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對國朝文官而言被廷杖成了華麗的演出,一朝成名的最佳渠道。哪個大臣若被廷杖幾十下,便立刻能以節義敢言的美譽名揚天下,只要熬過不死,便可回了家擺酒慶祝自己要青史留名了!
對自己身體素質有信心,故意批龍鱗、犯天顏去騙廷杖搏名聲的也大有人在。從這點不得不說,的確是一個很扭曲的世道……
不過李大人表示,他這次被廷杖絕對不是騙來的,確實激怒了太后而已,只是既然要被打廷杖了,借勢裝得壯烈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雖然李佑已經被押到了殿外階下,但喊出的口號彷彿迴響於殿中,嘴舌功夫了得的人嗓音一般都很清亮。
能上殿議事的這些大臣,秉性再正直也會被今天這環境感染出幾分「陰謀論」的思維。
六監生案?太后和首輔心虛?李大人高呼的這兩句被連起來想後,使人覺得很意味深長。某前中書即便膽大包天,也不敢在這事上胡言亂語罷,莫非今天太后與許大人突如其來的不對付,有這個因素在內?
諸卿雖然嘴上從來不提那件案子,但心裡一直默默關注,在大政歸屬問題上,這是個具有風向標意義的案件。不管是就此沉寂也好,舊事重提也好,估計都有其深刻政治含義。
老首輔張若愚曉得夜長夢多,咳嗽一聲便要再次奏事。但寶座上的錢太后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沒有呼應首輔大人。
在慈聖皇太后心中,國子監六監生這件事,必然是某些有從龍心思的人製造出來的。當初她也知道不可能壓抑住這種想法,淡化處理最好,所以只打算給那幾個冒失到大不敬的監生小小懲戒,讓國子監領回去自行處分。孰料一夜之間六人便齊齊暴斃了,事情反而更加離奇。
即便如此,她仍然選擇了繼續冷處理,並不想在被熱議時候對這個話題糾纏不休。要知道,無論查出什麼結果都是一場動蕩,很可能只會造成越來越激烈的後果,這個涉及到親政的話題越熱,她越不安穩。
而作為皇太后,自然不怕將事情拖著,就算被懷疑也沒人敢來審她,拖到漸漸淡出別人記憶最好。
但這不代表錢太后不想搞清楚其中內情,或者說想真正了結此事,以免莫名其妙地背上污點。想當「女中堯舜」就不能被看作暗地裡害死上書監生的陰毒小人啊。
前陣子石祭酒極力推薦李佑去查案,她覺得時機已到便同意了。對李佑的辦事能力,錢太后還是比較信任的。關鍵還在於她相信李佑是個心靈剔透的明白人,該處理的首尾李佑一定懂得如何處理的,該把握的真相李佑也一定懂得如何把握的。
今天李佑突然跑過來上朝並議事,錢太后本來沒有多想,現在才意識到,莫非只短短數日便已經有了結果?居然在眼下這個廷杖時刻才拿出來騙聲望!
老首輔又等了等,正想著是不是開口,卻見許大人忽然對太后道:「李佑所言實屬駭人聽聞,內外驚疑,該傳喚上殿問清以正視聽,方可再論其他。不然朝廷倉促行事,萬一出了差錯徒惹笑柄!」
殿中眾人皆點頭稱是,許大人這話深得人心,能把風向看清楚了才好表態的。
卻說李大人被拖到殿外,喊口號歸喊口號,即便喊得再賣力氣,執刑錦衣衛也是充耳不聞,並不關心他叫嚷什麼,依舊有條不紊地開始準備工作。
先將李大人固定在地板上,再掀起肥大的官袍,扒下外面兩層褲子,最後掄圓了杖子就打。太后的隨身中官麥公公在一邊計數,還有不少殿外侍衛聚攏過來強力圍觀。
這些侍衛親軍有不少當值多年的,細細回想宮廷掌故,彷彿自從景和朝以來,沒有別人挨過廷杖的印象,李大人很有可能是榮幸的第一個。
李佑趴在地面,突然想起一些上輩子看過的「用心打」和「著實打」的典故,便扭頭去偷覷麥公公的腳尖,想知道是張開還是閉合。左看右看,好像是平行的,這又是什麼意思?
正當李大人走神研究麥公公腳尖時,廷杖重重落下了!當即感受到整個身體後部突然熱辣辣的,好似被火燒了一般,隨後又捲起一波一波的劇痛直入心扉。
對此不太有心理準備,李大人疼得忍不住慘叫出來:「啊!」
他本來還想一邊挨打一邊繼續高喊口號,現在哪裡還喊得出來……
廷杖滋味與在縣衙被打板子的差距怎麼這樣大?李大人當年做衙役被追比時挨過板子,本來他還以為廷杖與打板子感覺差不多,倚仗自己健壯身體沒有很在意。現在才知道,幾十下廷杖真有可能要人命的!
想至此,李佑頭皮都發麻,這下可玩大了。
立刻又是一下,李大人仍忍不住鬼哭狼嚎的慘叫。
正當這時,救星出現了。從武英殿中奔出小內監,叫道:「太后有旨!停住停住!」
又跑到麥公公身前,躬身道:「太后傳李佑上殿。」
掌刑錦衣衛聞言只好收了手,輕輕撫摸著廷杖上包有鐵皮的一頭,微微嘆口氣,盯著李大人的尊臀很是意猶未盡。上次掌廷杖是什麼時候?差不多有十年了罷,可惜一手打廷杖的好絕技荒廢久矣……
李佑感到萬幸中之不幸,廷杖居然疼痛到如此地步;再感到不幸中之萬幸,只挨了兩下便戛然而止了。不過只有兩下廷杖,能不能收到揚名效果?有點拿不準。
卻聽見麥公公對掌刑錦衣衛囑咐道:「先不要收杖,說不定李大人過一會兒還要被打。」
在李大人強烈要求之下,傳旨小內監被迫扶住衣冠不整的他,並踉踉蹌蹌地上殿,一付重傷在身的樣子。
在群臣眾目睽睽之下,李大人謝過止刑之恩後,便聽太后道:「你查案可有所得?如實道來,若有半句謊言罪上加罰!」
李佑從袖中掏出摺子,奏道:「現查得,國子監典簿廳小吏張某,與繩愆廳小吏方某串連為奸,並由方某水中投毒,致六監生夜間暴斃。」
聽到這裡,眾人皆有點失望,這算什麼?能讓太后和首輔心虛的猛料呢?
李佑不急不忙繼續奏道:「還查得,案犯張某與監中官生錢某最為要好,甚有交情,國子監師生皆可作證。另查得,錢某在臣斷案之機,有妄圖脫逃出監之舉。至於其他,至今沒有實證,尚需臣繼續勘查,謹先奏聞。」
姓錢的官生?錢太后的錢?
有些對勛貴熟悉的大臣已經想起來了,錢太后兩個兄長中,長兄錢泰襲了老國丈爵位為新寧侯,但二兄錢安被群臣阻止沒有封爵,他兒子便以恩蔭入監讀書。莫非李佑嘴裡的錢監生就是此人?
雖然李大人十分狡猾,口口聲聲說沒有實證表示錢監生與命案有關,但說者有意,聽者有心。殿中大多數人已經自動腦補出了劇情,並畫出了錢監生到張某,再從張某到方某這條線。
在他們這個層次的認知中,很多事只需要「真相」,不需要證據的。說白了,證據都是給低層次的人看熱鬧的。
他們所想正如李佑斷案時說的,沒有撐腰之人,兩個毫無干係的小吏怎敢去做下如此大案?錢監生是這個撐腰之人嗎?似乎分量不夠,再後面呢?
慈聖皇太后猛然聽到錢監生,大為震動。她沒想到這個案子與自己能扯上關係,更沒有想到竟然被李佑拿她侄子當主謀嫌疑。難道她從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她的兄長到底為的是什麼?
李佑到底查出多少內情?手裡究竟有沒有真憑實據?是真沒有查出結果還是故意引而不發等待時機?錢太后左思右想也看不透李佑的底牌。
其實李佑手裡頭也就只有已經說出來的這些貨色,其他再沒有任何猛料可以拿出手。半年前的案子了,幾天內哪能查到太多線索?他現在相當於空城計而已。
今天事態發展成這般混亂境地,錢太后有點後悔。或許不該耳根子一軟,聽了「為君之道在善於平衡」、「不可放任一家獨大」、「要為將來天子拔除荊棘」之類的所謂帝王術,打算提拔武英殿大學士彭春時壓制住吏部尚書許道宏和左都御史趙良禮的勢頭。
否則李佑是絕對站在她這一方的……現在她認識到了,這把刀實在是鋒利。
但慈聖皇太后倒不是害怕,區區監生案又能把她怎樣?換句話說,就算她明著下詔將六監生賜死,誰又能把她怎樣?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雖然大多數時候是空話,但在特定條件下也是有可能的。不過大明朝還是有兩個人能夠絕對超脫於法律之上,永遠不會犯法,永遠不會接受任何審判,最多只會被規勸和進諫,一是天子二就是皇太后。
錢太后所顧忌者,一是名聲,二是自己百年之後的家人境遇而已。
看太后已經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李大人不顧有傷在身,朗聲道:「臣李佑左遷而無所憾,唯有監生一案尚未終結,斗膽奏請五日期限,准許臣繼續查案。義之所往,定要水落石出,擒主謀真兇以謝天下!」
錢太后哪還敢讓李大人繼續去查?但殿中一時無人出來對李佑進行反駁。就連今天一直和李佑打擂台的老首輔也在細細琢磨,害死監生的案子到底是不是皇太后指使的?那麼之前的詣闕上書請求天子親政又是誰指使的?難道真是太后自導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