,但也沒人趕他走。太后繼續垂詢首輔道:「老先生今日抱病而來驚動朝廷,可有何要緊事?」
老首輔便又奏道:「內閣建制久不齊全,皆若愚之錯也,今日入殿正為此事。」
殿內登時響起低低的驚呼聲,原來這才是今天的重頭戲!
是不是雙簧先顧不得了,聞言殿中所有大臣都迅速盤算起來,李佑也在腦中將現今內閣首輔之外的四個大學士想了一遍——
文華殿大學士袁立德由先皇特簡入閣,武英殿大學士彭春時以科道、戶部資歷聲望廷推入閣,文淵閣大學士徐岳經首輔薦舉由當朝太后特簡入閣,東閣大學士楊進由許天官等外朝重臣支持廷推入閣。
論官位殿閣排序,當然是袁、彭、徐、楊。但論起實際影響力和權勢,則是彭、袁、楊、徐,資歷最差的徐閣老穩穩噹噹敬陪末座,連比他位低的楊閣老都不如。從這個角度看,徐閣老與最有勢力的彭閣老結盟,一強一弱的組合還是比較互補和穩固的。
除此之外還有許天官此人,他所想的便是依靠廷推越過在閣諸大學士,直接進位為空缺的建極殿大學士,也就是次輔,以後也方便遞補為首輔。京察不過是為達到這個目標的造勢手段而已。
許天官尚需要費盡心機地策劃謀算,但張首輔這個一代國老、人臣之極卻並不需要如此迂迴,只需堂堂正正,以力破巧。
所以老首輔並不虛與委蛇,直接提出要補上空缺,估計下面就要推出人選以排除掉許天官進位次輔的可能性,也算是直抵要害。
這個形勢令李中書很憂慮,許天官倒了霉,他也一定會跟著倒霉,這就是抱大腿的後遺症。如果許天官保住了吏部尚書這個真正要害位置還好,不入閣也沒多大損失。但事已至此,太后會繼續任由許天官把持選官考核大權嗎?
當然想直接罷官難度太大,也算徹底撕破了臉,預計太后不會這樣乾的,但對這種情況,千百年來官場中有的是解決辦法,萬變不離其宗稱為明升暗降。
但李大人在內廷待了半年,耳濡目染的也明白了朝廷中一些運作機制。連他都可以猜得出來,如果太后與首輔聯手,將彭春時或者徐岳推到次輔位置,其他大學士依次進位,最後將空出一個末位東閣大學士。然後簡拔或者造勢廷推許大人入閣,那就相當於明升暗降了。
到了那個時候,許大人這個不受內廷、首輔、次輔信任的末尾大學士能有多大實權?只怕比現在的徐閣老都不如。
許尚書心裡五味雜陳,他枉稱算無遺策,一步一步算計到今天,不想仍被太后翻臉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向來與慈聖皇太后合作得很不錯,彼此也算愉快,怎麼會變成這樣?即便自己入主內閣,總攬朝綱梳理國事,那還不是一樣受制於君上批紅?內閣總得需要一個做主的人,他這個合作者就比別人差了?
這其中總有什麼緣故罷,許天官忽然想起一件事……錢太后有兩個兄長,大兄承襲新寧侯爵位,但二兄一直不曾封爵。去年錢太后欲授二兄爵位,而他這個吏部天官從自家聲望考慮,以一門國戚不該有兩爵位的道理抵制了這個旨意,莫非怨起於此?女中堯舜只是說說?
於今之計,只有如此了,許天官暗暗有了對策。如果推選次輔沒自己的份,那就想辦法全力將背靠長公主的袁閣老推上去!理由不解釋。
正當許尚書抬起頭來時,卻見仍然站在陛前的李佑對他使眼色,這廝又想弄什麼鬼?出於對李佑輝煌戰績的信任,許尚書穩住了心思靜觀其變。
張首輔感覺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咳嗽一聲,就要開口時,李中書搶先上前一步,對太后高聲奏道:「臣另有一事!天子年長,後宮無主,奏請今年大婚!」
方才張首輔奏事只惹起幾下低聲驚呼,而這次李大人奏事就堪稱滿殿嘩然了。
老首輔臉色登時僵住,他久歷風波,年老心不老,閃電般明白了李佑所想,心裡連聲罵道無恥之徒!
殿內大臣都曉得,以天子的年紀確實也該成親了。但天子成親不單單是生活問題,還有很深的政治含義。不但象徵天子成家成人,再引申出的含義就是可以親政了……這才是最要害之處。
但眾人皆拿不準太后的心思,對此還在觀望,去年那六個監生掛掉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大臣不會掛掉但丟個官也很心疼啊。
不料卻被李大人在這個時刻將話題拋了出來,很快多數人又意識到,李佑這是拿此事壓制首輔提議補大學士缺位的議題啊,天下還有什麼議題能比天子大婚更重要?
誰敢說補大學士缺位更重要,李大人就可以冠冕堂皇斥責他只顧爭權奪利,蔑視天子,輕忽國本,枉為朝臣,罪不容赦!
當然不僅僅如此,早得到暗示的許尚書突然站出來,附和道:「臣同奏請聖主大婚!」
這下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李佑這一招,叫良禽擇木而息!既然太后拋棄了許尚書這一黨,那他們就徹底倒向天子,將自己與天子捆綁,通過促使天子親政,博一個從龍之功!
「臣同奏請聖主大婚!」左都御史趙良仁也站了出來。
文華殿大學士袁立德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首輔或者次輔的位置在向他招手啊。立刻喜上眉梢,看李佑前所未有的順眼,立刻屁顛屁顛地同樣出列道:「臣同奏請聖主大婚!」
竟然連袁閣老都與死對頭李中書這邊同污合流了?其他人既感到驚訝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李中書神來一筆,別出心裁地將許大人一方與奏請天子大婚捆綁了起來,不但壓制住老首輔的議題,還現場串聯起了袁閣老……
東閣大學士楊進望著李佑苦笑幾聲,也出列道:「臣同奏請聖主大婚……」
許多人心裡嘆道,內廷兩個大學士加上外朝兩大巨頭吏部天官和左都御史同口一詞,這個陣容堪稱豪華,真有可能成事。可惜,首功又是那個李中書的。
再回想李中書剛才明知必敗,也要逼著太后表態是不是故意的?現在看來不是逼太后表態,而是逼太后親自與許大人一方劃清界限並公佈於眾罷?
再換句話說,誰敢再支持太后與首輔,誰就是反對許大人一方,誰就有可能被認為是反對已經到了歲數的天子大婚。後果大概不會太嚴重,只是會被長公主和天子記住念叨而已。
此人心機當真深不可測……最早想通李佑心思的張首輔感到有點眩暈,再次罵道,無恥之徒!
眾人看不清晰的珠簾之後,錢太后臉上已現出怒色,她自覺對李佑施恩無數、籠絡有加,換來的就是今天這般?
李大人又何嘗不知道,這下定然要觸怒對他向來不錯的太后了,但是沒法子啊。
天子十六七了,張首輔七十多了,彭閣老六十四了;而許天官才五十一,趙總憲才五十三……
這些年齡擺在一起,對比太鮮明了。若今天立場不堅定被認為倒向了太后,萬一明日首輔卒了,後日天子親政了,該找誰哭去?
別人兩不相干或許可以當牆頭草,但李佑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