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已經來到,李佑便去了州衙商討有關事務。
那王知州雖然依舊態度冷淡,但在徵發民役守堤的事情上很是配合,沒有任何阻礙。不過他還是諷刺了幾句,「李大人居於泗州樂不思蜀,對於洪澤東岸高家堰如此放心么?不然你坐鎮泗州,而本官上報過巡撫後,替你去巡視高家堰?這樣免得李大人太過辛苦,累倒就不妙了。」
這種面對面的諷刺,李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差點火冒三丈。隨即他便意識到,王知州這是要激他離開泗州,甚至還抓住他貌似貪圖安逸滯留泗州的把柄,隱隱透露出上報巡撫彈劾的威脅。
若僅如此,也不至於起疑心,天下不對付的人多了,李佑也從來不奢望與每個人都可以和睦相處。換成是他,只怕也不願意看到個添堵之人天天在自己地盤上晃來晃去。
但是李大人心裡一直有一根刺,始終沒有釋疑。那王知州居然在他到泗州之前,就上本請徙州治,一前一後的與他雷同了。他請求另選址遷徙州治是為了應付可能決堤泄洪灌城後的輿情,那王知州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又為的是什麼?莫非與他懷了一樣的心思?
再與今日大不禮貌地趕人結合起來,李佑便覺得王知州十分可疑,有見不得光的秘密需要背著他行事。
到底怎麼回事王知州肯定不會說的,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裡,李佑按下火氣,平靜地開口道:「本官今日便出發去東岸巡視,大約兩日後再回泗州。」
李大人當然不是隨口說兩日,就是讓王知州知道他只有兩天工夫,這大大擠壓了王知州的活動時間。有什麼花招就要抓緊機會放出來,而他李佑過期不候了。
兩日足矣,王知州沒再說什麼,端茶送客。
李大人沒有言而無信,當日便帶著護衛離開了泗州城。也可能是看到洪澤湖南岸泗州這裡情勢安穩,暫時不用緊盯著。
話說泗州城外水面對岸,有兩道大堤護衛祖陵。一道建在水邊,稱為外堤,另一道建在祖陵城牆外圍,稱為內堤。
其用意無非就是雙保險,一旦外堤失效,還有內堤擋水。但往往只能延緩一時,畢竟內堤比外堤差了些,外堤都擋不住的,內堤又能強到哪裡去?五年前,大水曾經漫過了外堤溢向內堤,但內堤也就頂住了一天多,大水便又越過內堤,漫延到祖陵內神道上,幸虧到了這個程度洪水就退了。
九月初六,李佑離開了泗州前往洪澤東岸,王知州派人去鄰境打聽之後確認了李佑已經北上,便放下心來。
又過了一天,九月初八這日王知州出城巡視淮湖大堤。他站在岸邊,沒有低頭查看滔滔水情,卻不住遠眺對岸祖陵方向。
對面也有數人過岸到了王知州這邊,領頭人四十歲左右,面白無須,頭頂紗帽,衣衫華麗。他站到王知州身邊,將左右全都屏退到遠處後,才進行密談。
「情形如何?」來者問王知州道。
王知州答道:「一切順利,只待天時。不過那河務上差李佑前些日子逡巡不去,險些誤事。」
「我也聽說李大人駕到,若他在此,確實難辦。」
王知州得意道:「本州略施小計,便將他激走,雖然他說很快回來,但至少這兩日沒他礙手礙腳時足夠功成了。」
兩個不甘於委身偏州敝郡的人志得意滿地相對而笑,共同期待著發生點什麼。
和諧的氛圍下,忽然有人高呼「王大人好興緻」!打破了談話氛圍。
聽到這個聲音,王知州笑容戛然而止。猛然回頭,從遠處向這邊走來的那人不是李佑又是何人?
這下壞了!王知州心裡驚呼道。
李佑不疾不徐地走到王知州身前,似笑非笑道:「王大人真是勤於河務,在堤上已經立了半日了。眼下這點洪水也就和五年前差不多,大堤又是加高過的,不值得王大人如此擔憂罷,前些日子州衙還信誓旦旦地說可保無憂。看來本官靈犀一動,決意回返是有道理的。」
王知州到底想幹什麼,李佑直到此時仍蒙在鼓裡猜不透。但他很明白一點,對手不希望出現的事情,就是他應該去做的,他也從來就是這樣做的。
王大人絕對不希望他這兩日駐在泗州,所以他又故意現身了,誰讓他是心思多疑、遇事喜好追根究底的李佑李輔世,而不是心寬淡泊的什麼人。
面對在關鍵時刻突然現身的李佑,王知州臉色很難看。
洪澤這段時間不好行船,李佑去高家堰走的是陸路,從東邊盱眙過境。前日和昨日他對李大人並不放心,連派了數人去盱眙驛站打探,回報的一切消息都說李佑已經離開盱眙繼續趕路了……
現在王知州終於認識到,他必定是被盱眙的尚知縣坑了!
李佑對王知州冷嘲熱諷完,又轉頭對旁邊另一個陌生人問道:「這位是何人?」
本該出面介紹的王知州仍然沉浸在李佑耍詐的悲憤中不能自拔,突遭這個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人只得對李佑自我介紹道:「吾乃神宮監使海某。」
原來是祖陵的守陵太監,李佑恍然大悟,各處皇家陵墓中都設有神宮監,駐有管事太監。
派駐在地方的太監,固然不如當年威風,但從某種程度上說也算身份超脫,類似於沒有關防的欽差。他李佑在泗州晃了一段時間,這姓海的太監都沒有露面表示什麼,怎的等他李佑不在了,就出來與王知州立在堤上言笑款款?
如果說是洪水到來後,海公公也擔心,所以出來看堤壩水情倒也說得過去。但李大人就是沒來由地覺得可疑,王知州表現得古古怪怪的,不會是和這太監有什麼勾結罷?
他便試探道:「海公公與王大人正在說這水情么?」
「聽說又發了洪水,恰好遇到王大人,便一起議論議論。」
李佑待要繼續說什麼,卻聽見附近堤上民役驚聲大喊:「潰堤了!潰堤了!」
瞬間有無數河工民役聚攏在堤邊,指著遠處大呼小叫,人人神情驚駭。
當今時刻,潰堤是最敏感的字眼,聽到這兩個字,誰還有心情談話。李佑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岸邊,順著別人手指的指向,急忙抬眼遠望,果然看見對岸祖陵方向的水邊大堤有一段塌陷,洪水正從那裡湧入!
祖陵的外堤潰堤了!千防萬防的大堤潰堤了!在他眼前塌陷了!
李大人當即臉色大變,腦中全速轉動。他前腳剛走,理論上現在應該不在泗州,後腳就出現了潰堤,這是巧合嗎?
不!這絕對不是偶然巧合!這可怎麼辦?
李佑的隨身河工迅速指點道:「裡面還有一層內堤,可以阻擋洪水。只是水勢湧進了岸上後,由原先一條線漫延成了一片,內堤防護堪憂。」
「可以頂住么?」李佑心急地問道。
「五年前,內堤擋住了兩天,天幸那次洪水只漫到了神道。現今水位和五年前差不多,估計也是這個情況。但汛期剛開始,只怕水位繼續上漲,兩日後不像五年前那樣運氣好,只浸濕祖陵神道就退洪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潰堤?這年頭人力物力和技術水平有限,在洪水衝擊之下,出現潰堤決口都是常事,並不算奇怪。但李佑偏偏覺得這次必是人為!
王知州有先見之明地請求徙州治,又催促自己離開泗州,這些奇怪之處足以使他浮想聯翩了。
當今之計,一是保祖陵安然無恙二是找出罪人承擔責任,所以就算這次事故不是人為的也要製造出人為事故!總不能讓朝廷以為是他李佑疏忽大意才出了事故罷。
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事!
久經磨鍊的李佑反應速度超出王知州一截,搶先對王知州厲聲呵斥道:「這是怎麼回事?本官才稍離一日,王大人主持河務就出現了潰堤,你等著本官彈劾失職罷!」
王知州正在絞盡腦汁琢磨詞句,本來是一切盡在掌握。潰堤之後,他將臨危不懼,指揮若定,解救了祖陵危難就是一件大功。可是現在隨著李佑突然現身,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
如果李佑此時不在現場,等到他成了大功臣,然後就是任他說道。他將和事先勾結好的守陵太監聯合上報朝廷,說李大人在泗州督導河務不力,輕視祖陵安危擅離職守,導致外堤潰堤,祖陵陷於險境。
這也是王知州之前計劃好的,到那時候朝廷肯定需要一個替罪羊,就讓無功有過的李佑去承擔罷,總不能在天下人面前寒了他這個功臣之心,不然誰還肯替皇家賣命。
但如今李佑卻是站在這裡的,並非遠在東岸,那些說辭都行不通了,更重要的是接下來的指揮權都落在李佑這個奉上命的手裡,他還憑什麼立功勞?還有他王知州什麼事?費盡心思謀劃數月,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場空?
所以王大人一直討厭李佑久留泗州不去地搶風頭,好不容易趁李佑離開後實行了計劃第一步,可眼下到了計劃第二步的關鍵時刻,李佑偏偏又冒了出來!
此人這是有意還是無意?真有狗一樣靈敏的嗅覺么?王知州還在想如何脫困時,忽然耳中傳進一聲大喝:「泗州知州失職大罪待察,給本官拿下拘押後細問!」
這話除了李佑還有誰敢說?王知州當即青筋暴起,指著李佑道:「本官也是朝廷命官,與你一樣的品級,李佑你敢逾越規矩么!」
王知州如此說並不錯,大明臣子從一品到九品都是朝廷命官,一個官員在沒有朝廷授權時,是不可擅自抓捕另一個官員的,哪怕以高官抓小官都不可以。即使是宰輔大學士,也不可能下這樣一道命令——去,將某某知縣抓起來!
一般情況下,只有受命欽差可以如此便宜行事,當然大明的督撫也是借用的欽差體制,在這方面有些特權。還有就是按察使司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可以臨時軟禁底層官員。
但李佑這個六品非欽差身份去抓捕另一個六品正印官,若在平常,說出去就駭人聽聞了。
李大人的親兵們緊緊圍上來,從盱眙借的二十個弓兵也湊上前來。王知州那邊也有隨從衙役之類的護駕,雙方劍拔弩張。
大堤上的民役河工見官老爺們起了內訌,紛紛圍觀看熱鬧。
祖陵守陵太監海公公強自鎮靜,見李佑這邊武力更強,真擔心年輕人在潰堤的局面下失去理智,喪心病狂地把王知州抓起來。便上前勸道:「李大人雖然心焦,但不可過火……」
李佑一揮手,「地方上的事情,請海公公暫避!」
當即有幾個親兵上前,把海公公攔在圈外。
這李佑如此瘋狂,真是太監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海公公心中暗悔,早知道就將護陵衛帶上百八十個過來,看誰還敢在這裡嗆聲!
局面僵持不下,李佑又掏出一卷物事,高舉著叫道:「朝廷詔書在此!命本官協理巡撫衙門河務,誰敢造次!」
這確實是個詔書……太后她老人家賭氣叫李佑在汛期去協理河務吃苦頭,代行皇權的聖母當然出口成憲,下了旨就有詔書送達。但它也僅僅只是個詔書,並沒有賜予李佑欽差身份。
王知州和海公公很明白,這種詔書算個屁啊,和普通公文沒啥區別。
但是周圍百姓對官場事情懵懵懂懂,議論道:「李大人好厲害,原來是皇上派來泗州的。」
別說百姓,州衙胥吏也有點發糊塗,瞧李大人自信的樣子,莫非有什麼門道?他真要奉了密旨,自己不就成抗旨了?
當即李佑這邊氣勢佔了上風。已經沒有時間在這裡浪費了,李大人順勢再次下令道:「左右拿下泗州知州!誰敢抗命,格殺勿論!」
揚州守備司帶來的親兵齊齊亮出鋼刀逼上去,州衙胥役手裡大都是棍棒鐵尺,有兵刃的很少,終是不敢與精兵相抗,便畏懼退縮了。
「李佑你擅捕命官,不怕獲罪么!」王知州被架住後凄厲地叫道。
李佑狠狠道:「祖陵危難之際,事當從權,其後本官自會向朝廷請罪!不勞你費心了!」
他心裡已經認定,潰堤就是人為的。只要排除干擾查出真相救下祖陵,成就了潑天大功,朝廷好意思為這點緊急時刻的從權之舉追究他么?就算追究,也是過不抵功,最多不要功勞了,總比傻看潰堤無所作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