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這個佔據了運河與大江交會要衝的地方,絕對稱得上八方輻輳之處,揚州城(江都縣城)的東、南方向幾十里內密布很多河港碼頭。李佑所停泊的東關渡頭便是其中一處,碼頭上沒多遠便是揚州城的東門利津門。
天色漸暮,晚風習習,李大人立在船頭觀賞渡頭景色。水上當真是檣櫓如麻、星羅棋布,岸上一直到城腳,亦是屋舍稠密,寸土寸金。
張三從後艙里鑽出來道:「揚州城是個好地方,以後都歸了老爺管,何不先去看上一看。左右離家也近了,不必著急趕路程。話說評書里的青天大老爺誰不都得微服私訪一番,才能扶危濟弱、除暴安良。」
李佑笑罵道:「好刁才!我瞧著你比我還有勁頭?是誰要當這父母官?」
張三拍馬道:「老爺有面子,小的自然為老爺高興。」以他的粗鄙見識,地方父母官堂上一呼百諾,出入前呼後擁,所到之處小民望風而拜,確實比京官威風的多,更有面子。在京里,看到五六品的窮官親自出來買菜都不要奇怪。
崔經也出來道:「張管家說的有些道理。東主在蘇州接著地氣、在京中通著天氣、到了揚州倒是不上不下。微服出巡去觀民風、知民情也不錯,若上了任後舉動受限,只怕不如眼下這般便利了。」
他二人這樣講,李佑也有點心動,一股統治階級主人翁意識油然而生——本官替天子牧民,理該巡視一下自家地盤!
其實「自家地盤」四個字要打個很大折扣,總管三州七縣的頂頭上司揚州知府也駐在江都縣的。
更別提那統領天下鹽業半數的兩淮都轉鹽運使司這個超級巨頭也在城中——雖然經過高宗皇帝中興時大力開源,但至今淮鹽稅課依舊佔到了朝廷現銀收入的十分之一以上,而且更是朝廷有緊急用度時的臨時提款機。
不過李大人在京師的時候位居中樞,打交道的高官顯貴多到麻木,與宰輔們鬥來鬥去也不落下風,又是歷過廷推、挨過廷杖的,自負盛名之下心態習慣性的膨脹,眼界被拔得很高很高,與進京時相比成了另一個極端。至今尚未調整過來,有意無意地將地方三品以下的官員都過濾了。
「你們二人都是找借口想見識這花花世界罷?好,明日便遊玩一番。」
有了老爺發話,張三身手矯捷地跳到岸上,去朝當地人打聽各種行情了。
及到次日清晨,張三已然規劃好了詳細路線圖稟報。「可巧了,這幾日正值清明前後,揚州習俗游風極盛,正是好時光。老爺可從東門入城,便是最熱鬧的東關大街,直行二三里,可到名聞遐邇的舊城河。那裡有碼頭,租一艘畫舫,沿河向北,從拱辰門水門出城。聽說城外西北的保障河兩岸園林風景天下罕有,從水路折向西,便可細細觀光。」
舊城河?保障河?這都是什麼地方?李佑聽得有些糊塗。他上輩子的印象中,揚州出名的水系應該是叫作小秦淮河和瘦西湖的地方,難道現在還不是這些名字?
三男二女上岸,留了韓宗看船。穿過長達三四丈的利津門門洞,眼前便是一亮,果然見一條長街直通東西,兩側店肆齊整,街面人群川流不息。
不過李大人一行不是出自蘇州就是來自京師,對這種商業街沒多大新鮮感,所以不曾停步看稀罕,只管朝前而行。
但收穫也不是沒有……凡事就怕認真二字,只要認真起來便心細如髮的李佑問崔經道:「過了這條街,你可曾看出些什麼?」
崔經表示很茫然,不知東主為何發問。
「婦女很多。」李佑感慨道:「與各地相較,揚州街上婦女最多,且言行坦然,不避人前。以此略可窺得本地民風一二。」
聞言崔經與張三回頭仔細觀望一番,恍然道「果真如此」,登時對紅遍大江南北的婦女偶像李大人佩服到五體投地。
小竹嘀咕道:「老爺真好色!到哪裡都看女人。」
「小小婢女懂什麼見微而知著的道理。」李大人進入縣尊的狀態很快,憂心忡忡地嘆道:「噫!江南江北,女織盛行,雞鳴而起何處無婦工?故吳地布稠甲於天下。惟我揚州城郭婦風燕惰,逸於安樂,全無事事,一旦有變坐困愁窮,教化之功任重道遠啊。」
崔經忍住一句話沒有說出來,「若無東主你這樣貪花好色的男子,怎會有不修婦工的女子?」
閑話不提,走了約摸不到三里路,一條狹窄纖細的南北走向河流橫亘在眼前,將揚州城一分為二,河對岸卻又是一道城牆。
崔經指著城牆道:「據書上記載,揚州城有東西兩部,西為舊城,東為新城,舊城與新城之間便以舊東城和舊護城河為界。這道城牆大約就是舊城東牆,而此河便是舊護城河了。」
什麼舊護城河,分明就是小秦淮河……李佑望了望遠處,此河兩岸樓館林立,心裡便可以確定,這兒八成就是上輩子常聽說的小秦淮河,揚州城裡大概不會有第二條這種風格的小河。
張三去尋了艘乾淨畫舫,說定價錢,便請李佑上了舫。
船家卻先問客人,要不要請妓助興,被李佑拒絕了。放在從前,他說不定會喊上七八個來花天酒地縱意行歡,現在卻有了幾分穩重之氣。再者程小娘子這個小妾正陪伴在身邊,與妓家混雜十分不妥當。
未出城時,沒什麼風景好看,李佑便對老船家問東問西,說些揚州本地的事情。
那船家只道他是外地人好奇而已,倒也有問必答。
「我們揚州城中一二十萬人,四方流寓之人佔了十之七八,本地土著怕是十之二三都不到了。」
「我們揚州,鹽商大都是徽州人,也有一成是山西陝西那邊的西商。大的二三十家,中小不好計數,三百家總是有的,全城怕是都要指著這三百家吃飯。」
「他們賺多少錢小人哪裡能知道,但聽說最大的幾個每年僅鹽業就凈賺至少在十萬以上白銀,這還不算其他生意。」
「江都縣?不怎麼聽說,城裡的最大衙門是鹽運司,有事都是鹽運鹽商使錢,府衙派差。對了,小人這畫舫在縣裡登了籍。」
「當然要登籍造冊,我們揚州畫舫二三百條,城內外十二碼頭都不夠停。上任知縣便弄了個造冊登記,限住數目,他別的干過什麼都不曾傳聞過。」
自從水門出了北城,兩岸景色漸變。這畫舫是結構簡單的四柱式樣便宜貨,但視線極不錯。臨水四望只見得柳葉青青,翠如煙籠;桃花正紅,泛彩繽紛。
高崗平阜間,長塘茂草里,又有各家園林掩映其中,因地而宜,瀕水而設,隱約間風貌各異。如同人在畫中游,好一派連綿錦繡風光,正是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正值春暖花開季節,遊人不絕於途,船不閉戶,車不垂簾,拋頭露面的仕女比比皆是。或鬢角、或頭髻簪著鮮花,個個人都是面桃花相映紅模樣。
小竹趴在船舷上瞅著旁邊那艘金漆玉刻的大畫舫,稀奇道:「這裡的娘子們人人都戴花,真有趣。」
衣衫華麗、英俊瀟洒的李佑疏懶地挨船邊而坐,人的模樣兒水裡影兒,端的是美男照水、玉樹臨風。他嘴上沒閑著,正充當導遊與北方人程小娘子閑談,「這揚州說是位在江北,但水土人情卻似江南,處處與江南相彷彿,倒也常被視為江南都會看待……」
正說得一半,李佑忽然感到頭上被輕輕砸了一下,隨後一團花朵滴溜溜的從頭頂落到了手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這是誰亂扔雜物?李佑大怒,扭頭看去,卻見旁邊隔了一丈遠的畫舫里,幾個花枝招展女子圍坐在一起,低頭吃吃淺笑,亦是人人簪花。其中只有中間穿鵝黃衫子、梳雙飛燕髮式的小娘子頭上無花,估計便是她下的「毒手」。
這是被調戲了……李佑當然不會大煞風景地發脾氣,搖搖頭繼續與程小娘子說話。誰叫那個小娘子長相平平,已經修鍊到非絕色不動心的李名士自然懶得回應她,卻惹得那邊廂「多情漸被無情惱」。
「原本聽說你在江南號為酒醉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果然如是。不知笑舞狂歌四十年、花間行樂月中眠又是何等風儀?」程小娘子滿眼閃爍著崇拜的光芒對夫君道。
對此李佑自得之際也只能追憶一番道:「數風流人物,俱往矣,俱往矣!」
這不是違心話,以後做了正印父母官,要講究個體統威嚴,偶爾應酬時逢場作戲無可厚非,但不可像從前那般浪蕩無行,除非他絕心仕進。
杜前輩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人人稱羨,但言外之意就是十年不能陞官的心酸啊,不要忘記了前頭還有一句「落魄江湖載酒行」的。
再一轉眼,卻瞥見前方岸上披紅挂彩,錦緞飄飄,李佑信口問船家道:「那是什麼地方?」
「徽州大商金老爺的產業,近日在水邊修了座新園子,今天大概要辦文會來慶賀,文人名士雲集於此的。說起來這金老爺便是小人方才所說鹽商中最大的幾個之一。」
「哦?」李佑打定主意要見識見識大鹽商和本地文人的風采,便吩咐道:「你靠岸停住,我去看看。」
船家便靠了岸,李佑叫其他人都留在船上,獨自上岸沿著芳草茵茵中一條小路朝里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