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舫上不便說什麼,李佑叫畫舫沿著護城河繞城回到東關渡口。重新登上座船時已是傍晚時分,但他仍催促船家速速開船,換了一個地方停泊。
因為李佑擔心被別人順藤摸瓜尋過來,那樣就無法安生,不好先回蘇州了。
「此事誰也不許擅自外泄,一切由老爺我分說!」李佑警告手下道,此事指的是什麼事,眾人自然心知肚明,連新人崔先生都被張三悄悄地提醒過。
是夜仍未宿於驛站,大家都擠在船艙中安歇。
卻說崔經與張三同在後艙,不斷地聽見隔壁李老爺長吁短嘆,似乎很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崔經心有所感便對張三低聲道:「東主日間獨自去了幽園,定然與金百萬生了不愉快。」
張三點頭道:「先生所言不錯,但豈止不愉快。以我猜之,老爺必定將金百萬的面子掃了,而且是秋風掃落葉一樣的掃。」
見張三言之鑿鑿,如同親眼所見,崔經大奇,「你從哪裡知曉的?」
「以老爺的性子,若被金百萬欺辱,此時天降把柄,定會喜上眉梢,想法子藉此報復回來,怎麼會輾轉憂慮?既然老爺如此不安,那顯然是毫不留情地將金百萬大大折辱了,擔憂今後攜金姨娘以晚輩相見時的尷尬!」
張三說到得意處,聲音微微抬高,大概也許可能傳到艙外了。
突然又從隔壁傳來呵斥聲音:「張三亂嚼什麼舌頭?罰銀一年!」
張三下意識在黑暗中縮了縮脖子,再不言語了。其實他並不心疼,老爺出掌一縣,他當長隨大爺每年不知要收多少禮,那點家奴月銀算什麼。
崔經忽然覺得某句話很有道理——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座船便上路繼續。
運河繞過了揚州城後,向南分了岔,俗稱三岔河。兩個方向可以入江,一是儀真縣的渡口,二是江都縣的瓜洲渡,這也是很多詩歌中出現過的地名。
李佑便是從瓜州渡江,自此再無天險。一路順風順水地從運河轉入虛河,於景和八年四月初九這日,抵達了「闊別」七個月的虛江縣城。
自從李大人離開蘇州府宦遊,全家妻妾便也搬離了府城,回到虛江縣福新巷宅子與公婆同住。
李佑回到家中時,滿宅奴婢在大管家李四的率領下皆聚在前庭行禮。
「老爺,關姨娘元月時產下一子。」李四搶先報喜道。李佑大悅,對李四點點頭便進了前堂。
李父和母親朱氏正端坐堂上,氣色都還不錯,三房妻妾和各房婢女、奶娘環列兩旁。李佑連忙口稱「不孝兒」上前拜見父母,程小娘子和小竹也跟隨拜見。
朱氏盼兒心切,搶在李父前頭道:「我兒起身,聽說在金鑾殿上頂撞皇帝被打了板子?難怪如此憔悴,可憐的小二……」
李父扭頭吹鬍子瞪眼道:「對你說了幾遍?小二如今也是大有身份的人,以後不可再如此相稱了!再說那也不是皇上!」
得了母親發話,李佑便起身。順勢掃視了一遍久別的妻妾們,卻正迎上幾對情熱似火的眼波,彷彿隔著數尺就要生生熔化掉他一般。
饒是身為百戰之師,李老爺也感到頭皮一緊的。不由心中暗暗慶幸,虧得過了淮安府就開始修身養性,這幾天應該能吃得消……以後收房真得悠著點了。
從女人身上收回眼光,李佑與父親說著話,不留神又瞥到堂中多了一塊匾額,上書「節義堂」三個大字。便問道:「這是何人所寫?」
「府城的陳巡道。」李父捻須道,口氣略略透出幾分驕傲,「他得知你受了廷杖之後,便寫了牌匾差人送過來。」
李佑在京城為許老大人衝鋒陷陣,陳巡道作為許閣老的弟子,聽到消息後自然應該有所表示。抬舉同黨,傾軋異黨,也算是官場常態。
李父又記起什麼道:「那陳巡道還發話問過,族中長輩可曾為你取過字?」
李佑沒料到陳巡道居然問起這個來,雖然這兩年他發達了但也確實沒有取字的迫切感。
一來所以他家不是書香門第,沒這個習慣。二來他年紀不大,如今才十九。三來國朝文人習俗用號比用字流行,字已經用的少多了。四來他這官場中人,官名的別稱和雅稱某種意義上可以取代字的用途,譬如中書之類的。
李佑想了想問道:「父親是如何回答陳巡道的?」
「為父說李家小族,無人可以為你起字。至於你在京中是否得了字,則就不知了。」
李佑沒再說對此什麼,陳巡道的意思不言而喻,他當然明白。
這年頭,號可以亂贈,但一個人的字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給你取的,只有你的師長才有這個資格。陳巡道問他有沒有字,算是含蓄的問法,聽不出來就太蠢了,就好比楚莊王問九鼎之輕重的道理。
已經名動四方的李大人在官場中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奇特存在,沒功名沒座師沒同年的三無產品,簡直無法用正常的關係學理論去研究他的跟腳來歷。
如果非要借用現有概念,將李大人由役轉吏、幫他由九品雜流升為推官、又保舉他坐監讀書混學歷(未遂)、還將他引薦到吏部尚書面前有了直入中樞際遇的陳英禎陳巡道陳恩主,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類比於李大人的座師了。
不錯,陳巡道比之於李佑,就好像是鄉試會試的主考官比之於被錄取的考生,自然有資格給李佑取字。但陳大人開不開這個口,主要是看心裡認同不認同了,或者說值不值得用這種特殊方式加深關係。
所以陳大人問的不是字,是關係啊。關係這個虛不可見的東西,才是官場中真正的立身之本。
與二十一世紀的酒肉即友不同,這個時代文人士大夫的交際堪稱是一門學問,著述成書都足夠了。自成一套規則,不僅僅是掏錢請客這般簡單。
交際中從身份認同到輿論認可、從稱謂到禮節是雖然複雜但又脈絡分明的體系,各有各的說頭,各有各的「禮」。譬如同鄉、同年、同窗、同道、同門、師生、輩分、故舊……就算包括最難聽的同黨,那也是各有所指、截然不同的。
禮法社會裡,這就是一種秩序。想融入統治階級,那就必須要將心態融入這個體系,當然你的身份必須先達到一定分量才有相應的資格。
以李大人在京中交往為例,他對上盧尚書,就是無可置辯的同鄉、晚輩、門人(不是門生);
對上趙總憲,因為李佑對趙家二房有存亡續絕之恩,又與趙二、三老爺平輩相交,所以就算和趙大中丞差了三十多歲也是本府故舊、同輩末進;
但李佑與許天官的關係最為複雜,從恩主陳巡道這裡能隱隱地扯出點脈絡,可是又不明確,也隔了一層。但他確確實實又是許天官重用的,所以大概只能用「黨羽」兩個字來描述了,同為黨羽的左部郎等人算是同道。
李佑心裡敢斷定,陳巡道最近來問字這事,不是許次輔示意的,就是黃師爺攛掇的……
這是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重要到剛剛進入家門的李佑暫且放下了逗弄兒女和與妻妾親熱的心思,在堂中沉思起來。
為你取字的只能是師長,今年也才二十八的陳巡道單純說是「長」勉強了點,叫心理年齡二十三四的穿越男李佑情何以堪,適應起來大概會很費工夫。但陳巡道作為「師」絕對夠格了,連起來可稱為「師長」。
其實按照禮法,這不在於年紀大小,就算主考官比考生小,考生被錄取了也得叫主考官一聲老師。若李佑去當江都縣上了任,縣中三四十歲的秀才見了他也得稱一聲老父母……
官場中的師生,自然和學校中師生不同,那是直接關聯到你的前途命運、任官資格等很實際的利益。
李佑再次將陳巡道的履歷表想了一遍:硬邦邦的高位進士,不到三十的正五品實職,情同父子的強勢次輔背景,隨時可入京補成詞林官的潛力。更別提陳大人那從出身到長相到官職無與倫比的主角氣質……搭主角的順風車最爽了。
當然以李大人的白板學歷和與陳巡道接近的品級,估計怎麼也無法像正常師生那樣相處,更多像是亦師亦友的記名弟子而已。
李父見李佑還在發獃,突然變了臉,拍案破口大罵,「蠢東西!原以為你有了幾分長進,不料還是不成器!一眼便能看清楚的事還左思右想、猶豫不定?真不曉得你在京城怎麼混出來的,怎麼去當縣太爺!」
「人家不僅僅是對你賣好和抬舉,雖然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但肯定在試探你成名成勢,並獨掌一方後的心意!說難聽點就是看你是不是翅膀硬了,你也別不服氣,人家能有心思試探也是看得起你!天下人心都是如此,你若敢不答應,必定會引發或多或少的猜忌!你就是個浮萍樣兒的無根之官,能承擔得起?窗戶紙一樣的明白事,現在還想不透么!」
罵遍京城無敵手的李大人被父親一通狂噴,好似接受暴風驟雨洗禮小樹苗搖搖欲倒。只能在心裡默默吶喊:「咱不是別無根基,咱還有歸德長公主這個大備胎啊!這不是怕父親您嚇暈了不敢說……」
「想都不需要想,根本不容你拒絕的!在家待幾日就去府城將字領回來!真是不叫人省心的東西。」李父最後扔下這句話,起身出門,到縣衙做公事去了。
朱氏也知趣地起身出屋,留下了兒子和他的幾房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