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八年春夏之交,江都縣新的正堂李大人才上任短短數日,便拿下了典史、庫吏兩個重要角色,一個罷黜在外,一個下了大牢,被縣中人稱為前兩把火。
在這過程中李大人充分表現出了與年紀不相稱的老辣和對衙門事務的諳熟,使得縣內胥吏知道,這位新來的大老爺不是好欺哄的書獃子。一時間人人小心,唯恐成為新官第三把火。
對自盡的前任知縣,李佑也不薄。不但退還了江家三百兩銀子,還另撥了兩百兩撫恤銀。具體都是由錢糧師爺周傑希經辦的。
這日,李縣尊坐在後衙里,正考慮如何上報江知縣自盡這件案子。
在事發當日,他已經以緊急呈文形式上報給了揚州府,估計府衙向淮東分巡道也轉發過了。到如今按照體例,江都縣衙應該寫一份詳文,再次上報給府衙。
這詳文中,必須得將案件前因後果交代清楚,措辭就尤為重要了。
特別是此類責任很難判斷明確的案件,主要原因也許是江知縣心理素質差,也許是庫房小吏要挾,也許是某後任知縣逼迫……遣詞造句稍微偏差一點,到了上司眼裡可能就是天淵之別。
若因幾個字眼用不恰當,叫府尊認為是你李大人年輕氣盛將前任逼死的,那才是悲劇人生。
正在此時,周傑希從縣公館回來,向李佑稟報了江知縣喪葬之事,又道:「那江大人的幕席胡先生,如今成了無主之人。今日他向在下探口風,詢問東主是否還有聘幕僚的心思。看這意思,他倒是想為東主效力。」
李縣尊想也不想地搖頭道:「極為不妥。幕席備從左右,出納機密,他這不知根底的外人如何叫本官信得過?再則,江大人受制於小吏釀成慘禍,他這師爺其咎難辭,看來也沒什麼本事。」
「在下也是如此作想,但胡先生說願獻揚州的《士紳錄》為見面禮,請東主定奪。」
《士紳錄》這個東西李大人是有所耳聞的,很多地方都編有這麼一本名冊,並在地方官手裡流傳。顧名思義,《士紳錄》記載的是本地官宦門庭、世家巨族、豪右大戶的名單和情況,作用類似於紅樓夢裡出現過的「護官符」。
李縣尊剛到江都沒幾天,對地方人情不是兩眼一抹黑也差不多了,正需要《士紳錄》一類的東西。畢竟江都縣科舉成績向來不錯,有人在外做官的家族不少,很需要摸清底數的。
「那便傳胡先生來見見。」李佑吩咐道。
胡師爺早在縣衙外等候了,聽到傳喚,連忙趨步到後衙花廳,對李佑行禮道:「末進胡振汝,見過大老爺。」
被當作敲門磚的《士紳錄》自然也獻了上去,「這還是江大人幾年前剛上任江都縣時,從更前一任手中買下的。如今人事已非,此籍到了縣尊手中,也算物盡其用了。」
李佑隨意翻看幾頁,心想若非江知縣出了意外,胡師爺想在自己這裡討碗飯吃,只怕他也要花銀子才能買下這個,並且在離任時繼續賣給下一任。
邊看邊信口考校道:「明人不說暗話,江大人鑄下大錯,你這為幕席的怕是十分不盡責。」
胡師爺苦笑道:「其實在下對江老爺挪用庫銀並不知情,直到前幾日交接時,在下見了縣庫莫名虧空,江老爺才把原委說與我聽,原來他私底下支用了幾千兩庫銀和別人合夥販鹽。我們做幕的,畢竟見用於主家,主家不想用的地方,也只能徒呼奈何,談何盡責?」
李大人本來對自己的前任挪用公帑去幹什麼沒多大興趣知道,也不想追究此事。但從胡師爺嘴裡聽到個「鹽」字,登時來了興趣,他正準備在這方面尋找時機發力呢,莫非前任自殺和此事有關?
連忙問道:「江大人與別人合夥販鹽怎麼回事?以父母官身親操賤業,難道不怕悠悠眾口和風憲彈劾?」
胡振汝雖然不明白李縣尊怎的忽然起了精神,但仍將自己所知如實相告。「本城有個敗落鹽商邱家,當家人邱立邱大官人與江老爺要好。因為沒本錢起運,所以哄江老爺挪用庫銀一同合夥運鹽……」
原來在鹽業銷售環節中,從沿海鹽場到各大口岸販運官鹽的鹽商,稱作運商。
這行當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的,國朝兩淮鹽法實行專賣制度,只有在官府綱冊上有名字的人才有資格運鹽,所以也叫綱商。揚州城裡的徽州鹽商,大都是擁有官鹽專賣權的綱商。
而綱商名額,則是代代世襲的。持有的許可證叫做窩本,每年認購鹽引叫做認窩,可認購的數目被稱作窩數。無論窩本還是窩數,如果沒有意外也是世襲不變的。揚州城裡,大鹽商擁有窩數可高達數萬引,最小的也有千引規模。
可以看出,運鹽暴利便起源於排他性的專賣權了。百年前朝廷為了穩定瀕臨崩潰的鹽課,圈出了一批相對固定的商人,給予優惠便利使他們安心販鹽。但當時的大人們肯定沒有想到,鹽商靠著壟斷和專賣,會發展壯大到今天這個地步。
話扯遠了,卻說胡先生提到的鹽商邱大官人,年紀不大也才二十七八歲,擁有祖上傳下的窩本和一萬三千引的窩數,在揚州鹽商里也算不大不小了。
但邱家近年來家道敗落,到了邱大官人手中時,連運鹽本錢都拿不出來了。要知道,他那窩數一萬三千引只是證明他有資格,此外依然需要真金白銀作本錢。想販運一萬三千引官鹽,沒有八千兩前期本錢是不行的。還有,若一個綱商本年度運不足窩數,只怕第二年就要被削掉了。
胡先生繼續說道:「去年秋季,到了綱鹽發運季節,邱大官人找別人借幾千兩先運了一批鹽,但想運足一萬三千引,仍缺四千兩本錢。他便將主意打到縣衙銀庫,對江老爺說若支用四千兩運鹽,來年春季可翻本為八千兩。聽到能凈得四千兩巨款,江老爺便動了心。」
此時李佑恍然大悟道:「挪用庫銀做買賣謀利,若傳出去名聲十分不堪,只怕要被彈劾罷官。難怪當時江老爺做的隱秘,連你都不曾告知。就是庫吏也不知道江老爺支走了銀子作甚用處。」
不過李大人默算一下後,又奇怪道:「運鹽利潤秋春之間翻倍或許誇大,但也不會差多少,江大人穩穩賺上三千兩不成問題。莫非又生了什麼變故,致使他連七百兩虧空都填不上了?」
「四千兩銀子在鹽場換成了六千引鹽,邱家用一艘漕船改成的巨船載鹽,從儀真下江運往漢口口岸。沒過幾日,那邱立突然說,鹽船載重太多,船行不穩,在江上忽遇惡風,遭了傾覆之難,全部沉到了江底……」
「必定是假的!」李佑猛然拍案,憑著直覺說道。不管是真是假,這江知縣也真夠倒霉的。
胡振汝嘆息道:「江老爺挪用了四千兩,血本無歸,找邱大官人討要不回來,又被庫吏藉機冒名支走一千兩,總共惹下了五千兩虧空。他將歷年積蓄都掏了出來,仍欠七百兩。囊中已是一貧如洗,那日被夫人擠對一番,臉面上受不住便自盡了。邱大官人十分可惡!」
說至此,胡師爺又起身對李佑拱手揖拜道:「還要替故去的江老爺多謝縣尊高義,若非縣尊明察秋毫、仁厚待人,江家孤兒寡母只怕要乞討回鄉了。」
李佑也嘆道,「夫妻拌嘴,人之常情,錢財乃身外之物,何至於此。江大人也真糊塗啊,不當聽信小人讒言,挪庫銀去做買賣,即使成事了也很容易走漏消息。」
胡振汝面色忽然變得古怪,過了好一會兒,才到:「不瞞縣尊,江老爺並不是糊塗人,但有龍陽之癖,喜好男風,與容貌清秀的邱大官人情意很密,故而才會被騙。他憤激自盡,或許與此也有幾分關係,那日我聽見江夫人拿此說事諷刺江老爺瞎了眼。」
搞基?!原來如此,難怪堂堂一個知縣能為了七百兩自殺,想來想去使人猜破頭也想不到……李縣尊瞠目結舌好半天。
雖然他上輩子在書里常看到說國朝許多士大夫好男風,但穿越以來還真沒親身見到,只聽說過崔師爺窮困潦倒時在家拿小廝瀉過火,不曾想今天遇到這麼一樁真正的男風之事。
又想起庄師爺曾目光如炬地斷言:令江大人說不出口事情背後,必定有一個美貌女子!當時李佑對此論斷還是有幾分相信的,現在看來都判斷錯了……
少見多怪的李大人從稀罕中回過神來,詢問道:「以你看來,邱大官人這是不是利用……男色欺詐錢財?」
胡振汝反問道:「縣尊的意思是……」
李大人神色莫測,暗示道:「不是詐騙也要變成詐騙,他聲稱在哪裡沉的船?」
胡先生立即反應了過來,「沿江兩岸諸縣皆有河泊所,轄內沉船都有記錄!若是謊言沉船,必有蛛絲馬跡可循,在下願效勞前去查訪!」
也是一個聰明人,這事也算投名狀罷……李佑點頭道:「敬候佳音。」
又對周傑希道:「支取三百兩,給胡先生此行用度,再差撥長隨兩名,侍候胡先生出行。」
自從揚州府通判、署理江都縣李大人到任以來,還沒有一個鹽商主動到縣衙拜訪,如果以為李大人對此不介意,那就大錯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