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九,一騎快馬衝進流言密布的揚州城,直到縣衙門前才勒住馬頭。馬上騎士對著門禁喝道:「我乃欽差先行官!速速領我去見貴縣老爺!」
聽到欽差二字,縣衙門口看熱鬧的閑人登時議論起來。近日城中流言四起,什麼說法都有,如今欽差駕到,自然就一錘定音了。李大人究竟命運如何,終於到了決斷時候。
那先行官見了李佑,行禮後將牌票遞上,稟報道:「欽差朱大人已到高郵盂城驛,據此有兩日路程。約摸明日到邵伯驛,後日抵達揚州城。」
李佑查看牌票,果然是前來宣布朝廷對自己封賞的。欽差不是別人,正是老交情禮部員外郎朱放鶴先生。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如今,可算來了,李佑心情大悅,勝利果實不到手裡總是不安心。
朱副郎真是個絕佳人選,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要知道,李大人救的是朱家祖陵,而朱放鶴具有文官和遠房宗室雙重身份,以他為欽差,既可以代表朝廷封賞,又有代表天家致謝的意思。
「天使駕到,本縣官吏士紳俱會出迎。」李佑笑容滿面地表態道。
先行官又要求道:「不止貴縣,揚州知府也要接旨,煩請告知讓府尊一起出迎。」
朱放鶴先生帶了不止一道旨意,還有羅知府的份?李大人對此有小小的訝異,但很快就明白了,這既在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便揮揮手打發衙役立刻去府衙通知迎接欽差的事情。
欽差即將到達揚州的消息,在滿城各衙署各官吏的心中掀起了波瀾。
得知自己也要接旨,羅知府不住地長吁短嘆,默默地令家人收拾行李,準備回老家去。
其實朝廷天使到來,這並不令眾人奇怪,就憑李佑那功勛,朝廷絕對要派遣專門欽差前來封賞表彰,不可能一紙詔書便打發了事。
但是讓羅知府也去接旨,就比較值得深思了。上個月羅知府與鹽、漕衙門同時上疏彈劾李佑,鬧得滿城風雨。現在欽差將要到達封賞李佑,那麼羅知府就是陪襯,八成朝廷要處置羅知府以撫慰功臣了。
不過聯手彈劾李佑的是鹽、漕、府三大衙署,為什麼只有羅知府遭殃?這也很好解釋。
鹽政與漕運屬於朝廷直屬的外派衙門,與地方上直接干係不大。若與地方起了衝突,冷處理就好,大不了老死不相往來各管各的而已。
但府衙與縣衙的關係就不同了,正經的直接上下級,事事都連在一起的。用不恰當的比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若知縣足夠強勢,府縣之間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那想冷處理都不能,怎麼也掰扯不開的。江北官場中人誰都明白,現在的揚州府就是如此局面。李佑暫時不好處罰,從小道消息看,也不會離開揚州,那麼朝廷大概要通過打羅知府的板子來解決矛盾了。
閑話不提,時間一晃就到了十一日。
這天從清早起,李大人便率領縣衙所有官吏,來到東門外碼頭上等候欽差。等縣衙官吏和本地士紳列好了隊形時,那被欽差點名來接旨羅知府也意氣消沉地出現了,連帶著府衙眾人同樣無精打採的,彷彿在縣衙同行面前抬不起頭。
李佑並沒有上前去見禮,只是遙遙地對羅府尊拱了拱手。總算要將這個礙事的上司趕走了,雖然他已經被自己壓制的沒有什麼傷害力了,但天天有這麼一隻蒼蠅晃來晃去也挺煩的。
又過了不久,鹽運司一干官員也出現在碼頭上,丁運使與高運同均在內。雖然接旨的只有李佑和羅府尊,但欽差駕到揚州,他們鹽運司若在城中穩坐釣魚台顯然也不合適,那就有點驕狂失禮了,還是要出來迎接以示尊敬的。
官場中人都曉得今日李佑要討一個大彩,但揚州百姓卻還在為流言困擾,在各種以假亂真的謠言唬弄下辨不清真相。得知今日將有欽差駕到決定李縣尊的命運,便有大批百姓自發涌到東門外圍觀情況。
環視周圍越來越密的人群,李佑福至心靈,吩咐幾個衙役立刻回縣衙將備好的香案等物事搬過來。
天近午時,一艘大官船緩緩靠了岸,隨即船頭船尾站出四個吹手,響亮的嗩吶聲響徹碼頭。縣衙備好的班子登時也鼓樂齊鳴,一時間碼頭上熱鬧非凡。
欽差大人在隨員的簇擁下從船艙出來,李佑站在岸上看得真切,這欽差確實是朱放鶴先生。
朱放鶴站穩了身形,朝岸上望去,卻嚇了一跳。他身為欽差,所到之處出來官吏、縉紳、士人、鄉老等幾百個迎接都不算奇怪,但眼前這岸上人山人海,從河邊到城牆腳下有一里遠近,密密麻麻不知站了多少人,陣仗也太大了。
等欽差下了船,李佑見禮道:「放鶴先生許久不見了,風采一如往昔。」
朱副郎笑道:「賢弟立下大功,為兄與有榮焉,特此借花獻佛,為賢弟道賀。」
府衙和鹽運司眾人也上前與欽差見面,寒暄過後,朱欽差指著周圍道:「何須驚擾民眾,還是散了罷。」
十幾個衙役便分頭到四周人群前方喝道:「欽差老爺發話了,散去散去!」
此時北邊最靠近官員們的一片人群里,忽然齊刷刷跪倒了幾十人,有老者叩首高聲道:「小民等有話說與欽差大老爺聽,李公到任以來保境安民,實乃在世青天也!近日流言四起,直指李公,小民等日夜憂嘆,不知朝廷如何處置。今日前來,非欲困擾欽差,只盼朝廷不負忠良,褒揚賢臣!」
隨即周圍的人群成片成片跪倒,黑壓壓地從運河邊碼頭一直到城腳。高呼聲此起彼伏,有喊青天的,有喊揚州不可無李公的,有喊朝廷的,雖然雜亂無章卻字字發於內心。
朱放鶴笑容漸漸收起,被震撼得久久不能語。他雖是宗室,其實血緣與皇室遠得快八竿子打不著了,從小生在民間,與平民無異,不是沒有見識的書獃子。
他知道眼前這場面意味著什麼,那代表著非常深厚的民心和極高的聲望。國朝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地方官,屈指可數!
不像是蓄意作偽的啊,這李賢弟才上任半年,便能滿城歸心,果非常人也!朱放鶴心裡驚嘆。在京城時,從來沒有發現過他有這種治理地方的才華啊。
作為揚州府正堂,羅星野大人心裡十分嫉妒。但隨即想道,這其實與他無關了,反正他過了今天估計就要離開揚州城。
李佑本人也很意外,這並不是他安排的,他也沒有必要安排這些。他預料到在流言發酵下,可能會有百姓出面向欽差請願,但是萬萬沒想到居然有如此多人聲勢浩大的請願。不過無論如何,這種感覺真好……
眾目睽睽之下,欽差大人肅容對李佑深腰一拜,「有賢弟這般能臣,朝廷幸甚,揚州幸甚,本官佩服之極,不能不拜!」
李佑急忙還禮。
朱欽差再次掃視周圍,沉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改在這裡宣讀誥書,以安民心。」
李大人早有準備,令手下將香案等相關物事擺出來。正如她所願,這種大喜的誥書,還是在百姓們面前公開宣讀比較好。有利於擴大影響力和繼續增加聲望。若去了縣衙再宣誥,那直接影響力就差了一個量級。
朱放鶴手捧誥書立定後,所有官員呼啦啦齊齊跪地聽旨,從三品的丁運使也不例外。
此刻揚州城東門外雖有成千上萬人,但鴉雀無聲,唯有欽差大人清亮的語音回蕩在碼頭上空。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忠臣秉鉞龍沙,負乾坤之壯氣;賢良身抵波濤,見天地之貞心。唯臣有報主之忠……」
開頭一大半內容都是廢話,李佑只能忍著性子,直到出現了自己名字,他才集中耳力細聽。
「爾揚州府通判李佑,加為揚州府同知銜,其餘本職不變,特進修正庶尹,賜食一品祿、賜金書鐵券、賜鬥牛服,許蔭一子為錦衣衛指揮使世職,許加蔭一子為光祿寺丞……」
李佑早從一些小道消息大致了解到了自己的封賞,但真正聽到後,還是大喜過望,連忙出言謝恩。
揚州城一干大小官員,聽到金書鐵券、鬥牛服、世襲錦衣衛指揮使這些變成了現實,心裡的艷羨之念簡直要穿透天際。這一套封賞的規格也就只次於封爵了,對文官而言堪稱恩榮到了極點。
圍觀民眾聽不懂文四駢六的對偶句子,但聽到李青天加封五品但本職不變後,徹底放了心,李青天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啊。不知誰帶了頭,齊齊高呼起「朝廷英明!」
丁運使忍不住抬頭與高運同對視一眼,如同之前的不祥預感,要壞菜了。羅知府卻顧不上李佑得到的那些華麗賞賜,只聽見「加為揚州府同知銜」,便差點暈過去。
道理很簡單,朝廷提拔李佑為五品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五品閑職很多很多,為何偏偏只給李佑加了五品同知銜?朝廷有那麼多五品,作為銜頭哪個說出去不比同知榮耀?
羅府尊想來想去,再結合將要傳給自己的旨意,便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朝廷打算將他拋棄,想讓李佑以同知身份署理揚州府!從這個趨勢看,下一道聖旨九成九要處置自己了,而後再加一句「李佑兼署理揚州府事」。
朱放鶴先生好不容易讀完誥書,將李大人上面四代和妻子都封過了,李佑這才恭恭敬敬地上前領下聖旨。
對官場事熟悉的人,此時再看羅知府,就像看到了死人,若有一個署理府事的同知,那還要知府作甚?
朱放鶴又捧出一份聖旨,先是強調了一下羅知府接旨,再清了清嗓子再次朗讀。「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加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銜……」
什麼?低頭聽旨的李佑猛然抬頭,又驚又怒,參政是從三品,知府是四品,這是給羅知府陞官!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立下了偌大功勛,才升到五品,這個姓羅專與他作對,沒幹過什麼好事,憑什麼升級?
羅知府同樣愕然抬頭,極其失禮地直勾勾盯著欽差,幾乎不能置信的狂喜充滿了他整個身體。
他福至心靈地想道,莫非自己那好友幫助自己在彭閣老面前引薦成功了?莫非自己在揚州府與李佑針鋒相對終於引起了某些大佬的欣賞好感,所以才幫自己爭來了升級名額?半年的苦心終於有收穫了嗎?
瞬間有無數種喜悅流淌過羅知府的心房,再回想起自己屢敗屢戰,一次又一次地與李佑相爭,一次又一次地遭到羞辱,這才換來了今日升上一級。不知為何,他想哭。
悄悄拭去眼角淚水,羅知府心裡欷歔道,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啊,那可是從三品道台官,終於要離開李佑的陰影,奔向幸福的彼岸了嗎。
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分守道,想必浙江怎麼也不會太差。至於李佑,就署理揚州府去罷,再與他無關了。
欽差朱放鶴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讀道「加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銜……仍署理揚州府事……」
羅知府淚中帶笑戛然而止,又變成了笑中帶淚欲哭無淚。除了從三品的名頭高級,這和當揚州知府有什麼本質區別?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不想再和李佑同城為官了,這是一種折磨。
李佑的感覺也極其古怪,朝廷是什麼意思?不錯,南直隸官員是可以寄銜於浙江,譬如陳巡道的分巡道也是寄銜為浙江按察僉事,但這個……
羅知府叩首謝恩,起來領旨時一臉苦色,絲毫沒有陞官後的喜悅。他娘的還要和李佑繼續同城為官,日子沒法過了!是不是該致仕了?
望著羅知府手裡的聖旨,李佑不由得暗罵,朝廷中有自己的後台,可也有自己的對頭,但都是下棋的混蛋!
結果整出姓羅的這個怪胎,想必就是為了繼續牽制他這個頭頂功勛、身穿鬥牛、左手握金書鐵券、右手掌府守備司兵權的大名人在揚州府繼續坐大罷。
丁運使悄悄對高運同道:「揚州府官場真有趣了,知府是高品級的從三品署理知府,知縣是高品級的正五品署理知縣,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