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臘八節的前一天,虛江縣西水鎮李佑家老宅。
李父闔目在床上躺著,如此這般已經一日一夜了。一干人圍在床前憂心忡忡,若不是呼吸還算平穩有力,眾人幾乎就以為他要從正六品直接升格為正三品了,當然這個三品只能刻在墓碑上。
朱欽差唉聲嘆氣,在揚州封誥,李佑是主角,在虛江縣老家封誥,李父是主角,他這樣昏睡不醒,封誥儀式沒法進行了。要是李父有個三長兩短,他也不好去見李佑。
張知縣唉聲嘆氣,都傳言是他一聲「李兄」將李父嚇到了,這真是六月飛霜。
西水李族老族長唉聲嘆氣,西水李族唯一上得了檯面的秀才李正唉聲嘆氣,李佑的兄長李佐也在唉聲嘆氣,李母朱氏則暗抹眼淚。
虛江名醫張珍大夫被叫過來診斷,皺眉道:「此乃閉魂之症也。魂魄受了意外之驚便與世間斷了聯繫。」
「有法子診治么?」朱氏急切地問道。
「可以叫魂,喊一些老先生熟悉的話作為引子。」
在場人身份中,也只有李佐合適叫喊。他便上前,在父親床頭前大呼小叫起來,可惜仍未有效。
秀才李正有了主意,對張知縣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叫醒曾叔爺,還得勞煩老父台出馬,如此如此便可。」
張知縣苦笑幾聲,便上前幾步,拿出上公堂的架勢,在李父耳邊大喝道:「李柏!今日追比,你偷奸耍滑未能破案,左右拿下重責二十,逐出衙門,永不再用!」
聽到被逐出衙門,李父猛然虎目圓睜,口中急叫:「大老爺饒過,小的願戴罪立功!」
見他醒來,張知縣這顆心算是放下了,撫須笑道:「李……老先生!縣衙里可真容不下你了!」
次日臘八,過了節日到了初九這天,是李家正式受誥的日子。
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惹來無數看熱鬧的民眾,方圓十里內幾乎萬人空巷。觀者如堵、人潮似海,整個西水鎮房頂全被塞滿了人。冬閑時候在家閑著也是閑著……
虛江縣也算是科舉大縣,官員出過不少,誥封也有很多,本不稀奇。但是像西水鎮李家這樣,專門有天使欽差駕到頒誥,並且誥封大活人為六品的,就沒有過了。
最令百姓感興趣的是,據縣誌記載,李家是本縣第一個被朝廷賜予金書鐵券的家族,這種傳說中的「免死金牌」必欲目睹之而後快。
其實這個「免死金牌」是賜給李佑本人的,李佑死了後,便由世襲三品指揮使的兒孫繼承下去,和別人沒關係,所以不該出現在此時的虛江縣。
不過李大人為了誇耀鄉里,便委託朱欽差將金書鐵券捎帶回家中,在家鄉人面前展示。他知道,對於被評書演義熏陶普通百姓而言,肯定不明白六品兵馬使是什麼東西,但「免死金牌」、「一字並肩王」這些玩意知名度很高,吸引力很大。
再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這種無上光榮的時刻,李大人因為骸骨在皇帝手裡,必須堅守崗位不能回家。因而把自己的金書鐵券捎回去,也算略略彌補了部分遺憾。
虛江縣第一世家盧家、虛江縣首富曹家,以及蘇州府的趙家、賀家,還有洞庭鉅賈宋家皆都派人前來觀禮,他們與李佑交情夠分量,這種時候自然要來捧場。
李家正廳門窗雖然被砸了,沒來得及修理好,但勉強裱糊起來也可以湊合,只是廳中擺設全都變了樣子。裡間置一高案,放置詔書,下首置一矮案,放置燃香。
其實整個儀式時間不長。良辰吉時,在彩亭鼓樂的伴送下,朱欽差乘輿直入李家,李父出大門相迎,李母朱氏則候於門內。
誥輿入門到堂前,朱欽差手捧誥書進入正廳,將誥書置於誥案。在贊禮官的高呼聲中,李家全家對誥案五拜三叩首。
隨即,朱欽差又捧起誥書,立於上位宣誥。宣完後李家山呼萬歲,正式受誥。前來觀禮的紳宦大戶紛紛上前賀喜。第一階段到此告一段落。
此後便進入了萬眾矚目的第二階段,詣宗祠告祭祖先。比起第一階段,這才是最榮耀的階段,相當於狀元遊街誇官一般。
李父激動得滿臉通紅,換上了正六品冠服,手捧誥書,緩緩走出了家門。他的身後是長子李佐,手捧著金書鐵券。
李氏族人傾巢出動,圍聚在門外,看到誥書和金書鐵券出來,齊齊歡呼,響徹雲霄,這是他們全族的驕傲。有了這些東西,西水李氏壯大發展便有了最堅定的主心骨。
按著事先選定好的路線,李父和李佐在族人的簇擁下,繞鎮一周,滿足了看熱鬧百姓的眼福。原來「免死金牌」的模樣像是個鐵瓦片……
進入宗祠,焚香祭祖。李氏全族數十男丁在祠內外列好位置,齊齊四拜,李父破天荒地與族長並列首位。全族唯一的秀才公李正在這裡充當了祭文和贊禮角色。
告祭完祖先,今日的儀式才算結束。至於後續的換墓碑、建牌坊等事宜,不急於今日一時。
卻說從今日起,整個虛江縣傳起一句話,生子當如李二郎!數月之內,這句話便擴散到了整個江南,遠至江右、福建也常有耳聞。
不過在江南閨閣圈子中,這句話以訛傳訛變成了「生兒要做錦衣衛,嫁人當嫁李探花!」
李佑家的熱鬧,遠沒有結束,受誥只是個開始。
當夜老族長摸黑上門,「有個事情告訴你。我族所有的田地,除你家和李正家之外,共計三百二十五畝,全都交給你了。」
李父十分猶疑,「這個……只怕傳出去只道是我侵奪族產。」
老族長吹鬍子瞪眼道:「誰敢說侵奪族產?分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家富貴發達了就忘了親族嗎!」
蘇州賦稅之重,天下第一,平民百姓將田土託付到官紳名下便可以逃稅,這叫做投獻。投獻後只需以佃戶名義繳納地租若干而已,總比賦稅輕。
李佑家如今顯然要世代簪纓了,便意味著世代免稅,乃是絕好的投獻對象。所以老族長才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父雖然擔心被人指點霸佔族產,但被老族長纏的沒法子,甚至拿出族譜相逼,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這三百多畝地。
次日一大早,李佑家幾十年的鄰居孫老爹領著兒子孫及上門拜訪。
提起這個兒子,孫老爹就一肚子氣。這個兒子與隔壁李佑從小是玩伴,關係不是別人可以比的,當年李佑開始嶄露頭角時,無人可用幾次提挈他。但他死活拉不開面子給李佑當手下。
如今眼見李佑一飛衝天,而這個兒子還在混日子,氣死人也。當初如果他緊隨了李佑,如今不知要沾多少光,說不定都混出品級了。
「李兄,李老爺!看在幾十年交情分上,有兩件事情求到你。」孫老爺道,「第一個,我家有個店鋪,你收了罷!」
李父雖然有時狠毒,但也講究兔子不吃窩邊草,對孫老爹這個要求,婉拒道:「怎能平白占你家的產業,此事休要再提!」
「你若不要,便是瞧不起老鄰居,我就一把火燒了它!最少要收走六成股子!」孫老爹糾纏不休道。
同理,有官身做生意可以免稅……
李父又問道:「第二件是什麼?」
孫老爹拍了垂頭喪氣的孫及一巴掌,「我將兒子賣給你家為奴,一分銀子不要,看在老鄰居面子上,叫他在李佑那裡當差去行么?」
李父無語,儘力謝絕,但倒是答應寫信將孫及送到李佑那裡。
抱有老族長和孫老爹這樣心思的遠不是最後一個,十二月初十這日上門求見李父的各色人物絡繹不絕。主題就是免費送田地、送店鋪……
李父當衙役的時候,巧取豪奪的黑事沒少做,不然何以白手起家掙下了幾十畝上好良田和一家客店的家業?但當時的他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會有被人強塞各種產業,收禮收到手軟的苦惱。
之前他辛辛苦苦一輩子,不過掙下了宅院一間,店鋪一座,良田幾十畝。而今天短短一日內,名下就增加了店鋪十間,良田千畝,這是一種什麼速度?
想至此,李父有點後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年輕時還不如安於清貧,在十里八鄉賺一個好名聲,熬到今日苦盡甘來即可。
一輩子敗壞名聲賺來的那份家產,還不如今日的十分之一多,而且今天收了這麼多,還能換來聲聲讚美,簡直名利雙收。當初真是何苦來哉!
現在看來,只要他願意,收攏上萬畝地和百十家店面似乎都是很簡單隨便的事情,而且在鄉里還會博得一個照顧鄉鄰的好名聲。
奴僕更不用擔心,現在他家門外簡直快成了人市。各種窮苦人從四面八方聞風而至,排滿了門口巷子里,童年少年青年男女一應俱全,全是自願賣身為奴求得蔭庇的。
因為當李家奴僕後,至少不用服徭役、不用交賦稅、不用應付官差了,還肯定有口飯吃。
這世道真是……李父隱隱約約觸摸到了以前從未體會過的境界,原來這就是鄉宦士紳上層人物的感覺!自己當捕頭時,在小民百姓面前的威風,僅是井底之蛙而已!