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會館位於揚州城東南區,是揚州鹽商最大的聚會場所,新安便是徽州的古稱,就像用廣陵指代揚州,太守指代知府,別駕指代通判一樣,是這年頭慣用的裝逼方式,顯得有內涵有文化。
新安會館可能是全天下最不缺經費的會館,有無數巨富願意掏銀子,只為在同鄉面前顯耀一番。會館裡頭佔地廣大,廟宇園林樓堂廳榭一應俱全。
在近兩日,會館裡人流驟增,不過會館的執事見怪不怪。每當鹽商遇到所認為的大事,都會到這裡扎堆,一是為碰頭商議二是為打探消息,最近的大事顯然就是縣衙新出的那斷人上進之途的禁令了。
此時的新安會館靜遠堂中,圍坐著十幾人,商談的正是禁止徽籍人參加縣試和報名府試,以及縣學徽籍生員被開除這幾件事。
十幾人看似人數不多,但並不是找不來更多的人。
此時靜遠堂並沒有硬性規定什麼人不許進來,但實際上在鹽商心中還是有一條無形的線。自拊身份不夠的,就不必進來了。
至於身份夠不夠,判斷標準很簡單很直觀,你那窩本上規定的綱鹽引數。堂上這十幾人,人均窩數是四萬引,比這個數目差太遠的,好意思進門么?
凡是一堆人聚在一起討論如何應對某個挑戰時,總是會出現兩種風格的意見,溫和派與強硬派。比如鬧了民變,朝廷里總是會有招撫和剿滅兩種聲音。
這次面對李縣尊的強大攻勢,在座鹽商議論紛紛的也生出了兩種對策。
鴿派認為,李佑無非要的是面子和錢財,只要滿足他這兩項,自然就將事情解決了。
鷹派堅決反對鴿派的綏靖政策,認為事情不可成例,若別人看到李佑這般可以輕易得手,那麼今後效仿者肯定不少,必須要給後來者一個警示。
鴿派想著只要將那六個蠢貨和嘴賤家奴負荊請罪送到縣衙,認下今年的江都縣鹽課,同時給李大人若干好處,便會就此抹去禁令。
鷹派力主廣邀徽籍官員和鹽運司出面施壓,同時將官司打到鳳陽巡撫與南京禮部,同時全體鹽商應該罷運綱鹽抗議一個月,說什麼也要讓李佑吃苦頭。
揚州鹽業七大鉅賈之一、擁有六萬引窩本的金百萬坐在中間位置上,始終一言不發,皺眉想著自己的心事。他還要考慮到自己被李佑追討上萬「積欠」鹽課,以及自己表妹夫孟公明被李佑革除典史的事情,件件都與李佑糾纏不清,混在一起很難辦。
當初他下了三個帖子邀請李佑意欲解決問題,不過李大人一個迴音也沒有。之後情勢大變,李佑幾乎要成了鹽商公敵,他也就停止了邀約,打算等到個安靜時期再重新聯絡。不料這李大人出手實在驚人,竟然拋出了這麼一個東西。
別的鹽商沒有與李佑直接打過交道,而金百萬則是與李大人見過兩次面的。雖然次數也不多,但他仍能感受得出李大人隱藏在囂張跋扈外表之下的機敏和狡詐,這才是他最憂慮之處。
另一大巨頭何鹽商見金百萬今天出奇的沉默,便開口問道:「要平息此事,金兄覺得軟好還是硬好?」
聞言金百萬搖頭道:「皆有不可取處。若以撫為主,成了慣例如何應付效仿者?如果每任知縣都如此效仿行事,我等就要疲於應付了。再說誰去負荊請罪?分量輕了沒有效果,分量重的誰肯去對他低聲下氣?反正我是不去的。」
「若要使硬手段,那可遷延日久、耗時頗長。縣試在八月舉行,至今只有一個月時間了,無論邀同鄉還是到巡撫衙門或南京禮部,一個月都是難以結事的。何況李佑此人我是見過兩次,行事十分不留情面,如果再激怒了他,還不曉得會做出什麼驚天事情。停運綱鹽更是提都不要提。」金百萬繼續搖頭道。
對面有人問道:「停運綱鹽為什麼不可?」
金百萬對李縣尊頗為了解,「只要我們敢停運綱鹽,那李佑就敢全部解散巡役,並停查私鹽!」
如果將私鹽比喻成洪水,那麼守著產鹽區出口的江都縣就是攔蓄洪水的大閘。沒了大閘,洪水就要衝擊良田、城市。
金百萬確實猜得不錯,若鹽商真敢拿罷運綱鹽來當作抗議施壓手段,以李大人的激烈報復性格,絕對要在江都縣徹底放開緝查私鹽,那樣整個兩淮鹽區的官鹽市場都要受到嚴重衝擊,最後倒霉的還是持有官鹽專賣證的鹽商。
如果說天下誰最希望私鹽絕跡,那一定是鹽商們了,雖然鹽商也常在運鹽船上偷偷攜帶私鹽。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毫無辦法了?眾人都陷入沉思,經金百萬的分析,確實無論軟硬都有極大不妥,可是不能無解啊。
正當眾鹽商另尋他法時,卻見僕役在門口稟報道:「外面來了一位法師,道是有主意解決老爺們的困境。」
法師……眾人無不是看過話本聽過評書的,無數小說劇情里都有這樣情節,主角一籌莫展時,營外忽然冒出個仙風逸骨的道士或者寶相莊嚴的和尚,並且法力智謀無邊,輕輕鬆鬆將主角的難題灰灰了。只是現在遭遇這種俗套劇情的換成了他們,果然文學來源於現實……
這是一位依稀還帶著幾分雄壯的老和尚,進了堂里只對著中間合十為禮。
「法師有何良策可解我等之危?」金百萬很直接地問道,他們都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思。
老和尚輕鬆答道:「此事易爾!以貧僧觀之,羅太守對李佑似有不平之意,不知為何處處相敵,再輔以爾等鹽商之力,其間情勢可用也。」
「當前李佑勢大難制,府尊何以與李佑相抗?」旁邊有人質疑道。
老和尚咳嗽一聲,娓娓道來,「李佑固然聲勢日張,但府尊也有府尊的強處。先說縣學生員之事。那李佑將寄籍子弟逐出縣學,似乎流落在外無處可去。不過休要忘記,城中不但有縣學,還有府學。只要羅太守一聲令下,這些人可以入府學讀書,難道不比縣學強上幾倍么?」
府學和縣學都是供秀才讀書的學校,區別只在於歸屬不同衙門管轄。每次院試結束後,被錄取秀才中最優秀的被分進府學以為獎勵,其次的才分到縣學。
「能進府學當然更好,可府學已經滿了,並非花銀子和依靠府尊面子就可以進去的。法師不知么?」有人問道。
「那又有何難?江都縣學如今空缺了四五十位,可以請羅太守將府學中的本地生員挪至縣學,這便可以騰出府學位置。」
好!堂中有人喝彩道。
若如同和尚所言,運作成功了無異於移花接木,等於是將原有縣學鹽商子弟生員與府學江都縣籍生員換了換位置。用二十一世術語比喻,類似於從普通學校換到了重點學校。
堂中氣氛陡然熱烈起來,眾鹽商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很妙,又很有可操作性。羅知府與他們鹽商的關係還是不錯的,也不像李大人那般油鹽不進。
府尊雖然不能直接管到縣學,但卻是府學的主官和整個揚州府的主官,有權對轄內學校生員進行調配,李佑也阻攔不得。
老和尚閉目養神,等眾人漸漸安靜下來,才繼續說道:「至於縣試一事,更簡單了。那李佑出身非科舉正途,連個童子試都沒有考過,有何資格可以主考縣試?只要羅太守肯主持公道,有此借口何須陰謀,足以堂堂正正下令將李佑主考縣試資格剝奪並由府衙代替,任是誰在這上頭也不好反駁的!只要李佑不得主考縣試,那他所發布有關禁令自然要作廢。」
好主意!眾人再次為老和尚的主意喝彩。
「此乃釜底抽薪也!」金百萬忍不住也高聲贊道。這時候,他才想起自從老和尚進了屋,尚未問過法號來歷,連忙又問起:「敢問大師尊號為何?哪裡人士?揚州寺廟我也常去,不曾見過法師這般高僧。」
老和尚稽首道:「貧僧圓容,蘇州府人氏,雲遊四方到得揚州,近日才在天寧寺掛單。街頭巷尾聞說諸位有難,特來化解。」
金百萬拱手見禮,邀請道:「多謝法師排憂解難,我宅中有佛堂禪室,敢請法師賞光碟桓數日。」
圓容法師答道:「出家人何處不為家?盡可去得,施主不須多禮。」
諸位看官還有印象的話,大概已經記起了圓容法師正是李大人的正牌岳父劉老巡檢的法號。老巡檢在虛江縣盤踞多年,自然有自己的關係搞到雲遊憑單,並偷偷跑到江都縣掛單。
不為別的,他對於女婿的慢待和輕視十分不忿(李佑大呼冤枉),瞞著李佑跑到揚州城就是要想方設法給女婿一個深刻教訓!一個人生已經沒多少樂趣的老人家,也就這點執拗的追求了。
此時金百萬不知道圓容法師是李佑大房的親生父親,圓容法師也不知道金百萬是李佑二房的親生父親……
若李佑看見這一幕,定會愕然驚呼這簡直就是「寧漢合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